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香港金像獎落幕,獎項都已經討論過。

今天Sir想專門聊一聊的是金像獎背後的人:

爾冬升。

這是他擔任金像獎主席的第八個年頭,也是任滿的一屆。

我們看到了這些年來他是怎麼勞心勞力。

2020年因爲疫情,現場頒獎取消,由爾冬升線上直播公佈獎項;

66歲了,還在爲金像獎忙前忙後,編纂工作手冊、尋找合適的接班人。



他要撐的,不止金像獎。

還有這些年來不斷被唱衰、面臨重新洗牌的香港電影。

尤其今年,爾冬升的名字出現頻率越來越高。

內地網友比較有印象的估計是綜藝上,他大膽開炮,橫掃內娛鮮肉小花。



但他更重要的其實是另一個身份。

今年已經上映的《臨時劫案》,豆瓣6.2。(Sir覺得評分偏低了)

還有這個月的《白日之下》,豆瓣8.0;《年少日記》,豆瓣8.5。

這三部電影,你在海報上都能看到同一個名字——監製爾冬升。



所以,絕對有必要重新認識爾冬升。

如果說,金像獎是香港電影的風向標。

那麼,爾冬升是努力吹動這架風向標的一股猛風。

01

時間撥回30年前。

1994年第13屆金像獎頒獎夜。

周潤發和許冠文擔任最佳導演的頒獎嘉賓,一上場,來了一段雙口相聲,diss了一大波導演。



還有兩種導演:

一種最緊要是追求金像獎

不管賣不賣座

還有一種

不管拿不拿金像獎

最緊要是賣座



拿獎與賣座,對應的是電影的藝術性與商業性。

爾冬升屬於哪一種?

兩種他都有的



這一年,是爾冬升第一次站上金像獎領獎臺。

他本來差點站不上去。

因爲題材不討喜,沒有老闆願意投資,《新不了情》的拍攝計劃差點泡湯。

爾冬升咬牙自掏腰包,拿出全副身家,才誕生這一銀幕經典,上映後票房達到3000萬港幣。

也沒想到《新不了情》如此爭氣,還幫爾冬升將“最佳導演”收入囊中。

那會子還年輕貌美的爾冬升很實誠:

其實也很想拿



也很謙虛,將得獎歸功於人緣:

其實我自己覺得

將不同類的電影擺在一起比較呢

是比較尷尬的事情

……

可能是這樣

現在人緣比較好了





不同類電影,有陳可辛《風塵三俠》的情感喜劇片,有查傳誼《溶屍奇案》的奇案驚悚片;

有黃志強《重案組》的犯罪動作片,還有羅卓瑤《誘僧》的情色風月片。

或許當時臺上臺下笑成一片的人都沒有料想到,30年後,如此多不同類電影的生存空間,變得愈發收窄。

情色片,早已進入寒冬;奇案片,要麼不再那麼“奇”,要麼因大尺度無法被看見。





港味十足的都市男女愛情片,隔了多久纔有一部《飯戲攻心》;扎堆上的犯罪動作片,距離觀衆審美疲勞不遠了。





查傳誼大多時候在古偶與現偶裏打轉,黃志強、羅卓瑤在影視圈裏已經有7、8年沒動靜。



陳可辛也不滿足於拍港城情感故事了。

他走出香港,從《如果·愛》到《親愛的》,從《奪冠》到《醬園弄》,義無反顧地擁抱內地,甚至走出亞洲。



留給現在的香港電影的,還剩什麼呢?

——30年前被視爲“冷門”“小衆”的爾冬升之選擇。

02

雖說許冠文稱爾冬升“兩種導演都是”,但那時的爾冬升選擇走的,是一條與“盡皆過火,盡是癲狂”港片潮流隔絕的路徑:

面向社會議題的現實主義。

《癲佬正傳》,聚焦遊走在社會角落的精神病人、流浪漢、街邊弱者。



《再見王老五》,已經關注到窮苦打工仔爲鈔票爲房子發愁的成家困境。



《新不了情》,即使是愛情故事,他也將目光對準在廟街街頭賣藝的阿敏一家人,市井味道十足。



《忘不了》,單親媽媽謀生難。



《早熟》,學生妹未婚先孕。



這些題材有多不受待見?

