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賈玲《熱辣滾燙》幕後的紀錄片《我只活一次》前不久終於上線。

爲什麼是終於?

因爲,紀錄片原定2月22日上線,目的不難猜到,爲電影票房再添一把火,但或許礙於當時過分洶湧的輿論環境,推遲至今。

口碑依然分裂。

評論區裏,性別對立,又在減肥上逼逼賴賴,等老質疑依然存在。





這讓Sir再度好奇。

這些爭議究竟是怎麼產生?它爲什麼會發生在賈玲身上?對她而言又意味着什麼?

再進一步,假如賈玲要拍一個關於自己人生的紀錄片,會怎麼拍?

Sir第一時間就蹦出幾個鏡頭。

不指望精準概括賈玲的一生,但借這幾個鏡頭,或許我們能走近那些和賈玲一樣的,生活在我們身邊的東亞女人。

01

“就沒有緋聞要問問嗎?”

2014年,金鷹節會後的採訪現場。

媒體們都架好了攝影機,可該來的嘉賓沒來,舉辦方只能把賈玲推出去,好歹能讓媒體多少報道點啥。

可當賈玲站在臺上,一切很“安靜”。

面對數十根冷靜的話筒和攝像頭:

她喊了一句。

“都沒有問題要問?我已經不火成這樣嗎?就沒有緋聞要問問嗎?”



這“先砍自己一刀”的救場沒有得到回應。

場面一度很尷尬。

爲了活躍氣氛,賈玲只好“再砍一刀”,我自爆吧,我三十二歲,沒有男朋友,“攝像大哥,你有對象嗎?”

——這造成一段時間內,凡是她所到之處的採訪,記者都會讓她表演一個“徵婚”。

但,還是沒用。

最後,賈玲幾乎是求着記者問問題:

問兩個問兩個,不然姐下不來臺



對賈玲而言,這就是她剛進入圈子的常態。

我要讓周圍人高興。

她是柳巖在婚禮上,不被推進水裏的最後防線;

也是鹿晗公佈女友後,節目裏,護在關曉彤面前的擋箭牌;

賈玲說,這種能接梗的能力,是因爲很多時候處於零距離狀態,不管是記者還是觀衆,都會把對方當成朋友。

這是她的天賦?

不,其實是她不得已的生存法則。

賈玲本來就長得可愛,討喜,又是說相聲的,後來越來越胖,那就更“好笑了”。

《百變大咖秀》的節目組找到賈玲,讓她模仿火風,需要貼個假頭套,粘個鬍子,扮成一個糙老爺們。

賈玲接到電話時第一反應就是,我可能做不到吧。

可,想了想,爲了節目效果,她還是去了。



賈玲的爸爸剛開始看這個節目,看賈玲模仿阿寶,還覺得可愛,是個娛樂玩笑。

後面到火風,她爸才覺得,“哎呀,這個不行啊”。

到了零點樂隊的周曉鷗時,賈玲爸爸也繃不住了,“錢,少掙點沒關係。”



在做完尹相傑的仿妝後,賈玲跟記者自嘲:

“剛上春晚那會,覺得自己就是個‘花瓶’,現在都一去不復返了,有衣服就行了。”

有衣服就行。

像是她給自己留下了最後一條遮羞布。

但到了模仿劉歡時,這條布又扯下一點——“當時我怕我自己不像,剛化妝畫了兩筆,戴上假髮,發現我好像啊,那個心真的有點酸了。”



在紀錄片《只能活一次》裏,賈玲回憶說,我是很怕別人知道我是一個老好人。



爲什麼要害怕別人知道自己是一個好人。

因爲一個在傳統結構裏,一個好人意味着沒有脾氣,不會拒絕,懂得體諒。

一個好人最容易讓別人開心。

但開心的前提,是以閹割自己內心敏感度爲代價。

02

“好疼,怎麼一點傷都沒有”

賈玲剛出道,也想“做自己”。

她開創了獨特的相聲風格,酷口相聲,與白凱南的合作也頗有成效,賈玲第一次登上了春晚,也因此而紅。



但,這條路沒能讓賈玲走得太遠。

因爲,在中國傳統相聲文化中,“喜劇”與“女性”的詞性是相反的。

傳統文化中,對女性的刻板印象是,她要溫柔、忠貞、典雅.......

