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年，李自成攻破北京，隨後便是清軍入關，拉開了統一關內、削平羣雄的20年戰爭。農民戰爭、清軍入關，對明朝的士人造成了巨大的衝擊，他們要麼選擇投降新朝，要麼選擇退守南方，堅持抵抗，有的則失望透頂，選擇歸隱山野。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明末清初的變故，讓已經沉寂中衰的詩詞再次復興。陳子龍則是這個時代的文學盟主，他將國家變故、身世之憂寫入詩詞，開創了雲間詞派，被視爲清詞之祖。我們就選擇其中的10首和大家共商。

點絳脣·春閨

滿眼韶華，東風慣是吹紅去。幾番煙霧，只有花難護。

夢裏相思，故國王孫路。春無主。杜鵑啼處，淚染胭脂雨。

這首詞是陳子龍的代表作。詞表面寫春光流逝之哀怨，實際上暗含國家滅亡的悲痛。暮春時節，滿眼的繁花被東風吹落，暗示明朝的滅亡。“幾番煙霧，只有花難護”暗指自己東奔西走，重試反清事業，但是最終“無可奈何花落去”，只能眼睜睜看着故國滅亡。但是，作者在夢中還想念着“故國王孫”，也就是明朝的宗室子弟，他們在東南流離道路，輾轉溝壑，只有少數人還能組織抵抗。“春無主”據說原句爲“春無語”，後人爲了拔高其高度而改，“無主”反映了當時羣龍無首、諸王割據的局面。最後，作者借杜鵑啼血和南唐後主的典故來表現自己的失望之情。這首詞將亡國之情融入了春景，做到了情景合一，堪稱經典。

訴衷情·春遊

小桃枝下試羅裳，蝶粉鬥遺香。玉輪碾平芳草，半面惱紅妝。

風乍暖，日初長，嫋垂楊。一雙舞燕，萬點飛花，滿地斜陽。

這首詞，寫於1635年，當時陳子龍才28歲，正式風華正茂。當時陳子龍正和18歲的才女柳如是處於戀愛狀態，真是才子佳人，男才女貌，天作之合。這首詞當寫兩人約會時的場景，鶯歌燕舞、蝶舞斗香。最後的“一雙舞燕，萬點飛花，滿地斜陽”是暮春景象，暗示良辰美景難久，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感慨。但詞的結語又是美滿的，讓人感受到的不是淒涼，而是絕美，可見陳子龍當時的心境也是快樂的。王士禎雲：“大樽諸詞，神韻天然，風味不盡，如瑤臺仙子獨立卻扇時。”這首詞的格調清新自然、風流典雅，和當時文壇上的滿紙俗氣的作品形成鮮明的對比。

山花子·春恨

楊柳迷離曉霧中，杏花零落五更鐘。寂寞景陽宮外月，照殘紅。

蝶化綵衣金縷盡，蟲銜畫粉玉樓空，惟有無情雙燕子，舞東風。

這首詞寫於明朝滅亡之後，詞中的景陽宮代指明朝南京的宮殿，如今這裏只有楊柳迷離、杏花零落，一派淒冷寂寞的場景，有誰來憐惜呢？唯有月亮才照着落紅，真是“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汝牆來”。蝶化綵衣金縷盡借用了葛洪成仙，遺衣化爲彩蝶的故事，暗指明朝皇室子孫的滅亡。人去了，亭臺樓閣無人照料，逐漸被蟲鳥佔據，雕欄玉徹朱顏改，只有一年一度的飛來的燕子還在隨風而舞。清末詞人陳廷焯評價這首詞：“悽麗近南唐二主，詞意亦哀以思矣。”

江城子·病起春盡

一簾病枕五更鐘，曉雲空，卷殘紅。無情春色，去矣幾時逢？

添我千行清淚也，留不住，苦匆匆。

楚宮吳苑草茸茸，戀芳叢，繞遊蜂，料得來年，相見畫屏中。

人自傷心花自笑，憑燕子，舞東風。

這首詞的意境和《山花子·春恨》一致，很可能是用了同樣的景象填寫了不同的詞牌，不過這首詞強調作者處於生病的狀態。《山花子·春恨》主要是以哀景寫哀情，而這些詞則是樂景寫哀情，詞中春色滿園，花兒笑、燕子舞，但是自己確實傷心淚流。江山如故人事改，人怎能不淒涼。詞學家錢仲聯評價這首“化百鍊剛爲繞指柔”。

浣溪沙·楊花

百尺章臺撩亂飛，重重簾幕弄春暉。憐他飄泊奈他飛。

澹日滾殘花影下，軟風吹送玉樓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這是陳子龍早期的詞。陳子龍的詞只要寫楊花、柳樹，一般都是暗指柳如是。詞的第一句暗指柳如是工作的地點——章臺。章臺原指長安的一條街，這裏歌樓妓館衆多，街道楊柳依依，古代文人就以章臺代指秦樓楚館。柳如是年少時被賣入崇禎故相周道登家爲侍妾，周道登死後，十四歲的柳如被迫下堂成爲歌妓。1632年，柳如是流落松江，自號“影憐”，表濁世自憐意。而陳子龍寫“憐他飄泊奈他飛”就是對柳如是的憐惜感慨。詞的下片寫柳絮之慘敗，似乎在提醒柳如是，真是含情脈脈，但又不敢道明。陳子龍只能讓柳如是自己去品位自己的語重心長，可謂人在咫尺，心在天涯。

