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翔,1990年生,重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4届高研班学员。曾获第五届巴蜀青年文学奖。著有长篇小说《当燃》《名丽场》《第一次看见灿烂的时刻》等。

 

周宏翔:希望小说比自己走得更远

(本期访谈主持人:陈泰涌)

 

上游文化:我们关注到你的写作轨迹似乎很特别,十来岁就在各大期刊发表文章,大学期间就出版了自己的长篇小说,但是中途似乎又离开了写作,在外企工作了几年,而后又重新回归了写作这个领域,你能和大家详细讲讲吗?

周宏翔:我觉得我一直算是一个比较幸运的人,特别是写作这条道路上吧,大概初高中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这方面的兴趣,虽然我是理科生,包括我大学学习的也是化学,但对于我写作并没有什么影响。一开始我和大多数的文学青年一样,也是手写纸质稿投稿到当地的期刊杂志,也经历过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反馈的时期,但后来还是不甘心吧,结果高一那年所幸投中了一篇,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很快也被书商看中,进而就出版了现在看来并不成熟的作品。

一开始我的关注点很窄,可能因为自己年龄的关系,我对文学的思考也很浅,基本上就是天马行空的各种想象,可能和我当时看的书有关,生活也是按部就班,我意识到这样的状态是写不出什么好东西的,所以就去面试找工作了,在外企做得也挺好的,但就是不开心,好像内心重要的能量被抽走了,2016年是个很重要的节点,我下定了决心放弃一些东西,拖着行李到北京专职写作了。

上游文化:当初为什么想要去北京呢?一个人前往北京生活这么多年,会有比较艰难的时刻吗?

周宏翔:毕业之后我在上海生活了好几年,其实当时也是一个人,不过和在北京完全不同。我在上海是每天按时上班的上班族,到了北京就成了全职的写作者。之所以去北京,也是因为当时和我同龄的很多写作者都在北京,也算是受到了“召唤”,觉得写作这件事能有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往前走,至少是不孤单的,于是就去了。是出于某些方面的原因,也是希望能够换一个环境重新开始。一开始去北京的时候,过得并不顺利,首先手头比较紧,当时一个在写剧本的朋友正好需要人帮忙,就叫了我过去,写剧本还是帮我缓解了一部分经济压力,但是集体创作非常内耗,所以我又退出了。一开始我会写公众号,还能接到一些推广,后来意识到公众号格外分散我的精力,还影响语感,索性停下来了,全身心投入到写小说中去了。其实在北京生活压力一直挺大的,生活成本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同龄人的竞争,大家似乎都很拼,没有停下来的时刻,人人都想弄出点什么来。但是我又觉得这个压力特别重要,每次回到重庆,这种“压力”就会消失,但一旦消失,我的写作欲望也会降低。我需要和舒适圈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在北京有很多时候其实也有一份异乡的孤独感,但这种孤独会促使我写更多的东西。

上游文化:那你觉得真正度过那个艰难时刻是什么时候?

周宏翔:准确来说,是2018年的那个秋天,当时已经去北京两年了,其实生活没有太多的起色,而且一开始还被盗刷了一大笔钱,差一点没办法在北京生活了,好在后来钱追回来了。刚去北京那几年,我们写东西的一群人都住在一个小区,那会儿大家都没什么钱,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聚在一起聊天,当时都二十出头,特别像活在一个乌托邦,后来陆陆续续有的人写出来了,也有的人做了编剧,小有名气,其中还有导演,这两年也拍了特别好的剧。我算是比较慢的,毕竟长篇的创作总是比较缓慢。那年的秋天,我的长篇小说《名丽场》上市后,突然被好多家影视公司看上,那时候几乎每过两三天就能接到影视公司的电话和私信,各种方法来打听这本小说,这本书卖得也确实不错,最后有个制片人直接和我签订了三部曲的合同,当时其实只完成了第一部,第二部只有个初步想法,但那个制片人非常坚定,觉得我一定会把这个故事写好,一次性给我打了一大笔钱,支撑了我后续比较长时间的创作。那本书算是帮我打开了一条新的路径,后来的长篇小说也都总是能很快被影视公司锁定。

上游文化:所以,写小说对你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吗?相对于生活中的其他部分,你怎么定义写作这件事的呢?

