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

文/吴佳骏

整个晚冬,那两扇木门都关闭着,落满了灰尘。风从门上的洞孔钻进钻出,没有一点声响,那是冬季无法言说的哀伤。门框两侧,贴着一副去岁的春联——上联的汉字早已被寒冷盗走,横批也不见了踪影,唯剩下联的最末两个字还在——那两个字,一个是乾,一个是坤。我从乾坤间走过,竟莫名地想起一些往事和逝去的光阴,以及躲藏在往事和光阴里的一个孤寂的人。现今,往事已如候鸟般走远,光阴也如花朵般凋零,只有那个孤寂的人还在。他终日被那两扇木门关闭着,坐倚窗前,望向窗外的冬天——冬天里的雪花和田野,山峦和树木。他不悲也不喜,不苦也不乐。他的内心既没有黑暗,也没有光明。哪怕雪花纷纷扬扬地从空中坠落,又静静地飘过他的窗前,他也漠不关心。他本身即是季节堆出的一个雪人。他的存在,只为装扮一个反复来临的寒冬。曾经,他也有过一个梦想——希望乾坤间能等来一场大太阳,将他彻底融化掉——连同他的皮肉和灵魂,乃至遗骨都不剩。然而,他的梦想未能实现。他的窗户挂满冰凌,宛如十字架上挂满血水。他已在逐梦的过程中成为了季节的标本。

记得那年冬天的傍晚,我从他的木窗前走过。下了几天几夜的雪停了,没有再飘。雪去了很远的地方,变成了另外的水和冰。我看见他的目光像灶间的两朵火焰,在窗棂背后忽闪忽灭。我以为他要借助燃烧,给自己一点温暖。可那火光瞬间就熄灭了,只剩下火焰的灰烬,粘在他的眼睫毛上,像一层看不清的云雾。我忍受着一切,忍受着那个冬季带给我的沉默。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很想走过去,对他说点什么——比如说说这个冬天的短暂和永恒,说说屋顶上升起的炊烟和不知是谁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的目光告诉我,他是一个不会言语的人。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似乎也不屑于跟任何人说话,包括将他引领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对陌生的世界总是充满了恐惧和警惕。

他今生最信赖的邻居是风和雨,如果他高兴了,风会把他刮到旷野,随一棵芦苇摇曳;或将他刮向一片果园,随桃花盛开。如果他沮丧了,雨会带他去池塘边听蛙鸣,或领他去河岸上听涛声……唯有在风和雨的陪伴下,他的世界才是完整的。我没有看到过他在风中奔跑,或在雨中蹒跚的样子——我看到的他,不是坐在窗前,就是躲在门后。

有时他也会从窗户爬出来,在院子中走来走去。从暮色初降走到翌日黎明,又从黎明走到月明星稀。有许多次,我从他的世界路过,我看到他把自己走成了一匹瘦马,这匹马掉光了鬃毛,老得像一个岁月的影子。我不知道他在院子里都走过哪些泥泞和坑洼,那个院子很潮湿,长满了青苔——他的脚印也长满了青苔。但我猜想他一定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些地方,或许他也不知道是哪里。他有时是跟着一片雪花去的,有时是跟着一缕炊烟去的,有时是跟着一阵风去的,有时是跟着一场雨去的。他需要把自己放逐一次。

大概是去年吧,他还把自己走丢了。有好长一段时间,那扇窗都开着,两扇木门也开着,唯独不见他的身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去关心他的下落。只有我偶尔还会想起他。有一次,我趁大家都躲在屋内烤火的时候,偷偷地跑去把他的窗和木门掩上了。我相信他会回来的。可那窗和木门实在太破了,我刚转身,又被风给吹开。我再次掩上,风再次吹开。我感到心酸和寒凉。我担心他还没有找到回家的路,家就早被风刮走,或被大雪给覆盖了。倘若那样的话,他就是真正的失踪者了。

好在,就在那个冬天快过完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他满脸胡子拉碴,被西风裹着在走,像一件旧衣裳在飘;他的肉体、骨头和魂魄,都在归家途中破碎掉了。

他回来后,我以为他会换个活法,至少把残破的窗户和木门修一修。谁知,他彻底封闭了自己。整天都坐在窗前,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只把头垂在窗台上,发出不同程度的呻吟。

他的呻吟,是冬季最后的晚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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