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於青年志Youthology ,作者李厚辰

2月初,很多深圳市民發現自己工資收入比之前少了幾百塊,相關討論一度登上了熱搜。這是因爲自2024年1月1日起,深圳市社保繳納基數由2360元上漲至了3523元。

過去幾年,全國多個省市都在不同程度地上調社保繳費基數。而深圳因爲年輕人口多,養老壓力不大,外加經濟上有特區立法作爲支持,一直是特大城市中社保繳費壓力最小的。深圳開啓社保基數調整,部分原因可能是爲了從發達省份獲得更多保費,以保證轉移支付到虧空省份的自盡充裕。

在此背景下,未來我們的社保壓力會有多大?“未富先老”的社會已經到來了嗎?希望通過本文,我們能夠有一個相對清晰的概念。

Part1

社保繳費基數是怎麼算的?

各地的社保基數都來自其上年度平均工資的一個比例,深圳是全省平均工資的40%;成都是全市平均工資的50%,而上海是全市平均工資的60%。因爲深圳採取全省平均工資8807元,而非全市平均工資13730元,基數比例又比其他城市低,自然繳納基數就要低很多。作爲對比,成都爲4246元,上海爲7310元。

即便如此,深圳社保基數的3523元依然高於深圳市的最低工資2360元,是其149%。這個比值在成都是215%(對比第二檔最低工資),在杭州是195%,北京爲261%,上海則高達271%。這對個人和企業都是很大的負擔,社保繳納比例一般爲個人繳納工資的8%,而企業繳納工資的16%。

假設一個人在上海每月收入爲2690元(按該市最低工資標準),每月自己需要繳納的社保爲767.55元,企業需繳納的爲2065.51元,加起來爲2833.06元。這代表企業相當於招聘了兩個人。

至此,我們瞭解了中國社保的基本水平和壓力。我們就從社保中最重要也是對每個人影響最大的養老保險,進一步審視這個問題。

Part2

賬面工資相對體面,實際收入越來越少

社保基金的支出和使用,是一個複雜的問題。爲了讓這個問題易於理解,我們可以做一個簡單的推演。 

假設有10個人,每個人的月收入都是1萬元人民幣。如果其中有2個退休人員,那麼他們的2萬元收入,就由另外8人的養老金支付,每個人每月需要支付2500元。如果退休人員增加爲4人,還在工作的6人每月支付的養老金則爲6666元。如果退休人員增加爲5人,則還在工作的人每月將1分錢也拿不到。

這個殘酷的數值爲“老年人口撫養比”,簡單來說就是幾個勞動人口供養一個退休的老人。作爲老齡化問題嚴峻的日本,其撫養比已經到達50%,即兩個年輕人需要撫養一個老人。這當然不意味着老年人口數量已到達一半,日本65歲以上的人口占總人口比例爲30%(日本到65歲纔可以開始領取退休金),但這依然是一個非常高的數值。

當前全國老年人口撫養比爲21%,但遼寧、重慶、四川、江蘇、上海五個省市均已經超過了26%。未來這個數字會更加嚴峻。現在50-60歲人口爲2.2億(因爲嬰兒潮的原因,中國現在人口主力年齡爲40-60歲,未來20年新老人口數巨大),而10-20歲人口爲1.5億人。由此推算,十年後中國退休人口比例將會達到30%,“老年人口撫養比”也會來到50%,也就是說,我們距離一個深度老齡化社會僅還有十年時間。

我們再來引入另一個比值——“養老金替代率”,這是指養老金支付的收入佔此前勞動時收入的比例。例如我退休前收入爲2萬/月,退休後可以領到的1萬一月養老金,則“養老金替代率”爲50%。顯然,替代率越高,退休生活的質量也越好。以上海爲例,上海平均養老金月均領取爲5399元,平均工資則是12183元,因此上海的養老金替代率爲44%。而在城鄉發展差距巨大的背景下,當前農村養老金替代率僅爲8%。

即使上海已是全國最爲發達的城市之一,和OECD國家(注: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簡稱經合組織,是全球38個市場經濟國家組成的政府間國際組織)平均爲73.2%的養老金替代率相比,44%着實不高,並且我國養老金替代率還在逐年下降。