周宏翔:从一开始,写作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放松,至少学生时期是这样,因为我是一个学化学的人,常年困在实验室里做一些其实我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实验,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枯燥的等待,那时候我会盯着烧杯和试管发呆,脑子里不自觉地构想一些故事,有时候甚至忘记了记录数据。而回到宿舍,室友都睡着的时候,就是我彻底放松的时候,我会窝在写字台上写小说,彻底和现实生活隔离开来。后来辞职决定写小说,我觉得是内心的一种召唤,就是人生走到了这一步,我觉得我必须要去完成它。记得在鲁院上课的时候,我们同学之间讨论,说到,写小说的人,往往是最无用的人,因为我们做不了别的事,我们只会做梦。这个观点我只同意一半,首先我不认为写小说是无用的,其次我认为任何被写下的文字都是有意义的,只是意义深远程度不同。我去北京的时候,就有一种感觉,写小说是实现自我最有效的方式,没有之一,如果不写东西,我这辈子都不会过得太开心。

上游文化:在写作的这些年里,你有焦虑的时刻吗?或者说对于写作者的这个身份,你的自我要求是?

周宏翔:我的生活中有很多让我焦虑的事情,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都很容易让我抓狂,唯独写作这件事,我从来没有焦虑过。换句话说,写作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我对写作的功利心并没有那么重。如果写作开始让我不快乐了,我想我也很难继续坚持。我对写作的态度一直像是对亲密的朋友,就是觉得它来了,我应该让它坐在我旁边,我们一起构建一些有趣的东西,这很重要,如果写作变得功利,就会写得不好。当时我的小说卖出影视版权,要拍电视剧了,身边的人都很激动,甚至为我开心,但我却很淡然,甚至片方邀请我去做编剧我也拒绝了,我只想写小说,甚至不想参与更多人的创作中去,好像那本小说写完就与我无关了,但是写作的过程我很开心,被人认可也很开心,但我不会为了要去满足那些人的认可而专门写一本小说,那会让我痛苦。我只希望自己写出的每一本书都是精彩好看的,而且要特别,那是只属于我的东西。

上游文化:这些年的创作中,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吗?

周宏翔:当初离开写作,投身去工作,就是为了改变。等我2016年再回头来写东西的时候,其实环境已经完全变了,当初的文体、故事、风格,都已经不流行了,而且大家的关注点也发生了变化。我特别感谢我去工作的那几年,让我积累了很多对人的观察,那些观察帮助了我后期的创作,我也终于从“校园”跳脱出来,正式走入“社会”,四年时间完成了一个三部曲的职场小说《名丽场》系列,现在也正在影视化,但我很快意识到,职场这个东西经验是有限的,它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我需要关注到生活更多的场域,所以在写完广告公司的那本《灿烂》之后,我重新回归到了写生活的故事,甚至把目光放回到了离别多年的家乡。

上游文化:说到家乡,你最近发表在《收获》长篇专号上的《当燃》,似乎就是写的关于重庆的故事,这算是你的又一次转型吗?或者就是你提到的“更多的场域”,对于从商业创作回归到靠近纯文学的创作上,是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周宏翔:在我的脑海里,并没有什么商业写作和纯文学写作之分,其实这些年我都一直在探究这个背后的逻辑,但这个并没有成为我创作的限制。我一直认为,好的小说,是打破壁垒的一种存在,我很喜欢看勒卡雷的“间谍小说”,但我觉得他的东西既商业也包含着各种深层的人性思考,包括这些年火起来的埃莱娜·费兰特,萨利鲁尼,她们的东西,我都觉得很难去做一个粗暴的分类。《当燃》算是我的一次新的尝试,因为我从来没有写过家乡的故事,当时在李洱老师的一堂课上,他提到了《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故事,大致是说,其实你远行他乡寻找宝藏,最后才发现宝藏就在家乡,我的感触很深,我觉得离开重庆十几年了,时间越久,我反而越把它看得更清楚,这种距离让我对它燃起了新的兴趣,所以我写了一个重庆方言的世情小说,一开始投给《收获》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信心,但编辑给了我非常正向的反馈,我觉得这是一次很重要的尝试。同时,在发表前,小说的影视版权就被买走了,所以可见所谓的严肃文学和市场性并不冲突。

