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後,北京氣溫驟降。香港導演鄭保瑞穿着一身牛仔衣,扣上了釦子,在北京國貿附近一家酒店的會議室迅速地回覆消息。行程密不透風,他在北京國際電影節上頒了獎,又在影院參加首映,現在正在應對一天的採訪。在內地工作過數年,他的“港普”雖然不甚標準,但流暢無比。



導演 鄭保瑞 受訪者提供

兩週之前,他剛剛迎來高光時刻。4月14日晚上,鄭保瑞登上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的舞臺,從郭富城手中領取獎盃,成爲新晉金像獎最佳導演。有些人疑惑,他不是拿過了嗎?“他們覺得我早就拿了。”他倒在沙發裏,大笑起來。

他確實像早就該拿到這個獎的導演。在香港“新浪潮”一代導演漸漸老去,而年輕一代羽翼未豐的那些年,能叫得上號的中生代導演,屈指可數——莊文強憑《無雙》拿過獎了,《寒戰》導演梁樂民和陸劍青算兩個,也得過了。然後就是鄭保瑞了。

頒獎夜的聚會上,梁樂民特意趕來,跟鄭保瑞碰了杯酒。三十多年前,鄭保瑞高中畢業後無所事事,循着報紙廣告,去一家電影公司應聘。同期有四個小孩進了電影公司,兩個留了下來,一個是鄭保瑞,另一個就是梁樂民。

“很感觸,我們同時間入行,就走到現在。”一瞬間,鄭保瑞有點恍惚,“我說,還行,我們兩個都拿了一點成績,就這樣。”

得獎的電影是《命案》,沒有在內地上映。但他很快來到內地,帶來古天樂、林峯、洪金寶等人主演的新片《九龍城寨之圍城》,5月1日起登陸全國院線。

這兩部電影,代表着鄭保瑞商業和藝術的兩面。“跟我師傅杜琪峯一樣,商業跟藝術分開兩邊去跑。”他笑着自我解釋。補光燈照得他眼睛越發神采奕奕。六年後重回內地,他的表達欲似乎格外旺盛,話題回到他熟悉的香港。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 受訪者提供

失去的東西

鄭保瑞11歲從澳門漁村移居香港,小時候沒去過九龍城寨,但演員林家棟是在城寨長大的。籌備《九龍城寨之圍城》時,他找老友林家棟幫忙,林打電話請來一幫城寨的老鄰居,有幾個人還混過黑社會。

林家棟說,以前城寨沒有水,家家都在一樓的水龍頭接水,然後提上樓。老人提不動,就有小孩幫着提,賺個一毛兩毛貼補家用。他又對鄭保瑞講了個故事,有一次家裏買了沙發,搬不動,他姐姐找來幾個人幫着搬,後來才知道,這夥人是黑社會。“他們可能幫街坊搬完沙發,回去就去賣白粉了”。

九龍城寨就是這麼個三教九流混雜之地,建於道光年間,作爲清政府軍事駐地,後來變爲“三不管”地帶。70畝地上最多住了5萬多人,賭場、妓院、鴉片館等非法勾當混雜在民居中,黑幫橫行。

鄭保瑞問老居民:“城寨拆了不可惜嗎?”“有什麼可惜的?又亂,又沒水。”即使他們出不去,也希望孩子們能闖出去。但人們也會懷念城寨,它收容過很多在外面混不下去的人。“城寨就是一個這樣的地方,給你喘口氣,你弄好了,就離開吧。”戲裏,古天樂扮演的城寨當家人龍捲風說。鄭保瑞覺得,這是城寨的瀟灑之處。

九龍城寨是香港人的集體記憶,常常出現在港片裏。《跛豪》《重案組》《功夫》《追龍》等都以此爲背景。1994年拆除之前,不少電影在城寨實地取景。

參照老照片和記憶,劇組在一個廢棄的學校搭了景,又在兩個攝影棚搭了些內景,復原了一條窮街陋巷。戲裏,林峯打累了,坐在窗戶下,街坊隨手從窗裏遞出一瓶水。片尾一組緩慢的鏡頭在城寨內部遊移,懷舊的暖黃光線撫摸着一切,雜貨鋪、修鞋攤、麪店……貧窮,但熱氣騰騰。

這是鄭保瑞對往日香港的懷舊。剛搬來香港時,他們全家在深水埗落腳,兩家七口人擠在一間屋裏。但小孩不懂生活的艱辛,鄰里的互相關照成了他最深的記憶。“我覺得這部有跟別的電影不一樣的城寨味道,就是人與人的關係”,那是在歲月中“失去的東西”。