已經大有名氣的秦沛替小寶爾冬升拉投資,到處遭白眼:

都在看武打片,拍?

神經病

有沒有搞錯?

《新不了情》?又哭又什麼很慘的戲……

不要了吧





這些片子,又不爽,又不甜,又不刺激,可就是對上了“八卦”爾冬升的胃口:

當了所謂的明星後,我就跟原來的生活完全脫節了,我非常急於回到這個社會里面,因爲那纔是真實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邵氏那十年的影響,我更喜歡拍寫實的東西。
有人說我像個社會觀察家,你讓我自己說,可能只是我八卦而已,我喜歡留意社會上的問題。
——人物《爾冬升,他不僅僅是愛八卦》

而且決定了要拍,他就要拍得夠真實。

前期調研做足,觀察、走訪、調查、面對面交談,爾導曾稱自己爲“調查記者型導演”。

拍《癲佬正傳》,他去精神科問了許多人;拍《門徒》,他又花了8年時間去查販毒內幕;拍《新宿事件》,他花了10年時間,跟故事原型聊了又聊。

真實到了“無法上映”的地步。



有時候,連演員都覺得爾冬升對真實感的追求到了“苛刻”的程度。

在《新宿事件》的花絮裏,成龍吐槽爾冬升“頑固”:

形容導演是頑固也好

要真實感也好

他非要在“歌舞伎町”拍攝

“歌舞伎町”是不能拍電影的



鏡頭切過去,看到爾冬升神情嚴肅地指揮製作部如何安放機器,安排演員要什麼時候上場。



武行出身的成龍,都有點喫不消他的拍攝方式:

大家都認爲沒可能的時候

他讓事情變得有可能



連演員本人都逃不過爾冬升對“真”的要求。

爲了適配人物設定,成龍被要求換一套打法,要有動作,卻不能被看出來會武術。



△ 成龍內心os:王者裝青銅也好辛苦的

拍攝《我是路人甲》這一“橫漂”題材的時候,爾冬升找了真正在橫店漂泊的“路人甲”演員們當主演。

吳彥祖、袁詠儀、許鞍華、莊文強等一線巨星名導則真做起“羣演”。

人真、景真、故事真還不夠,爾冬升的電影還要夠現實:冷峻的、殘酷的、身不由己的。



有意思的是,爾冬升那些在港片主流邊緣徘徊的電影,不少在上映之後叫好又叫座。

(也有賣不動虧本的,像Sir蠻喜歡的《人民英雄》。)

連導演本人都只能用“可能其他類型大家看厭了,正好換換口味”來解釋。



原本,爾冬升之選擇,是走了一條人跡更少的道路。

沒成想到,30年後,這成爲了香港電影“小陽春”的一把烈火。

03

這幾年關於香港電影,有一個說法。

“港片小陽春”,指進入寒冬的香港電影,終於回溫。

票房破紀錄了。

2022年,《飯戲攻心》和《明日戰記》刷新了港片在香港本土票房的紀錄。

2023年,黃子華主演的《毒舌大狀》,成爲了首部在香港本土票房過億的港片。



一批新導演湧起了:

李駿碩(《濁水漂流》)、陳健朗(《手捲煙》)、賈勝楓(《流水落花》)、何爵天(《正義迴廊》)、祝紫嫣(《但願人長久》)、卓亦謙(《年少日記》)、簡君晉(《白日之下》)。





更爲重要的是,這批新導演將香港影壇攪動出新氣象,他們的目光不再侷限於大開大合的警匪片、動作片、犯罪片、喜劇片。

而是更爲注重社會議題與寫實題材,以冷峻、收斂、反高潮的形式,用人文關懷貼近邊緣弱勢羣體與底層大衆的生活。

《濁水漂流》是流浪漢的居住問題,《窄路微塵》是疫情期間貧民的生活困境,《白日之下》則緊盯着孤獨老人、殘障人士羣體,與日漸消亡的新聞理想主義。





其實這所謂的“新·新浪潮”,也透露出一股舊有的熟悉味道。

爾導甚至完全可以表示,自己年輕的時候就“玩”過現在這一套。

請看VCR:

1986年在街頭無家可歸的人 V.S 2021年在街頭無家可歸的人:





△ 圖注:上圖《癲佬正傳》,下圖《濁水漂流》

1986年對新聞倫理的懷疑 V.S 2023年對新聞倫理的懷疑:





△ 上圖《癲佬正傳》,下圖《白日之下》

這種“雷同”,可能是有意的。

畢竟爾冬升是“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重要推動人,也在新人導演的作品中擔任監製,可能會有他的偏好與意見。

但更多的時候,是在時代的種種侷限下,新人導演在無意中無可奈何地走上了爾冬升曾經的選擇。

年輕導演,最能拍出來的,便是自己感受到的、看到的、關切到的世界。

連爾冬升自己執導的首秀,也是與自己看到的社會景象密切相關:

1986年我轉做幕後,很偶然地被街上的一些流浪漢吸引,我找到一些社工,才知道這些流浪漢裏有些是精神病人。
——人物《爾冬升,他不僅僅是愛八卦》



想像港片巔峯時期一樣,想拍什麼就拍什麼?

請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錢包。

爾冬升擔任《年少日記》的監製時,爲錢發過愁:

我都不知如何開拍

連警匪片都拍不了



拍警匪片,一顆子彈都要錢,只有2、300萬的預算,顧了這頭就顧不上那頭。

《白日之下》的導演簡君晉曾半開玩笑地說出心酸話:

“有得揀(挑選)的話,我當然想拍Netflix那些大製作。正如剛纔提到,爲何新導演拍來拍去都是這一類寫實社會題材?因爲沒得選。”

沒有錢,就沒有機會,連帶着沒有經驗,連動作拍攝都不太會。



有錢有經驗,想打開市場的話,依然要面臨無形的枷鎖。

這不給拍、那不給拍,跟觀衆的觀影期待越來越遠的,也不僅僅是香港電影。

只是在分級制度下可以自由隨性的香港電影,對束縛的不適表現得最爲明顯罷了。



在整體行業收縮的情況下,“港片小陽春”處處面臨的,依然是寒意。

這讓Sir想起30年前的金像獎開幕,哥哥張國榮的開場辭:

“1993年是香港電影艱苦經營的一年,物價飛漲,人工和成本相對增加。”

“但是入戲院看港產片的朋友好像越來越少。所以有人就話,港產片已經到了一個不可翻身的地步。”



是的,“港片已死”的論調,在30年前就有了。

但是港片依然撐着走過了30年。

靠的是什麼?

“但是有我們這班同業,不屈不撓的精神。”

“我們是絕無後退的。”



也正是這一年,爾冬升的冷門題材《新不了情》被選中了,既被觀衆選中了,也被金像獎選中。

這部愛情電影,處處流露的,是打不死的草根氣息,彷彿是爾冬升給彼時萎靡不振的港片市場的一封加油信。





30年後的他,退居到了幕後的幕後,依然在爲香港電影加油,雖然顯得“口是心非”。

一邊說着“香港電影沒了也很正常”,一邊到處提攜新人,幫着把關,幫着宣傳。





要問爲什麼,他也沒給出什麼高大上的答案。

“任何一個行業都有前輩在教你,每一個行業都會有老人去世,中生代帶新人,一定是這樣。”

“從我個人來說,我已經從演員當導演、當監製,我跟年輕導演合作,因爲我有了經驗,我只是利用我的經驗去協助他們。”

老帶新,讓行業裏的人都有工開、有飯喫。

就這麼務實、簡單。

可這就是香港電影人的精神。

04

爾冬升最近很忙。

一邊忙着爲監製的電影宣傳,跟着兩位年輕導演跑上跑下。

另一邊在演技類綜藝忙活着,想把“老帶新”的傳統也在內娛發光發熱。

兩邊他都想救市。

一面是市場收縮的港片,需要票房、需要打開市場;