在相聲行業,男性的捧哏逗哏會互相有着倫理梗的調侃,玩笑開在男性演員上,似乎沒那麼過分,也就是佔佔便宜。

而在女相聲演員身上,這個段子就沒法演。

女生說不了相聲

兩個男人在臺上可以說

我跟你媳婦兒好了

女生相聲我不可能是說

我跟你男人好



觀衆對這樣的女演員不喜歡,包袱也難抖響。

賈玲出道時,發現戲園子裏沒有女更衣室,你只能在衛生間裏換衣服。

女人,的確不適合當相聲演員。

要想堅持——“像你進錯了澡堂子,可你又想在這裏立足,怎麼辦呢?你就把自己僞裝成一名搓澡工。”

你是爲男性演員服務的。

她接受《羊城晚報》的採訪時就說過:

賈玲說:“我不是放棄了,而是相聲這條路實在走不下去了,我不願意活得這麼累。”
說到這裏,賈玲少有地顯出無可奈何的神色,“我當年也覺得相聲可以有很多類型的改編,但女性說相聲的角度和男性是不一樣的,客觀現實很難改變。”

此時的賈玲心裏不甘。

但又該如何對抗傳統對女性角色的窠臼。

難。

十幾年前,女性主義還不像今天一樣星光閃閃。

她只能轉戰舞臺更大,包容度也相對更高的小品。

在離開相聲對女性的限制後,回到小品綜藝賽道上的賈玲,似乎找到更大的天地。

但,又產生了新問題。

2015年,賈玲演過一個叫做《木蘭從軍》的小品。

賈玲穿着藍色的布卦,坐在舞臺上,嘴裏還啃着一隻燒雞。

旁邊的老頭蹲在地上,跟她說:木蘭,你怎麼總想多喫多佔呢?爹不是提醒你麼,喫虧是福。



賈玲嚥下了嘴裏的燒雞。

可沒想到。

與燒雞一起嚥下的,還有那些隨着燒雞而起的無妄之災。

在這檔小品播出後,當地媒體用了三個版面,批判賈玲在《歡樂喜劇人》裏惡搞花木蘭。

她本意是想讓大家知道,英雄並非生來就是英雄。

可人們不能接受英雄愛喫燒雞,英雄會在“可汗大點兵”時與親爹推推搡搡,英雄會在都是男人的軍營裏,成爲一個花癡。



她錯了嗎?

錯了。

錯在違反規定。

至於這規定是誰定的,合不合理,不重要。

《歡樂喜劇人》被停播一週,花木蘭文化研究所要賈玲道歉。

賈玲幾乎沒有過多掙扎,事件發生後第10天,就在微博上發表道歉信。

先讓視頻下架吧

有人說,下架不是代表賈玲錯了嗎

賈玲是沒錯啊

我說哎呀,這個不管怎麼樣

先讓後面的節目順利播出吧



就算錯不在自己,也得把眼前的“虧”喫下來。

忍一忍,風平浪靜嘛。

《熱辣滾燙》裏,賈玲就爲樂瑩設計了許多關於“忍”的小動作。

比如,樂瑩去閨蜜與前男友婚禮現場當伴娘,洗涮他們“小三”的身份。

她的手伸到後面,拽了拽不合身的禮服,侷促不安。

不論生理還是心理上的不悅。

她忍了。



男友昊坤抱着自己在狹小的房間裏轉圈圈,她的腿一次次磕在大衣櫃上時。

她偷偷用腳背揉揉自己的小腿。

她又忍了。



表面上,樂瑩的疼痛 ,被賈玲用喜劇技巧沖淡了。

像一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但她真的感覺不到疼麼?

