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終於出兵了。

時爲公元227年,蜀漢建興五年,魏太和元年。漢相諸葛亮上疏漢帝劉禪一封千古名篇《出師表》後,提兵北上,軍屯漢中。由此揭開三國後期最可歌可泣的史詩序幕。在後世的演義和傳說中,這一系列軍事行動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六出祁山。

稍晚些時,洛陽城中的魏帝曹睿得訊。曹睿的情緒莫名緊張之餘,毋寧說摻雜着一絲細微的放鬆。該來的總算來了。

建興五年,漢相諸葛亮47歲。從建安十二年草廬隆中對起,這一仗,他已等了整整20年。

建興元年,漢吳聯盟重新締結。建興三年,克復南中。一直等到建興五年。其時劉備大敗的餘波已經消弭,繼位的劉禪地位已鞏固。討平南中,不但剪除了北伐的後患,更重要的是練了兵。蜀中錢糧豐富,厲兵秣馬。魏國正值曹丕新喪,曹睿繼位。一切有利因素似乎都已在本年匯聚。於是,諸葛亮上《出師表》,出師北伐。

他在《出師表》中寫道:“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

20年前說過的話,諸葛亮從來沒有忘記。

司馬懿正式在軍中亮相

和曹睿方面不同,諸葛亮爲此戰準備極其充分。雖已誓師出兵,卻又按住兵鋒,遲遲不進,不能視爲有意拖延。諸葛亮有深遠的用意。

漢中地理特殊,秦嶺綿延千里,將關中平原和四川盆地隔絕南北,構成蜀中不可犯的天險。千百年來,僅有少數道路可以通行。自東而西,即爲子午道、儻洛道、褒斜道、陳倉道。由此再西,從沔陽沿西漢水北上,經略陽,出武都、西河而入雍州,是爲隴西大道。這條路的終點,就是大名鼎鼎的祁山。漢中,就是這些要道的總樞紐。

曹睿或者說魏國的問題,就是隻要諸葛亮待在漢中一天,他們就拿不準諸葛亮會從哪條道出來。

其時雍、涼一帶,在魏國已屬邊陲,又有氐、羌諸部活躍。加之若干年間對蜀無戰事,相對已屬薄弱環節。即使已經吸引魏帝曹睿的注意,但想在短時間內用重兵封住出蜀各個要道,絕無可能。如果貿然出動沒攔到諸葛亮,任蜀軍縱情馳騁,則必然十分被動。蜀漢以一州之地,能頻頻向國力遠勝的魏國挑戰,這個地理上的不對稱佔了很大因素。倘若諸葛亮不管不顧,撿一路殺來,倒也罷了。但諸葛亮不動,於是曹魏的很多人都體會到了刀懸在脖子上不落的感覺。

此外,諸葛亮還在等孟達。

孟達本屬劉璋、後歸劉備。在益州時與法正、李嚴等人交好。建安二十四年,關羽兵敗。其時劉封、孟達駐紮上庸、房陵,託詞不救。建安二十五年,孟達因此投魏,受到曹丕的賞識與重用,得任新城太守。曹丕死後,孟達擔憂根基不穩,託李嚴迂迴與諸葛亮重新聯繫,意圖重新歸蜀。孟達爲人反覆,其人本不足道。但他手中的新城郡在這盤棋中分量格外重要。如果諸葛亮能掌控新城,就相當於蜀漢在近十年後重新擁有了通向荊州的入口。此後近可威脅荊襄,遠可遙指洛陽。曹魏的形勢將更加被動。更重要的是,以荊州、關中爲進攻之兩端,進可克敵,退可自守,正是當年諸葛亮隆中對的核心設想。這個設想看起來已觸手可及。

然而在緊要關節,一個人出手扼殺了孟達的行動。此人就是司馬懿。

這時曹睿的四大輔政,曹真在西,曹休在東。中央荊襄一帶在曹魏時代的主持者大將曹仁已於數年前去世。

於是曹睿啓用司馬懿填補這個空缺,以驃騎將軍督荊、豫二州諸軍事,屯於宛城。司馬懿也成爲四大輔政中第三個手綰重兵身居方面的人,正式在軍界亮相。他的第一個功績,就是誅殺孟達。

司馬懿,他的第一個功績就是誅殺孟達。這一仗充分發揮了司馬懿“剛斷英特”的個性,打得極其果斷。孟達身死,蜀漢試圖進控荊州的努力也成爲夢幻泡影

這一仗充分發揮了司馬懿“剛斷英特”的個性,打得極其果斷。史書聲言八日倍道一千二百里,雖有吹噓之嫌,但確實使孟達措手不及,蜀漢、東吳也都來不及救應。孟達身死。蜀漢試圖進控荊州的努力也成爲夢幻泡影。