養老金替代率涉及退休後的收入,我想大家更關心的是社保體系對個人每月收入的影響,也就是說,每個月工資中多大比例會被用於社保支付。同樣,我們可以從“養老金替代率”和“老年人口撫養比”,來計算一個最簡單的每月養老金繳納基數。假設養老金替代率爲44%,老年人口撫養比爲50%,則構成一個6人的團體,4人勞動,2人退休,勞動者每月收入1萬元,退休者每月領4400元,則勞動者每月需要繳納2200元,即22%的收入需要用作支付養老金。

22%高嗎?我想大家心裏有數,但實際上還會更多。

因爲這個算式僅僅包括養活現在的老人。如果老年人口越來越多,勞動人口越來越少,則需要爲未來退休的人儲備,繳納比例還要繼續升高。 導致每月收入中社保支出增加的原因還有很多,其中也包括轉移支付:先進省份需要徵收更多,以便可以讓其他落後省份擁有可轉移支付的資金(例如本次的深圳)。 

這還僅僅在說養老金,光如此計算可能就要到達個人收入的30%,再加上所得稅、公積金、醫保,淨工資率可能持續下降。我們將越來越接近一個賬面工資相對體面,實際收入越來越少的情況,而這造成的“被剝奪感”不可忽視。

社保不夠花,還得繳更多 因爲衆所周知的原因,想要了解社保基金虧空的具體情況是比較困難的,從2017年開始,各省社保基金的決算數據就不再公佈了。

社保基金現在分爲兩個賬戶,一個爲個人賬戶,一個爲統籌賬戶,統籌賬戶的決算單位爲省級。其中個人繳費部分爲個人賬戶,企業繳納部分爲統籌賬戶。 

早在2016年,統籌賬戶虧空的情況就有所耳聞。根據《中國社會保險發展年度報告2016》,黑龍江省當年的社保基金收入890億元,支出1210億元,賬戶滾存結餘負232億,其他省市如西藏、青海、海南、建設兵團等,同樣結餘接近枯竭。

在此之後,你很難再看到省級社保基金的結餘信息,但還可以看到其他相關消息:例如根據2022年中央預算表,東三省、內蒙古、天津、湖北、山東、青海、甘肅、河北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獲得撥付基金,撥付基金爲其他21個省份將結餘基金上繳,其中貢獻最多的廣東,上繳885億元,佔總上繳額的40.7%,其次是北京、江蘇,分別上繳323億元和170億元。

這樣看起來,通過全國統籌,在各省之間進行轉移支付的社保基金金額達到了2212億元。

如果每年補貼僅有2212億元,那沒什麼可擔心的,但通過財政部歷年《全國財政決算信息》中的《全國社會保險基金收入決算表》,可以看到歷年社保基金收入中,最大部分來自於“保險費收入”,即大家每月繳納的社保費用,以2022年爲例,該金額爲7.1萬億,其次就是“財政補貼收入”,金額爲2.4萬億,佔社保基金收入的24%之多。

如果扣除這項“政府補貼”,從2018年到2022年,可以算出收支差額分別爲6033億元,1.06萬億,2.35萬億,1.24萬億,1.1萬億,幾乎每年的賬戶虧空都在萬億規模。這五年下來,財政補貼社保規模已經達到10.32萬億。

人社部2023年發佈會稱,全年三項社會保險基金收入7.92萬億元,支出7.09萬億元,年底累計結餘8.24萬億元,基金運行總體平穩。結餘金額甚至小於歷年財政補貼,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財政補貼,社保基金實際上已經耗盡。 社保基金結餘下降乃至完全虧空,社科院也有研究。2019年,社科院發佈《中國養老金精算報告 2019-2050》,其中有段落即說明:

2019-2050 年全國城鎮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基金當期結餘在勉強維持幾年的正數後便開始加速跳水,赤字規模越來越大。

具體來看,2019 年當期結餘總額爲1062.9億元,短暫地增長到2022年,然後從2023年便開始下降,到2028年當期結餘首次出現負數-1181.3億元,最終到2050年當期結餘墜落到-11.28萬億元。而且上述的當期結餘是在 “大口徑”(包括財政補助)情況下測算得到的。如果不考慮財政補助,即在“小口徑”情況下,當期結餘在 2019年就已經是負值,而且下降的更快,到2050年爲-16.73萬億元。 