在她跳樓昏迷了一宿後,早起回到家裏,面對鏡子說了兩句話:

“好疼。”

“怎麼一點傷都沒有。”



在Sir看,這是整部《熱辣滾燙》最爲黑暗的一幕。

像一聲壓抑到極致而不得不撕裂出自己的淒厲尖叫。

是樂瑩這個角色的心境,也是賈玲對多年來自己習慣性的委屈和麻木後的宣泄。

它真正的慘烈,是同時剝下了這個世界和自己僞善的面具。

她第一次深刻意識到他人目光的虛幻,而自我的結局必定孤獨。

她再找不到理由欺騙自己。

03

“咱演的是第二種”

不是說“善良”錯了。

Sir只是懷疑,不善良,是不是就必須帶有一種恥感,罪感。

在賈玲的微博裏,她寫到,自己拍這部電影的原因是:

“這是一部講述善良的人如何找到自我,學會愛自己的電影。”

你把這句話揉開來看。

那,不善良的人就註定被(自我)嫌惡嗎?

這是Sir對《熱辣滾燙》最大的不滿足。

與原版《百元之戀》相比,《熱辣滾燙》的樂瑩實在過分善良了。

原版裏,一子(安藤櫻 飾)再無所事事也不幫家裏人打理店鋪,生活唯一的樂趣就是在玩遊戲虐小外甥。

小外甥年紀小打不過。

一子還嘲笑他,你是不是在學校裏也這麼被欺負。



之後一子出走,也不是什麼爲了妹妹的孩子讓出學位房,更多是打架打輸了,覺得沒面子自我逃避。



但也正因爲《百元之戀》褪去了主角的人性光環,它才真正觸及到今天每個生活在底層的普通人的真實困境。

某種程度,《百元之戀》是一部對“善良”啊,“成功”啊,“變強變燃”祛魅的電影。

它見慣了太多向上奮鬥後依然活成一坨屎的人生。

但這樣的人生也有它的價值。

就拿最後一場比賽來說。

兩版的處理方式都是“想贏一次”想到發瘋的主角最終還是輸了。

但樂瑩顯然掌握了自己的生活節奏,也掌握了她對周圍社交關係的距離,她變得沒有那麼好相處了,她終於靠變強,贏得自己的尊嚴。



這也是對外宣誓:我已經不再那麼好欺負。

而原版沒有這種報復的快意。

甚至在比賽還沒勝負未分時,一子的俱樂部老師傅就主動消解拳擊比賽,甚至贏的意義。

發覺自己一無所有

就說想參加比賽

拳擊可不是用來自我滿足的道具



簡單講,《百萬之戀》 拍的是“一無所有”的平庸也有平庸的尊嚴。

而《熱辣滾燙》仍擺脫不了勵志片一貫的強者敘事。

紀錄片裏,賈玲的健身教練跟她說,只有兩種人一定會減肥成功。

一種人是特別積極 特別向上

對生活充滿一個希望和前景的

另一種人受到極大的打擊非要改變

否則的話我就得跳樓了

咱演得的是第二種



賈玲說,我們演的是第二種。

發現沒, 電影內外,賈玲都有一種非要置之死地才能後生的焦慮。

她對人的價值的闡述,一直無法擺脫他者目光和現實認同。

還記得《李煥英》的開頭嗎?

一開始,賈曉玲就用辦假證的方式,給母親做了一個假本科證,忽悠家裏人,自己考上了大學。



然後,謊言被當衆揭穿。

媽媽發生意外。

賈曉玲帶着羞愧的心態,回到過去補償,贖罪。

04

憑什麼

好在。

賈玲(開始)變了。

前不久上線的第12季《魯豫有約一日行》,魯豫問賈玲,“爲了拍這部電影減重100斤,好了不起,再來一次,還來不來。”

賈玲想都沒想。

下意識地回答:“憑什麼”。

她用一種非常防禦,非常抵抗的態度,回答了這一個問題。



魯豫說,爲了電影。

賈玲說,那我得想想,我不敢確定。

過了一會,她又說,會,會吧。

爲什麼猶豫?

