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記憶

文/龔農

去小站,去山那邊的小站,依然是去趕途經小站開往重慶方向的T10次列車。

這是一次“捨近求遠”的旅程。內心告訴我,好久沒有這樣不緊不慢地盤曲而上的感覺了,好久沒有看到小站親切模樣了,我需要清晰地面對那些熟悉的青峯與溝壑,需要重回風雨站臺上聆聽汽笛迴響在山谷的感覺。

實際上,它淡出我的視線才一年多。自從開通了城開高速,山裏人沉浸在風馳電掣的快感裏,很多事情無聲無息地消失,但有些記憶卻滯留在心,那是思念,甘之如飴。

眼前一幕格外刺眼,被霧幔吞進又吐出的“九十九道拐”,如今車稀馬少,轍印淺淺,雜草瘋長,看上去如一條滄桑古道。自通達高速公路後,重慶最北小城的市民去主城不再輾轉倒騰,說走就走,坐直達大巴僅僅四小時,如到萬州再趕高鐵會耗時更少。

或許有人會“嘲笑”我這帶着自豪口氣的“僅僅四小時”。如是真嘲笑的話,我認爲這並非針對我一人,而是巴山腹地裏幾十萬山民。因爲他們不知道,那時城口“遠在白雲間”,去重慶或萬州漫長的9小時或20小時的旅程,甚至更長,一直延續了半個多世紀,彷彿昨天剛結束。

小站還在,可冷落多了,熟悉的身影和鄉音漸漸消失。

其實這小站,應該比老電影《四等小站》裏的要稍大,它是襄渝線入川的第一個縣級站。說它小是因爲地處偏遠而簡陋,靠着巍峨的大巴山腳跟,一排灰舊平房,一個容納幾十人的候車室,隔窗就能望見窄窄的站臺,四道鋥亮的鐵軌,進進出出的綠皮車,頗爲繁忙。多數時候是安靜的,唯有汽笛聲響起,能讓三三兩兩的旅客興奮或躁動起來。

渝川陝交界處的大多數城口人,可以說從一出生,都是先在親人的扶攜下而後獨自一人奔走在去這個小站的路上,然後南上或北下,去遠方。孩子們去小站是個人生必經的過程,成長的過程,生活的過程,漫長而短促,熟悉又陌生。因爲這是一次跨省、翻越大巴山峯巔的長長的旅程,在小站上了列車纔算開啓遠行。

鄰省的那個小站在山那邊的120公里之外,後來因隧道縮短了里程仍有90多公里,出遠門的感覺在山民心裏記憶難泯。

“九十九道拐”的這一頭,也就是山這邊的東端,也有一個小站,藏在巴山腹心,準確地說是一個客運點。彼時,路遙車少,小城的人很少出遠門。這個比山那邊鐵路小站還小還簡陋的汽車車站,你可以想象它是何等冷清,僅有兩臺峨眉牌大腦殼客車,3個駕駛員,站長兼售票員。狹小的售票窗口,是一個只容得下手伸進伸出的小洞。沒有候車室,沒有檢票口,也無發車位,而且,每隔兩天才發往地區所在萬縣(現萬州區)的一班車。遇洪水沖垮公路或大雪封山,便天天有人打聽車訊,但小窗緊閉,回答彷彿遙遙無期。

無論怎樣,這個小站畢竟是山裏人遠行的起點,放飛希望的開端。

我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火車,就是從這個小站啓程的。發矇就從課本上熟讀了“火車”的詞語,《鐵道游擊隊》翻成了爛油渣,也在作文裏描寫過列車飛奔的狀態。已是山區學校初中教師的我,雖從未真正坐過火車,好在這時已讀到鐵凝的《哦,香雪》,彷彿給我壯了膽。最舒服的是,小說所描寫的情形,腦子裏便迅速對應了一個場景,那就是我奶奶老家的山凹裏,寧靜幽深的森林旁,突兀一座開闊的石山,火車就從那裏駛過,不過沒在那裏設站,火車並不曾停留。汽笛在山谷迴響時,我和一羣沾滿泥土的孩子便興奮起來,目光緊盯開過來又駛過去的火車,想象着遠方的遠方。其實,我奶奶那個山旮旯根本就沒有通火車,少年的我根本不可能在那裏看到火車。