此後的一系列戰事峯迴路轉,令人目不暇接。起初,漢軍勢如破竹。南安、天水、安定三郡不戰而降。趙雲鄧芝的偏師也成功吸引了曹真的注意。但此後張郃部迅速趕到,與漢軍前部馬謖在街亭展開激戰。這一戰的結果,人所盡知

諸葛亮揮淚斬馬謖,馬謖在戰略上是領會諸葛亮的,年僅39歲。諸葛亮實際是在培養他做接班人,街亭一戰倘若能勝,對馬謖無論歷練或威望都是理想一階,可他還是賭輸了(戴敦邦/繪)

蜀漢第一大將竟然缺乏實戰檢驗

蜀漢敗了。

有些令人難以接受。但無須諱言,敗了就是敗了。直接當事人馬謖被嚴肅處理。不管是誅殺還是下獄死,總之是死了。負總責的諸葛亮上疏請罪,自貶爲右將軍。但這次戰敗的餘波還只能說剛剛開始。圍繞這一仗到底爲什麼敗,反映了哪些問題,究竟該誰負責,衆口紛紜,直到今天也沒吵出個結果。

身在意見的漩渦中心,作爲北伐的總策劃和總指揮,在這關鍵時刻,諸葛亮自己卻顯得格外沉默。在史傳中,我們只能找到諸葛亮的這樣一段話:

“大軍在祁山、箕谷,皆多於賊,而不能破賊爲賊所破者,則此病不在兵少也,在一人耳。”

這句話歷代都被視作諸葛亮的自我批評。但它其實隱含着更多的東西。“一人”者,具體指揮官也。在這裏即諸葛亮。仗打敗了,諸葛亮當然有責任,而且是首責。無法推脫。

蜀漢是小國,魏是大國。這決定了蜀漢是要在保存自己的前提下靈活多變的消滅敵人,積小勝爲大勝,以戰養戰,不斷壯大,最終取得勝利。這需要極其堅實的組織和大量的精幹人才。雙方的硬實力其實就是那麼多,歸根結底是要拼人。

所以諸葛亮纔會在明知馬謖經驗資歷均不夠的情況下,“違衆拔謖”。馬謖在戰略上是領會諸葛亮的,年僅39歲。諸葛亮實際是在培養他做接班人。街亭一戰倘若能勝,對馬謖無論歷練或威望都是理想一階,可他還是賭輸了。聊以慰藉的是,這一戰後,一個來自天水的年輕人進入諸葛亮視野。此人名叫姜維。

姜維歸降,街亭之戰後,來自天水的年輕人姜維進入諸葛亮視野,深受器重。諸葛亮死後,姜維總領蜀漢軍權,先後11次伐魏

一生距離勝利最近的時刻

蜀漢一次北伐,以失敗告終。就在建興六年中,魏國東線,陸遜領銜的東吳軍在石亭大敗魏大司馬曹休,曹休憤懣而死。年末,諸葛亮再次起兵,是爲二次北伐。

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能夠重新組織攻勢,可見一次北伐的敗北對蜀漢硬實力損害並不是想象那麼大,但影響深遠,後果也極其嚴重。蜀漢被國力和人才雙重限制的戰略破綻在第一次戰役中暴露無遺。魏國迅即做出應變。在諸出蜀要道佈置起嚴密防禦。諸葛亮由散關故道北上,甫一兵出,就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堅固堡壘。

郝昭鎮守的陳倉城!

史書記載,諸葛亮全力攻打陳倉,郝昭百般防禦,晝夜相持二十餘日。諸葛亮拿不下陳倉,曹魏援兵已至。二次北伐無功而返。

戰爭進入了曹魏最喜聞樂見的局面。這正是諸葛亮所刻意避免的。

好在蜀中尚有地利可用。建興七年春,諸葛亮再次出兵,是爲第三次北伐。這次捨棄已被陳倉扼住的散關故道,改走隴西大道。先派陳式攻取武都、陰平兩郡——這兩郡先前已被曹魏戰略性放棄,攻取難度並不大——誘魏雍州刺史郭淮部出戰,諸葛亮親率主力前至建威。郭淮退走。諸葛亮也並未追擊。在建興六年春至七年春的一年多時間裏,蜀漢已相繼用兵三次。無論士卒或後勤都已不免疲憊。小勝則止是可以接受的結果。

這時發生一件大事,東吳孫權稱帝了。這件事在相當程度上分散了蜀漢與魏的注意力。此後,這一年在三方互相觀望中度過。

蜀漢建興八年,暨魏太和四年。在基本確定了江東孫權無大戰之志的情況下,魏國出兵伐蜀。民間傳說“六出祁山”,但由諸葛亮主導的北伐總共只有五次。差出的一次就在這裏,此處不贅述。這次伐蜀有三件事值得注意:一、充分證明了在蜀漢有備情況下伐蜀的難度。二、新由驃騎將軍升爲大將軍的司馬懿,與曹真並列成爲伐蜀的主將。三、這次戰役後不久,曹真就死了。

