百回本西游记的第九回,故事的场景,从天上来到人间;故事的主角,从神仙变成凡人。

这两个凡人,一个是渔翁张梢,一个是樵夫李定。渔翁樵子,这在中国小说中简直是刚需。但是他们又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普通的渔翁樵子,他们的话题一般就是地里的庄稼收成:“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也就是普通农民的话题。

另一类是不普通的渔翁樵子,他们是中国文化里某一种象征符号,寄托着某种思想观念。他们有入世的技能和出世的智慧,是能让王维这种文人高士发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感慨的那一种。

这类世外高人,在中国文化中并不少见,已经形成一种现象,学者赵汀阳评论这种现象:“渔樵在精神品质上还必须具有异于常人的一种反差结构,即兼有俗世经验的最大化与利益相关度的最小化的反差性。这样的反差意识决定了渔樵成为社会和历史的绝对旁观者。”

所以今天这篇文章,我们可以探讨一下,张梢李定,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是属于那种实在的渔翁樵子,还是属于符号化的渔翁樵子。

书中原文叙述,这天,两个人卖了肩上柴,货了渔中鲤,同往酒馆中喝个半醉,然后各携一瓶沿河散步,张梢道:

“李兄,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

看这一段,我们基本可以确定,这两位,不会是普通的渔樵。而是王维遇到了也要“谈笑无还期”的符号化的那一类。

但画风紧接着却是突然一变。

李定接腔道:“但只是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张梢不甘示弱,又说:“你的山青不如我的水秀。”两个人一来一往,竟就这个问题,唇枪舌剑地争了起来。

有趣的是,这两位正好是以你争我斗的状态,来展现他们的淡泊逍遥,这真是一种悖论奇观,争到最后开始口不择言,一个说:“李兄啊,途中保重,上山仔细看虎,假如有些凶险,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另一个也十分不甘示弱,于是同样凶狠地回骂: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

所以,这样看来,这两位正好体现着如来佛所评论的南赡部洲的情形:多杀多争,口舌凶场,是非恶海。

我们知道,争强好胜总会引来祸端,以前,菩提祖师就曾经这么警告过孙悟空。美国小说《愤怒的葡萄》,两个小女孩因为争强好胜,说出了她哥哥杀过人的灾难式秘密。此时的张梢为了显示自己更高一筹,也说出了带来祸端的秘密:“这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他就与我袖传一课,依方位,百下百着。”

张梢说的这个卖卦先生,便是袁守诚。

渔樵两人的对话被巡水夜叉听了去,报告给泾河龙王,泾河龙王变成白衣秀士,去找袁守诚争论,随后,龙王为了赢过袁守诚,偏偏就更改了上级布置的降雨量和降雨时间。然后,冲到袁守诚的卦铺,将那些招牌、笔砚全部掼碎。

问题是,泾河龙王的自主权很小,要降多少雨,什么时候降,什么时候停,他只是一个操作者,决定权是在玉帝那里。他只是擅自改了一点雨量和时辰,已经是死罪。

这一口气泾河龙王是赢了袁守诚,但是违了玉帝敕旨,犯了天条。接下来我们可以说,整个取经的大事,都是因为泾河龙王要争这口气引起的。

如果不改雨量时辰,他就不会被告死罪;如果不被告死罪,他就不会求唐太宗救他;如果不求唐太宗救他,唐太宗就不会“许救反诛”,而被拉到地府去走了一圈;如果唐太宗不去地府走了一圈,也就不知自己还有二十年阳寿,那么也就不会承诺在阳间做一个水陆大会宣扬善果;如果唐太宗不宣扬善果,选举高僧陈玄奘开建大会,那么就不会有取佛经一事。

取经一事,溯到源头,竟然是泾河龙王与袁守诚赌的这么一口气,或者说,渔夫张梢和樵夫李定争的那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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