另一面是市場火熱但業務能力堪憂的演員,需要有前輩指點、糾正、傳授。



可他越是忙,越是透露出一個信號:

只有爾冬升,是救不了港片,也整頓不了內娛的。

先說前者。

他監製的兩部電影近日在內地院線上映,豆瓣都上了8分,雖說都有新手導演的稚嫩之處,總體上質量並不差。

可打開一看,內地票房冷清得還比不上香港市場。

《白日之下》開畫15天,票房1130萬;《年少日記》上映8天,票房1000萬出頭。



怎麼會這樣?

有的,是因爲觀衆想看也難以看到。

排片不僅少,時間還不太友好,大家只能且看且珍惜。





有的,是因爲看到了也存在情緒距離:這是遠方的故事,與“我”不存在關係。

但這些現象真的離我們很遙遠嗎?會不會只是我們看不見?

就拿Sir正在碼字的此時此刻來說,現實里正在發生:



而《年少日記》正是對準了被壓斷了脊柱的,過早凋零的花朵。

讓我們看到那些選擇輕生的未成年人,是否是因爲通常所說的“太脆弱”“被慣壞了”“你們的生活比我們幸福太多”。



如果沒有這樣一部逼問真實的電影。

今天的新聞,除了一紙官方通報,以及對官方通報的搬運,還能讓我們看到什麼?

這位學生是不是過得太不開心了,在家庭、學校、生活和人際關係中遇到了什麼問題?

一概不知。

社會能見度是會影響大衆情緒的,大衆情緒又會左右觀影喜好。

而真正的現實主義,無論電影如何還原、拷問、思考,依然無法點燃大衆情緒,也就無法得到廣泛傳播。

隔絕我們與電影的,是社會的能見度。

還有,現實的重壓,連帶着對深度思考的拒絕、對直面慘痛的迴避。

“好不容易有時間去看場電影,我是去找開心,而不是去扎心的。”



Sir雖然覺得可惜,想要百花齊放,但倒也不想批評有這樣想法的觀衆。

對於每天活在996大山下、連看場電影都是奢侈的社畜來說,emo容易,快樂很難。

舒心輕鬆地看一場電影,已經是貧瘠生活裏爲數不多的“小確幸”。

爾冬升也說過,不要把電影想得太偉大,它的娛樂功能很重要。

但接受娛樂,不等於接受被爛演技糊眼睛,也不等於接受被爛片子割韭菜。

所以看到爾冬升來到內娛綜藝場上當導師,觀衆歡欣鼓舞,拍手稱快,就等着內娛大變天了。



可變了嗎?

沒有。

流量咖依然是流量咖,演技差的依然演技差。

有的人還能憑藉演技差出圈了,“黑紅也是紅”,奇葩演技反而成爲了流量密碼。



連爾冬升之前懟哭過的郭敬明,都能憑藉“郭式美學”“郭敬明是男星最好的醫美”翻紅。



△ 看得出來是誰嘛

對於部分粉絲而言,愛豆能進郭敬明的劇組,是撿到寶了。

爲啥?

因爲同樣在偶像劇賽道上,其他導演的審美更拉胯、審美更降級。



因爲糖水偶像劇,越來越成爲“粉絲特供”,美就夠了,哪裏需要演技、劇情和邏輯?

當“你罵你的,我巋然不改”成爲行業環境的常態;

當捂起眼睛、捂上耳朵成爲了“大衆嚴選”;

當資本排片擠壓影片生存的不公愈發常見;

爾冬升罵得再響、跑得再忙,也只是杯水車薪、螳臂當車。

只有一個爾冬升,救不了港片,也救不了內娛。

即便如此,Sir看到爾冬升在活躍,還是很高興。

他在用老一代電影人的經驗、務實與嚴格告訴我們:

原來我們還有過這樣的過去。

原來我們還有過這樣的電影。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桀驁不馴八寶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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