《九龍城寨之圍城》主線是一個爭地盤的故事,古天樂飾演的理髮店老闆龍捲風,實際上是城寨當家人,會武功,也做些非法生意,但保護着城寨的安寧。洪金寶帶着另一幫外來者搶地盤。林峯是出生於城寨的後生,揹負着一段父輩恩仇,回到城寨後,與龍捲風一幫合夥守護城寨,也在城寨中收穫了歸屬感。

亢奮的武打足量給到。電影幾乎從頭打到尾,年長的一代人,洪金寶、古天樂、任賢齊和郭富城都展示了身手,年輕一代的林峯、劉俊謙、伍允龍等更是搏命,在逼仄的陋巷和天台,打得直冒火星。

故事起先是作家餘兒一本漫畫小說,在日本拿過獎。電影也嘗試了些許漫畫風格。“動作片拍了很多年了,最早是國語功夫片,後來成龍大哥帶來動作喜劇,再變成徐克老爺那種飄逸的古裝片,後來甄子丹回來,跟吳京他們拍得非常實戰。一直在變化。”鄭保瑞說,“我覺得好像都已經看過了,就再往前走半步,哪怕不多。我們試試拍得漫畫一點、誇張一點,這一次如果做得不成功,觀衆不接受,哪怕你再回來拍一下喜劇動作會怎麼樣?也可能是一個方向。”

尺度很難把握,動漫過了頭,就成了超能力。他們在鏡頭裏試驗,一拳打出,人旋轉着飛出去,兩圈、一圈,最後發現飛半圈最合適,有些動漫味兒,但又不離譜。全片動作基調在這半圈上奠定。

更多的還是傳統。港式武打風格最初受京劇影響很大,表演性很強,動作花哨,動不動就翻幾個跟頭。後來,外國動作片都走實戰風格,也更現代。“全世界都沒有,就只有中國功夫是這樣,”鄭保瑞願意保留港式武打風格,“不能人家是這樣,我們就按照人家來。”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 受訪者提供

銀河門徒

最具風格化的香港導演,總是在港片成熟的工業體系和審美風格之上,加入自己的一些東西,開出新的花。那些東西,於杜琪峯來說,是痛苦的浪漫;於許鞍華來說,是現實的關懷;於鄭保瑞來說,就是疼痛。

鄭保瑞最具風格化的幾部作品,都有刻骨的疼痛。《狗咬狗》裏,殺手爲了掙脫手銬,把自己的拇指掰折;《智齒》裏,瘦小的王桃像一隻麻雀被蹂躪得體無完膚;《九龍城寨之圍城》的打鬥雖有動漫式的誇張,但也瀰漫出切膚之痛。

不要命的狠勁,是底層精神的外化。“我來自底層,我知道香港最底層的人怎麼說話,怎麼生活。”鄭保瑞說。他們的生活都靠自己爭來,一份工不夠,就再做一份,想辦法生存下去,受欺負了就打回去。“努力還是可以賺一點錢,慢慢改善生活”。

鄭保瑞成長於港片黃金時代的尾巴上,在林嶺東、葉偉信、馬偉豪等導演的劇組裏學到基本功,又在杜琪峯身邊脫胎換骨,鞏固自己的腔調。

在金像獎頒獎禮領取最佳導演獎時,鄭保瑞特意感謝了杜琪峯,深深鞠了一躬。

遇見杜琪峯之前,鄭保瑞摸爬滾打了多年,警匪片《狗咬狗》入圍東京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驚悚片《古宅心慌慌》進軍內地影院,商業和藝術都有不錯的成績。但2006年拍完日漫改編的《軍雞》後,他感覺非常糟糕,想重新學拍電影。這時正好杜琪峯找到他,希望合作,幫他監製。

次年,杜琪峯監製、鄭保瑞執導的《意外》開拍,拍完第一天,鄭保瑞覺得不對勁。那天的戲沒有劇本,古天樂扮演的殺手在街邊買唱片,忽然停下,警覺地回頭,疑心被人跟蹤。盯着監視器,鄭保瑞覺得這個感覺是對的。但如果這一天拍的是對的,那劇本就全是錯的。