上游文化:我们来谈谈《当燃》这部小说吧,进而讲讲你所谓的“距离感”。

周宏翔:这部小说的创作很偶然,大概是2021年的时候,重庆的新房刚刚装修完,三位特别要好的女性朋友过来做客,她们坐在我的沙发上非常随意的聊天,我就坐在她们对面听她们说话。她们正好代表了三种女性的状态,离异只恋爱,离异只单身,以及完全享受婚姻甜蜜的三个人,让我产生了一种好奇,我把这段感受发在了微博上,读者就在下面留言建议我写成小说,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始创作的。一开始只是若有似无地在微博上更新,后来我意识到自己没有新的选题,就决定把这个故事拿出来好好写写。既然发生在重庆,我就决定索性用方言来尝试一下,因为她们太生活了,我需要那种烟火气,方言可以拉近文本和现实的距离。这本小说我写得很快,六个多月完成了三十六万字,算是一气呵成。写的时候,我发现原来我是这么地喜欢自己的家乡,我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本小说里对重庆人和重庆这座城市的描写都是我血液中的一部分。写作的时候,我在北京,我是站在异乡人的角度来看待这座城市的,那种感觉很微妙,但很可靠,我很确定我笔下的重庆远比我身处的重庆更真实。

上游文化:你觉得自己的小说有什么特质吗?和同龄的90后作家比,你觉得自己突出的是什么?

周宏翔:我其实不太喜欢和同龄人比较,一来是我觉得大家创作方向都不一样,类型也不同,很难去做一个比较,就我关注的这几年来的比较突出的90后作家,唯一可能和他们不一样的,就是题材上,大部分朋友还是以中短篇创作为主,但是我擅长的领域是在长篇小说,我记得有一次去人文社开会,赵萍老师问我还有没有什么90后写长篇的推荐一下,我竟说不出什么名字来,我身边也有写得很好的90后作家,但是他们确实更擅长中短篇的创作。中短篇需要的是灵感的火花,而长篇更多是个体力活儿,其次就是,我的小说和我这个人一样,都是比较热气腾腾的,我喜欢写那种生活中“热闹”的一面,像我喜欢的刘恒老师,池莉老师,他们都是很会写热气腾腾的生活的,但是这种热气在我们同辈人中在减少,大家关注的苦闷和致郁的东西可能更多。

上游文化:你会读同代作家的作品吗?还是你更爱读经典作品?你觉得两者之间的区别是什么?

周宏翔:我非常喜欢读同代作家的作品,或者说我并不排斥当代文学,我没有什么好排斥的,因为我在写东西这件事上一直是个学徒,我本身也不是科班出身,完全凭借爱好和一股冲劲在往前走。我的阅读是很杂的,对经典,对当代,对同龄人的作品,都会抱着学习的态度去看,因为每本书都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只是很多时候,有些同龄人的作品确实还没有达到足够好的水平,我觉得那也是一种借鉴,你会在比较中知道那个“空间”在哪里。

2024年3月,陈泰涌(左)与周宏翔(右)在黔江小南海参加采风活动

上游文化:对于一个常年生活在异地的写作者,你觉得在这个空间感上有什么特别的感悟吗?

周宏翔:我很庆幸自己出生在重庆,虽然我现在在外地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在重庆了,但我依然觉得很幸运,因为在整个中国都很难找到一座和重庆类似的城市,从山城走出去之后,你就会意识到这座城市的特别无可取代。也正是因为重庆的丰富性,让我增加了对小说的理解,那种层次和错落,是小说里特别需要的。

我十八岁离开家乡之后,时常回想起刚到上海工作时,一个小学同学和我说的一句话。当时他应该是困于生活之中,失意的某个夜晚和我讲,羡慕我可以有勇气离开,而且一直相信,上海只是我远行的起点,远不是终点。我那时候才二十岁出头,并没有特别去思考这句话,但这些年我会反复咀嚼他说的这句话,特别是我越走越远,我站在写作的角度上,会更有感触,当有一天,我的小说涉足的疆域越宽广,原本伫立在起点的那个地方就会越闪亮,不管我走到哪里,其实心里最熟悉的还是家乡的人和事,但我一直希望我的小说可以比我的人走得更远一些。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涌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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