後來,我試圖揭祕這怪異的想象,爲什麼這個故事會牽引人去對號入座,爲什麼少年時代的憧憬總是那麼美好。

然而1983年我的火車“處女行”,斷無“香雪們”那樣的新奇感覺。其實,我視爲神聖的那一次遠行,不過是前輩們無數次勞頓跋涉的一次重複。去萬源小站得翻越大巴山,汽車在爬坡時順轉、逆轉,反反覆覆,爬坡轉拐,將我的胃折騰得翻江倒海。剛抵山頂,一場暴雨突至,很快前方塌方了,忍耐數小時的飢寒後纔到達小站,暮色完完全全籠罩了小站。火車開到成都已是第三天。除完成了在師院的培訓,第一次進了省圖書館,第一次喝下略帶苦澀的鮮啤,還買到了在小城書店肯定買不到的《外國詩》《裴多菲詩選》等。

返回山溝溝裏的小站時,這才真正看清了小站安靜樸素的模樣,和安謐的大巴山一樣。

從小站回到城口,再看一遍電影《哦,香雪》,感覺不一樣了。香雪,一個沒有見過大世面的山裏女孩,火車帶來了外面的新奇,火車衝進深山的同時也衝擊着香雪的心。香雪和她的夥伴們開始與車上的乘客做“交易”,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驚險”的一幕幕改變着山裏人的傳統觀念。現代與文明的新風,讓香雪們眼界開闊,不僅使她們變得衣着更加乾淨,眼光更加自信,更在於她們發現了自身的價值和生活的意義。

其實,我何嘗不是當年的“香雪們”之一。

趕火車,小城人外出的主要方式,從未想過會有改變。自己家門口沒有火車站,須坐顛簸的汽車先去小站,其耗時甚至比坐火車還要長。至於鄉下的人,需要早起徒步幾十裏山路到達鄉場鎮,趕上了點,方能坐上班車到縣城,有時還要坐一種當地稱爲“麻木車”的三輪車才能趕到縣車站,再乘坐去火車站的大巴,下了大巴立即馬不停蹄地奔向售票窗口。如此幾番顛簸,幾經折騰,便是一身臭汗,直到擠進車廂方纔鬆口氣。能買到坐票的機會很少,有時一直要站到終點站,竟不覺得累,因爲車廂裏隨時可見熟悉的面孔,聽到熟悉的鄉音。有時可見或坐或站的山民,手拎一個大化纖口袋,裏面全是山貨,不時有山筍、山菌和野生蜂蜜混合的味道散發。一次,列車廣播不斷地播出,一位小孩正鬧肚子痛,請哪位帶藥的旅客,立即趕到幾號車廂。只見一位山民模樣的乘客,從布口袋裏摸出一罐黃澄澄的蜂蜜,兌上溫水讓那腹痛得打滾兒的孩子喝下,結果竟是那樣的神奇,孩子很快安靜入睡了,年輕的媽媽眼神充滿感激,驚異於這蜂蜜的藥力。

小站的親切具體可感,無論外出行走了多遠多久,只要抵達了小站,就感覺到家似的。有時要在小站附近的小旅館夜宿,老闆對小城人極爲熟悉,讓客人自己選擇房間牀位,還提供車次信息,包括是否晚點等,客人可以安心等待。如果是出遠門,必須得在此喫頓帶着家鄉味兒的飯菜,彷彿給自個兒餞行,無非是酸辣魔芋絲、洋芋片兒之類,或者買上幾塊苦蕎粑攜帶在身,那是能夠帶到遠方的親切感覺。

因這樣輾轉跋涉的經歷,竟讓我走進了央視熒屏。那一年,我去重慶聽中央宣講團報告。臨到會議時間,我才氣喘吁吁地趕到市委禮堂。一夜未眠,疲乏至極。會務同志覺得我的交通方式很特別,就將我推到了央視記者的鏡頭前面。記者沒有詢問我聽報告的感受,而是刨根問底我怎樣來的,要我細說到重慶轉了多少次車,乘坐了哪些交通工具,花了多長時間。

山裏人趕火車竟要倒騰這麼多程序,真是說來話長,說出來令都市人驚奇。

歲月飄去復又來,諸多與那條路、那個站的記憶,不可能說丟就丟,這不是普通的緣分。

再訪小站,再次坐普通火車,沒有感覺到慢,倒有種穿越時空的感覺,彷彿行駛在那段遠去的時光裏,久違的溫馨溢滿心頭。

作者簡介:龔農,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協會員,出版散文集《我在巴山聽夜雨》《森林筆記》。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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