他宣佈停工,跑到澳門的酒店“躲”了起來。想了幾天,他跟杜琪峯打電話,說了半個新故事,希望給三天時間,只拍一場戲,“給我空間去摸透幾個人物”。杜琪峯同意了。那是一場打乒乓球的戲,殺手團隊四個人聚在一起,打打乒乓球,分贓款,但幾個人的關係顯出十分微妙的隔閡。“我不停地試,古天樂在外面等還是進來,他們說什麼,互相如何不信任……”。光線幽暗,氣氛靜謐,他在鏡頭裏捕捉着團隊崩裂的細碎聲。

拍到第三天,葉璇不經意看了古天樂一眼。鄭保瑞突然察覺到,這個眼神裏有些別的東西。“你爲什麼這樣望他?”“怎麼了?”“我感覺你有點暗戀他(演的角色)”“是嗎?”人物關係通了。

“那是用膠片寫劇本的方法。杜琪峯一定會允許,因爲他就是這樣拍。”鄭保瑞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但我知道,我人生裏可能只有一次機會這樣拍。”

《意外》大獲成功,入選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憑藉類型片入圍歐洲三大電影節,香港此前只有杜琪峯。這部電影餘波盪漾至今,今年5月,韓國翻拍的版本即將上映。

《意外》是鄭保瑞進入銀河映像的第一部作品,充滿了銀河映像的味道。銀河映像由杜琪峯和韋家輝創立於1996年,憑藉獨樹一幟的高度風格化,在港片市場衰落的年代異軍突起。杜琪峯曾公開點兵:鄭保瑞和游乃海這一個導一個編的組合,會接過他和韋家輝的班。他一向嚴厲,但對徒弟讚賞有加——“現場執行很好,可能比我還好”。

多年以後,銀河映像產量銳減,接班的說法提得也少了。對這個事,鄭保瑞一直保留看法。“很多人說,你跟游乃海是銀河映像第二代,我說別這樣說,沒有第二個杜琪峯,也沒有第二個韋家輝。我跟乃海做《命案》的時候,我預估肯定會有人拿來跟《大隻佬》比較,但我覺得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就按照自己方法做,別想,什麼都別想。”

在銀河映像拍電影很難,杜琪峯不走尋常路,你想什麼都是錯的,怎麼拍都不對。但後來鄭保瑞也清楚,“電影就是很難”。實際上,2012年的《車手》之後,他只在銀河拍了一部《命案》,中間十年都在外晃盪。“我們沒有合約綁定,也沒有口頭承諾。師傅打電話說,回來拍一部啊,我有時間就回來拍”。

杜琪峯之後,鄭保瑞成爲歐洲電影界最關注的中國香港導演,《智齒》《命案》接連入圍柏林電影節展映,《智齒》在法國的票房也相當好。製片公司要拿《九龍城寨之圍城》報名戛納電影節,他覺得不會吧,一個這麼本土的商業類型片,人家應該不會感興趣,結果被今年的“午夜展映”單元選中。

“其實歐洲一直在等香港電影,但這十年來,比如我師傅拍的也少了,王家衛去弄《繁花》弄了十年,可能我的電影他們覺得非常像他們認識的港產片那種風格,就瘋狂的、什麼都不管的那種味道,所以比較有興趣一點。”鄭保瑞說,“除了我,《叔·叔》的導演也在柏林拿了獎,有新一代香港電影人出現了,他們也蠻高興。”

“盡皆過火,盡是癲狂”,鄭保瑞是經典港片的傳人,他也很驕傲能處在這樣的位置,延續港片香火。“我完全是看着他們怎麼拍戲,想自己能不能這樣做?現在人家說,你很像以前的港產片,OK啊,沒有什麼問題,但我希望我也加了一些新的東西,給你有新鮮感。”

他喜歡韓國電影《寄生蟲》,那裏面也有癲狂和過火。“簡直神采飛揚!”說到興奮,他雙手比劃起來,說《寄生蟲》是用非常通俗的方法去呈現深刻的主題,沒有爲了迎合影展,故意將情緒壓得很低,不能煽情,不能發瘋,“我也不是這樣的人,不做這樣的事”。



導演 鄭保瑞 受訪者提供

不能再把自己避開

從藝術性來看,鄭保瑞有兩個波峯,一個是從2006年起的《狗咬狗》《意外》和《車手》,另一個是2021年之後的《智齒》和《命案》。中間這些年,他一直在內地,拍了三部春節檔大片《西遊記》(《大鬧天宮》《三打白骨精》《女兒國》),在內地收穫近30億元票房,在香港本土也是他票房最高的一類作品。這是他的商業波峯。