誠然,社保赤字並非我國獨有現象,全世界各國的社保赤字都非常顯著。但我國的社保基金結餘相對較小,赤字率與其相較卻很高。

以2022年爲例,美國社會保險基金赤字爲1190億美元,佔總稅收的1.2%,以及GDP的0.5%;而我國的2.4萬億元,佔總稅收的14.4%,以及GDP的2%。

況且我國的社保福利水平比起美國還有很大差距,赤字率就已經到這個規模。 日本情況與我們類似,財政稅收收入也曾經以極大幅度補貼養老金,在2008年達到了2.5%GDP的水平。

但隨着年金繳納金額的提升以及退休年齡延遲,這個比例計劃在2020年下降到了1.25%(但因爲疫情原因這個數字只下降到2.1%)。

這個路徑在我國恐怕也必然發生,養老金繳納大幅提升的路徑纔剛剛開始,要扭轉社科院報告中“養老保險賬戶結餘歸零”的窘境,2.4萬億的財政補貼,佔稅收的14.4%已經接近極限,未來這部分的壓力幾乎全部會由社會承擔。 

Part3

一個“未富先老”的未來?

綜上,我們大概可推估出養老金體系的未來。因爲“老年人口撫養比”在未來10年的大幅提升,以及“養老金替代率”的維持,未來社保支出佔工資的比重將會大幅上升。

即便如此,我們還在面對更多的問題:首先是現在繳的錢,以後有多少歸你的問題。

我國養老金分個人賬戶與統籌賬戶,個人賬戶應屬“私有財產”屬性。

但實際執行中,因爲各省財政紀律普遍較差,賬戶混同現象大幅存在,尤其在養老金賬戶結餘較低的省份,恐怕屬於個人賬戶的資金早已經混合用盡。養老金的個人與統籌,恐怕結局和醫保一樣,面臨個人賬戶取消或實質性取消,全部歸於統籌的窘境。 接着是養老金替代率較低的問題。

即便以上海44%的養老金替代率來算,退休即收入腰斬,加之我國醫療體系的缺口,這個錢恐怕很難支撐一個小康家庭的老年生活,所以國家又推出了個人養老金制度,作爲一般社保的補充。

但這裏的關鍵問題是,個人養老金賬戶的剛性程度是什麼?在當前財政困境和社保基金困境下,一個期限在未來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不可中斷退出的產品,你能夠有多大的期待? 

但如果不指望“個人養老金”,大家如何能爲自己退休後的生活存夠足夠的錢呢?

如果你仔細計算,就算你的個人賬戶存在,退休後大概10年,這個賬戶的錢就會全部領完。之後你能依靠的就只有統籌賬戶,用你當前的收入來看,統籌賬戶到時候每月能領出多少錢? 

從2020年到2024年,中國家庭銀行賬戶裏存款淨增加了58.24萬億元,這可能意味着居民需要提高存款以應對老年生活的缺乏,而這也直接大幅壓縮了現在他們消費的可能。我們又恰恰面臨房地產等固定資產投資下降,急需居民消費爲經濟扛鼎的時刻。很多人自然而然提出,提高居民福利水平,讓居民敢消費。

“提高居民福利水平”這幾個字,在我們上述的所有背景下談何容易?而消費的緊縮,又會給社保基金收入帶來困境,進一步加劇其惡化風險。 然後是企業成本與個人就業的問題。養老金不僅是個人的負擔,基數上漲其實承壓更多的在企業,企業用工成本大幅增長的情況下,勞動參與率會下降,這尤其會影響低收入者羣體,因爲對他們而言,企業的邊際成本上漲最多。更可能導致嚴重的社會公正與貧困問題。 

最後是潛在的代際矛盾:年輕一代可能感到不公平,這在日本已經是一個顯著的問題。因爲他們需要繳納高額的養老保險費用,而未來獲得的養老金卻可能不足以支撐他們的老年生活。 

政府以稅收補貼社會福利,這本不是個壞現象,但在我國政府如此補貼的情況下,養老金替代率依然逐年下降,且政府還需要負擔龐大的僱員規模和依靠投資拉動經濟的重擔,並承擔土地財政快速萎縮而帶來的財政衝擊。

這種巨大壓力之下的寒意,或許將很快傳遍每一個人。 這既關乎分配正義,也關乎政府的角色轉型。從這個角度看,福利體系的巨大壓力,也是推動轉變中不可忽略的力量,一個未富先老的未來,說不定也是因此而再次轉軌的未來。

責任編輯:張恆星 SF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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