短短三年之間。曹睿連續失去曹休、曹真兩位輔政宗族大將。在領兵的另一位輔政司馬懿因此愈加醒目,並越受曹睿的倚重。在歷史機遇和本身才能的多重作用下,司馬懿終於被推上前臺,站到和諸葛亮對話的第一線,並由此奠定了司馬氏雄圖偉業的基礎。和電視劇不同,這裏只有冰冷計算,並無虎嘯龍吟。

蜀漢建興九年,諸葛亮再出祁山。是爲第四次北伐。司馬懿統軍與戰。這次直接對話的結果是,魏軍大敗!這是真正的大敗,因爲諸葛亮重創的是以司馬懿爲首的曹魏雍涼一代主幹力量。更要命的是,諸葛亮還成功搶割了魏軍的麥地,一舉解決了糧餉問題。司馬懿則繼大敗之後,又要面臨斷糧的危險。全軍崩潰只差一線。這是諸葛亮一生之中距離勝利最近的時刻。但就像傳說中阻止岳飛直搗黃龍的十二道金牌一樣,在關鍵時刻,一封來自後方的告急文書停下了諸葛亮東進的腳步。諸葛亮不得不班師後退。事後查明,這是負責後方鎮守的李嚴謊報軍情。李嚴因此承受了嚴厲的問責。然而再怎麼處罰李嚴,良機一去即不復返。

於是,歷史終於走到了五丈原。

蜀漢建興十二年,諸葛亮再次起兵北伐。這次北伐,諸葛亮捨棄了常走的隴西大道,改由褒斜道進軍。也就是說,這條路壓根不經過祁山。諸葛亮前後五次用兵,真正出祁山的也只有第一次和第四次。第五次循褒斜道進兵,是狹路相逢勇者勝之勢。無論是進攻的諸葛亮還是防守的司馬懿都清楚地知道,這很可能就是諸葛亮最後一次北伐了。從建興五年到十二年,前後8年,蜀漢一國的存亡成敗全壓在諸葛亮一人的肩上,54歲的諸葛亮已油盡燈枯。司馬懿對此的評論是“食少事煩,其能久乎”。

早已在前次失敗中學乖了的司馬懿,這次的應對非常簡單。扼守要衝,絕不給諸葛亮戰略決戰的機會。

這年八月,諸葛亮病逝。

王朝各勢力的動員與凝聚

那麼,諸葛亮北伐到底有沒有意義,乃至是否爲了一人之好惡而將整個國家拖向窮兵黷武的深淵?

我們從後世逆觀歷史,經常會產生一種宿命般的錯覺。其實歷史雖有規律可循,在大框架下也能呈現一定的因果,但在細節上卻充滿隨機的變化。這些隨機於後世不可假設。然而在具體環境的具體人,比方說建安五年的諸葛亮,他不可能精確地掌握未來所有變數。蜀漢出兵在魏國能引起多大震動,曹睿當如何應對,曹真的具體才略如何。乃至曹真於數年後亡故,魏國又出了個司馬懿,這都是當時所難以定論的變數。即以司馬懿而論,如果不是曹休、曹真兩大宗室輔政相繼亡故,恐怕也輪不到他獨掌軍權,以至勢力逐漸坐大。則世族固然仍能漸漸侵吞曹魏,另立天下。但到時寶座之上是否還姓司馬,則殊不可知。哪怕諸葛亮能料到馬謖出陣必敗,他也不會派馬謖了。正如我們在這篇文章之首說過的,建興五年諸葛亮的出師,是經過長期充分準備的,水到渠成之作。

河南南陽武侯祠,又名“諸葛亮庵”,諸葛亮只活了54歲,不是死於戰傷,不是死於瘟疫,甚至未必死於疾病。很大程度上,他是自己把自己累死了,他把一條命舍在興復漢室的大業裏,客觀上卻只起到了以攻代守的功用

北伐實際上是給蜀漢重新樹立一個新目標,是王朝各勢力的動員與凝聚,是蜀漢乃至大漢王朝的最後一針強心劑。說到底,諸葛亮並不只是北伐的主帥,而是這個王朝有實無名的當家人。所以北伐亦不是一人一時的意氣,而也是經過綜合深邃考量後的結果。當年曹操和袁紹各言己志。袁紹說“吾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觽,南向以爭天下”,曹操說“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其實考諸葛之生平,又何嘗不是任天下之智力,無所不可。只是終諸葛一世,始終兢兢業業,任勞任怨,謹守臣子之本分。以至李嚴、廖立均爲諸葛亮親手處分,仍感懷諸葛畢生。

一個人能做成這樣,其功業如何,早已不是很重要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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