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北京晚報

給遠方的朋友講一個客居故事

以筆爲錨,惟系漂泊之舟

▌淡巴菰

“彼埃爾是誰?他活着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這個充滿懸念的書名讓我心生好奇。一口氣讀罷這本小書,我真想掩卷走出書齋,興沖沖地飛到大洋彼岸,去看你的多肉王國,去逛那跳蚤市場,去結識那些有趣獨特的異鄉人!”詹福瑞先生讀罷我的這本十五萬字的“小書”,發來這段話給他當年“最不用功”的學生,權作鼓勵。

這是一本日記體的散文集,長短不拘,人事皆有,全是我在2020年前往美國採訪時的生活記錄。有讀者問我爲什麼鍾情於寫洛杉磯,畢竟自2017年出版《我在洛杉磯遇見的那個人》至今已經出版了“洛杉磯三部曲”,包括2022年出版的《在洛杉磯等一場雨》《逃離洛杉磯2020》。無他,廝混其中,日久生情,熟悉罷了。第一次走近洛杉磯時,我兒子還是帶着嬰兒肥的青澀少年,十三年過去了,他早已成長爲穩重成熟的青年。可我們每每聊起當年,似乎一切只是昨日。那低矮灰頹的建築,老舊朽壞的電線杆,觸目驚心的塗鴉,貧窮卻友善的乞討者,那光禿筆直的棕櫚樹……在歲月之河中跋涉,每個人都驚覺時光的飛逝無情。好在,作爲一個碼字者,把不甘心遺失的瞬間記下來,也算是對光陰之劍的無力回擊吧。

我客居的小城聖可拉麗塔是洛杉磯郡所屬八十八個城市之一,人口不過二十多萬。當地人說到它,總在後面加個valley(山谷),是因其四面環山,海拔367米,北臨莫哈威沙漠,南瀕太平洋。客居在此,從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到熟識起來的鄰居朋友,我對身邊的美國人由好奇到相知,最終不由得彼此在意起來。在這個天使之城,即使凡夫俗子,走近了,都各有其可愛可敬可嘆可寫的一面。獨在異鄉,我養成了每天黃昏散步的習慣,總是戴上耳機邊聽書邊走路。《獨居日記》是美國女作家梅·薩藤的日記體散文,我頭一次聽到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我樂意獨自一人,可以思考,自由自在。這種時間上的無拘無束是最難得的奢華,我感覺自己實在是太富足了!”這也正是我的心聲。尤其讓我欽佩的是,這位女作家從不諱言自己精神上的焦慮、年長造成的疲憊、對批評者的不滿,也不避諱自己的同性戀身份與掙扎。我喜歡她對寫作的坦率感受:“對我來說寫小說真的是一場格鬥,在寫作時它給我的快樂是如此之少,因爲要付出的努力如此巨大。而從虛無中發動襲擊的詩歌卻不是這樣。寫詩確有一種極其迷人的歡樂……”而讓我聽得入迷的日記在她看來“幾乎是太容易了,是一種低級的創造形式”。可在我眼中,日記,其實也並不因爲每日都記而乏味,相反,它們源自於每天的生活,可以寫得那麼生動真實有趣!

梅·薩藤是地道的美國作家,與同時代的伍爾芙一樣特立獨行。儘管時常抱怨孤獨,她仍選擇了離羣索居,在鄉間關門閉戶寫作、種花、掃雪、養鳥,不時被粉絲上門打擾。相比來說,客居在異鄉的我不用刻意去尋找寫作主題,身處一片陌生的土壤,在別人眼裏最正常不過的事,在我看來往往新鮮甚至怪異。當然,如果只是做個看熱鬧的過客,一切也不過浮光掠影走馬觀花,可天生的對人情世故的好奇與敏感,讓我這社恐不時像個變形蟲一樣伸出去,試探地與外界發生關聯與互動。

在採訪間隙,與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朝夕相見,或遠足燒烤,或閒聊聚會,我總能看到讓我心動的火花。仙人掌上的胭脂蟲那麼討厭,卻有着好聽的名字,有着悠久的歷史。老朋友彼埃爾小氣得令朋友們無語,可他節衣縮食走遍了一百多個國家,幽默的談吐和版刻絕活兒讓他的小屋發光。那有着百分之五中國血統的租客多麼誠懇,儘管把房間住成了垃圾場,想要罰他的押金又讓人心有不忍……這些被編輯朋友稱爲激發了她旅遊衝動的“生活在別處”的記錄,在我寫起來是富有激情和心情愉悅的,像說話給遠方的朋友聽,它們像水流一樣從指尖跳躍着落在鍵盤上(感謝偉大的人類科技)。沒人約稿,沒有寫作任務,卻樂此不疲,有時一天就一萬字,純粹是不吐不快。

評論家梁鴻鷹先生曾問我,是否有寫作靈感枯竭的時候。我答自從有了寫日記的習慣以來,從來沒有過。有時我甚至爲寫日記感到內疚,似乎花了大把時間在不能發表、不成“體統”的文字上。

回國時看到那個日記文檔已經有近百萬字,我把其中幾個超長的抽出來,剩下的六十萬字如何挑揀?我知道最好是以讀者的眼光。好在一位有犧牲精神的文友甘當幕後,利用春節假日幫我選出了二十萬字,知道沒人愛捧讀厚書,我再忍痛將之瘦身,剩下十五萬字。這些文字與採訪主題無關(哥倫布之前中國人是否到過美洲?該採訪另行結集出書),有些是純粹的日記,有些則是較爲規整的散文,發表在《上海文學》我的專欄“彼岸擷塵”裏。

文字就像莊稼地裏長出的玉米和土豆,種出來後是否能找到買主似乎只能看它們的運氣。從未謀面的郝建國社長看罷書稿,第三天就回復“寫得樸實生動,有大量從生活中來的觀察與思考,並且很懂得節制,是一部好作品。”這樣,我這老農有了買主,讀者得以有機會品嚐到它的味道自行褒貶。

時至今日,凌晨醒來,我似乎仍能聽到那些車輪聲。身在異鄉時,有多少次,才凌晨四點鐘,我就聽到不遠處的公路上車輪滾滾駛過的聲音——我知道,方向盤後都是一個個爲生計奔波的人。殊途同歸,我們無一例外地奔向那路的盡頭,同一個站牌上刻着:死亡。他們就是我。我在意心疼他們就像在意心疼我自己。不記錄下他們讓我看到的炎涼與悲喜,不記錄下他們與我的那有限交集,比浪費掉了時間還讓我遺憾和難過。

雖然,夢裏亦知身是客。

還回到梅·薩藤。她說,“我渴望溫柔,那就是我的問題。”對我來說,正是因爲對溫柔的渴望,有了我這些文字,有了這本書。

寫作,不過是以筆爲錨,繫住漂泊的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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