《女兒國》拍到一半,他突然累了,想回香港。《西遊記》是香港與內地合拍片潮流中一個相當成功的項目,那幾年,杜琪峯也在內地合拍《毒戰》和《三人行》。但在一衆北上導演中,鄭保瑞確實是風格被遮蔽得最徹底的導演之一。

“那時候把自己隱藏得很厲害,因爲我的風格比較偏,怕影響到結果,(讓電影)不能夠大衆化。”他不避諱談起那時的改變,“你看《西遊記》就知道,我用技巧去完成,可以,但你不能每一個電影都是這樣。爲什麼我會喜歡電影啊?我不能夠把它變成一個工作。”

他轉身回到港島,之後連續兩部《智齒》和《命案》徹底做了自己。《智齒》固執地拍成了黑白片,迴歸他在《狗咬狗》中的“垃圾場美學”。《命案》中則充斥着神鬼與命數。尤其到了《命案》,他感覺“有點放開了自己”,“就放吧,我不能再把自己避開了,那些就是電影最獨特的東西,也是最可貴的東西。”

他的“自己”,是底層、骯髒、疼痛、宿命,現在,又多了一種悲劇性。

就像梁朝偉之於王家衛,劉青雲之於杜琪峯,鄭保瑞也找到他的“藝術繆斯”林家棟。

《智齒》開機後的第一場戲,林家棟飾演的警察展哥將劉雅瑟飾演的流浪女王桃帶到警局,推到一羣黑社會面前。王桃輕聲問展哥:您想我死?展哥點頭。王桃曾失手將展哥的妻子撞成植物人,她出獄後,展哥一直緊咬她,試圖復仇。王桃於心有愧,供出黑社會線索,展哥則故意讓黑社會知道王桃是線人,以借刀殺人。王桃走出警局時,展哥低着頭,表情突然凝重起來。那一刻變臉極爲微弱,不易察覺。

“他回頭那個時候,我x,他明白了。”鄭保瑞模仿林家棟的低頭,瞪大眼睛,“都對了”。林家棟的氣場契合了鄭保瑞的想象。“他自己清不清楚?他非常清楚,自己過分了,但他抗拒不了仇恨”。鄭保瑞從林家棟身上看出一種特質:悲劇性。

隨後的《命案》繼續發掘林家棟的悲劇性。他扮演一個算命師,替人算命、幫人改命,但從未成功,最後終於接受,命運不可改。

悲觀是鄭保瑞的底色,他說這是來自天生,但後天的一段經歷,放大了這種感覺。

搬到香港幾年後,家裏終於攢夠錢買了房子,但租戶拒絕搬走,又賴了兩年。“那時‘租霸’很多嘛,報警也沒用,警察說你找律師告他去啊”。最後他媽媽給租戶補貼了些錢,租戶才搬走。收房那天,打開房門,發現門也破了,空調只剩外殼,“整個房子都是爛的”。媽媽買了幾桶油漆,給房子重新刷好。這件事對十幾歲的鄭保瑞衝擊很大:爲什麼我們買的房子,還要給別人錢才能收回,屋子還是爛的?

後來他拍電影,最後常常是以暴制暴,扎進暴徒的邏輯裏去正面對抗,有時慘勝,有時一敗塗地。他出身底層,長於刻畫底層。

這屆金像獎頒獎之後,出現了一些不同聲音。比如梁朝偉的第六座影帝獎盃,是不是更應該嘉獎林保怡或黃子華;再比如,年輕一代的《白日之下》和《年少日記》,是不是應該獲得更高獎項的肯定。鄭保瑞的最佳導演獎,倒是沒多少爭議。

“這是業內投票,我們都改變不了那個結果。公平很難,哪怕現在改制度,找一幫評委來評獎,那可能都是小圈子;如果讓大衆來投票呢,那投出來的就是粉絲電影。”鄭保瑞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如果真的是他們拿,我也覺得沒問題。如果是比我更老的一輩人去拿,我希望他們也覺得沒問題。我們要放開一點去接受這個事情。”

香港電影正在經歷一些變化,一批嶄露頭角的新導演偏愛寫實,不再癲狂,也不再過火。鄭保瑞很欣賞他們,但也會覺得——“他們可以找更有趣的方法去呈現”。

而他自己呢?這個知天命之年的港片之子,站在黃金時代的餘暉中,他還會按照他喜歡的港片味道拍下去。“可能到老的時候,突然間把所有事情推翻也說不準”。到那時候,“就由他去吧”。

記者:倪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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