直白地說。

她在前兩部電影,幾乎是向觀衆“獻祭”了自己的前半生。

以一種最簡單,最粗暴的方法。

去換取觀衆的垂憐。



但弔詭的也來了。

面對一次次真誠地掏空自己的賈玲,卻被越來越多人看作“敵人”。

這個豆瓣短評是典型。

“一個比99%都有錢的人,富態胖再怎麼減,也沒法還原喪人生的感覺,偏偏她還想試圖感動我們,再賺一波?”



Sir能理解這種評論背後的心理。

以前的賈玲,對於觀衆來說,是一個小品演員,一個女胖子,她在臺上不斷地扮醜,不斷地自嘲,引發觀衆哈哈一笑的同時,帶來的,其實是一種“人畜無害”的親近及認同感。

她越胖,越不健康,越被調侃,越容易引來大衆的喜愛。



再露骨點,在地位關係中,她與觀衆不是平等的。

現在?

《你好,李煥英》54億,《熱辣滾燙》34億。

這些驚人的數字背後,最大的受益者是一個名字:賈玲。

在這樣與普通人懸殊的財富差別下。

很多人不再對賈玲報予憐愛。

事實上。

賈玲自己比誰都清楚,連續兩部作品大賣, 她早就失去了談及“痛”的權利。

在東亞特有的恥感文化中,我們對人性的過分拔高,常常讓我們同時擁有兩種情緒:

壓抑與焦慮。

而如果一個東亞男人畢生最壓抑焦慮的是“我不夠強”,那一個東亞女人,還得加上一個限制。

別太強。

所以,當今天成功了的賈玲再說到自己失去媽媽的痛。

總會有人勸她,你的票房已經這麼高了,你已經很棒了。

本是一句安慰的話。

加以金錢爲前提時,頗有,“賈玲,你何不食肉糜”的成分在。

“你應該知足。

你的母親知道你賺了這麼多錢也高興的。”

但,這真的,就能彌補得了麼?



2020年,她用50億票房,買斷了自己痛苦的出口。

2024年,在34億票房的襯托下, 她用盡全力減下的100斤,也被定義成資本謀利的工具。

說句玩笑話,過去的賈玲是被觀衆的目光注視着,評價着,今天的賈玲,則是被所有看和沒看過她作品的人審判着。

她想去掉自己身上這個“小丑”“諧星”的身份,讓大家去看到一個不再掩飾自己的賈玲。

有野心,有痛苦,更有資格不必像過去一樣處處妥協 。

但這個賈玲反而被當作奸詐的商人。

都在說,賈玲變了。

的確。

與之前的採訪相比,你也許會發現,賈玲沒有那麼搞笑。

比如年輕的時候,故意出梗,特地抬高聲音,拉動自己的表情,活躍氣氛的她。



但現在,在一羣人聊天時出現尷尬時刻,她也不再想要去活躍氣氛。



賈玲變了。

減重後的她形態變了,聲音變了,整個人都變了。

魯豫在節目《有約一日行》裏說到,在這一天,她看到了賈玲除之前的活潑、熱鬧外,其他被我們忽略的特質,比如,安靜、內斂、深沉。

以及一個決策者,一個創作者。

而這纔是她的全部

她只是做回全部的自己而已



問題是,變了,是一個壞事麼?

Sir無法也無意代替賈玲回答。

而對於我們,與其探討賈玲到底變好變壞,不如繞過場外那些浮華,虛榮的因素,回看賈玲這一路:

一個“善良”的賈玲背後的不甘與委屈,一個“不再善良”賈玲背後的野心與疼痛,以及一個真實的女人,是如何揹負着戰戰兢兢,與加諸在東亞女性身上溫柔、內斂、典雅......等刻板符號隱隱對抗。

坦白講。

拋開票房。

作爲一個演員,導演,賈玲遠不是第一流那一批。

但作爲一個女演員,女導演,賈玲還在路上。

這,或許纔是賈玲這個名字最大,最鼓舞的勵志。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小田不讓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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