柳梢青·春望

繡嶺平川，漢家故壘，一抹蒼煙。陌上香塵，樓前紅燭，依舊金鈿。

十年夢斷嬋娟，回首處，離愁萬千。綠柳新蒲，昏鴉暮雁，芳草連天。

這首詞同樣寫亡國之恨，但是更多是對故國的反思，對故國君臣的諷刺。繡嶺平川，漢家故壘原指漢唐長安一帶的景象，這裏代指南京。第二句寫南京君臣貴族紙醉金迷的生活，但是寫得非常得悽迷，可謂“筆健而詞婉，音悽而意遠”。下片寫自己的愁緒，詞的“十年夢斷”，是指崇禎十年（1637年），自己剛中進士，論功擢兵科給事中。自己的仕途纔剛剛開始，沒想到不久就遭遇了亡國。亡國之恨、身世之悲一一湧上心頭，愁緒萬千。放眼望去，只見夕陽無語、昏鴉歸晚、芳草無邊，無比蒼茫。

天花子

古道棠梨寒惻惻，子規滿路東風溼。

留連好景爲誰愁，歸潮急，暮雲碧，和雨和晴人不識。

北望音書迷故國，一江春雨無消息。

強將此恨問花枝，嫣紅積，鶯如織，儂淚未彈花淚滴。

這首詞寫於明朝滅亡後不久。1644年，明朝滅亡，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帝，陳子龍上防守要策給福王，但是沒有被採納，於是辭職回家。不久福王政權滅亡，陳子龍在松江起兵，兵

敗逃匿山中，聯絡太湖義軍，圖謀起事。這首詞先寫晚春哀景，再寫晚春天氣的陰晴不定，暗示南明朝廷或者天下局勢的瞬息萬變。下片開篇寫自己關注國家大事的急切樣子，可事情的發展最終讓自己陷入絕望，淚眼問花淚滴，“物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詞全篇以情於景，物以情結，綿邈悽側，令人動容。

畫堂春·雨中杏花

輕陰池館水平橋，一番弄雨花梢。微寒著處不勝嬌，此際魂銷。

憶昔青門堤外，粉香零亂朝朝。玉顏寂寞淡紅飄，無那今宵。

這首詞寫於1635年的晚春，當時陳子龍和柳如是在松江徐致遠的別墅中鴛鴦樓同居讀書。第一句化用張先的句子“花片片飛風弄蝶，柳陰陰下水平橋”，一個“弄”字表現出了杏花的活潑可愛，暗指柳如是。接着寫杏花的嬌羞，讓人銷魂。下片會議柳如是的身世，感嘆其身世漂泊、紅顏易老。此詞上片輕快和諧，下片則花落春殘，可見陳子龍心中對柳如是是充滿矛盾的。

唐多令·寒食

時聞先朝陵寢，有不忍言者

碧草帶芳林，寒塘漲水深。五更風雨斷遙岑。

雨下飛花花上淚，吹不去，兩難禁。

雙縷繡盤金，平沙油壁侵。宮人斜外柳陰陰。

回首西陵松柏路，腸斷也，結同心。

這首《唐多令》與《二郎神·清明感舊》都是陳子龍的絕筆之詞，寫於1647年。當時，雲間詞派的另一位詞人李雯葬父南歸，北還前訪陳子龍，他將明朝陵墓的荒涼破落情況告訴給了陳子龍，兩人想到抗清事業不斷失敗，竟“相向而泣”。陳子龍就用這首詞來寫故國之思，同時和李雯表示“結同心”，一起堅持抗清大業。不過不久，陳子龍再次失敗，投水以死。此詞哀嘆故國淪亡，親友凋零，悽怨激楚，悲憤填膺。

二郎神·清明感舊

韶光有幾，催遍鶯歌燕舞。醞釀一番春，穠李夭桃嬌妒，東君無主。多少紅顏天上落，總添了、數抔黃土。最恨你、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許。何處，當年此日，柳堤花墅。內家妝，搴帷生一笑，馳寶馬、漢家陵墓。玉雁金魚誰借問，空令我、傷今弔古。嘆繡嶺宮前，野老吞聲，漫天風雨。

這首詞寫於1647年，是陳子龍的絕筆詞。清王澐《陳子龍年譜續》雲：“順治四年丁亥三月，會葬夏考功，賦詩二章，又怍‘寒食’、‘清明’二詞，先生絕筆也。”當時，陳子龍的知己夏允彝去世，自己不久也兵敗被俘，進而失望投水自殺。詞的上片寫美好的春光，到處是鶯歌燕舞，但桃李爭春、東君無主，暗指南明黨爭不斷，天下無主，最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多少才俊爲國犧牲，但是換來了數抔黃土。下片第一句寫自己的南明朝廷內的一段知遇之恩，那是短暫的美好時光。如今，自己成爲了遺老，只能在陵墓之前傷今弔古。這首詞悲慘悽切，達到了沁人心脾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