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兰(短篇小说)

文/樊江林

东边白山的小学因为村里没几个孩子,垮了。

西边岩村的小学因为只有两个学生报名,老师都被调去县城了。

南边石家的小学因为学生最多的一个班级的毕业,被迫举校迁去镇上的小学。

北边杉崖的小学也因为太偏僻,没人愿意把孩子送到那里读书,垮了。

“孩子们,谁能告诉我我们学校的全名啊?”老师满眼期待,用最温柔的话说着。

“星光民族小学。”所有衣衫褴褛的孩子不谋而合。

星光民族小学本也是该垮掉的,但当年阴差阳错,周边所有村子的娃都被送到这里念书,本来近乎逝去的一座三层小楼又恢复了少许生机。

那年春天,从四面八方应聘到这座偏远镇子来的大学生老师本就只有十来个,竟有四位被调到这所村小。有一天,一位来自东南沿海的老师收完一年级的十几个学生的作业,便径直走向北墙句号般的圆形花坛。她应该是要种树,应该也是赏花,没有人清楚,但大概不是要赏花罢,花坛只有零零星星几树松柏,还有稀疏的几株狗尾巴花,多少有些不尽人意。等到众人纷纷散去,仿佛只有交织着的时间在她心底颤抖,她用白皙的双手,一上一下握住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圆形花坛总比别的地方格外吸引人,但她总觉得差点儿什么。一向精致对待生活的她当然不会就此而已,她先是尽力刨开贫瘠了几年的土,又顺势从白色布袋里捧出一棵别具生面的树苗来,新芽里还冒出几枚红里透白的花骨朵,多少人看了甚是疑惑,坊镳没有一个人曾有见过这树这花。接着,她不慌不忙从四面的杂草里拣出许多笔直的树枝,绕着树苗的一圈插在土里,像花坛一样,围住生命。

话说老师许多年都没曾和学生们提起过这花树的名字,只是多少年了,从种下的那个春天起,它每年都要零零星星开出几多花来,白得通透。

这一年,老师已经在这所村小任教六年了,自那个春天开始,她一直当着班主任,带大这十来个山里的娃,今年他们就要毕业了。

阿别是个非凡的孩子,至少在老师眼中。

这是个阴雨连绵不肯离去的春天。这天,阿别撑着小伞在圆形花坛前做清洁,清洁倒是没有做得太认真,只见他“哇”的一声径直奔向了那棵树。六年里,他从未有见过这棵树开出这样林林总总的花朵,出于不忍,他将本是伸出去的右手收了回来。

“阿别,你在那里呆着做啥子?有没有把清洁做完?”老师从花坛边走来。

“老师,你看这儿开了好多好看的花!”

“哦?”老师一眼也怔住了。

阿别一面是用溺爱的眼神看着洁白的花瓣,一面又向老师发出了使他困惑许久的问题:“老师,这个花叫啥子名字哦?真好看!”

“你为啷个突然问起它来了?”老师用看待婴儿的眼神看着阿别。

“我一直都不知道它叫啥名字,总觉得很好看,这么多年就只晓得去看了,都没有问过你。”阿别微微摇动着头部,“你给我说嘛老师。”

“它叫白玉兰。”

“哪个白玉兰?”

“白色的白,碧玉的玉,兰花的兰。”老师的语气温和,仿佛当年种下这株白玉兰的态度一样。

阿别凑近了看,真的想它就这样一直开下去。

又过了五六个节气,最重要的学习日子里,孩子们无心做别的,只好早晚捧着书本和作业,乃至似乎没有人知道一整株的白玉兰是什么时候凋谢的。

五月,天气过分的炎热,没有空调的简陋教室只剩沉闷。

六月,孩子们已经不知道自己曾在这所村小学习了多少年了。

临近考试的最后几天,老师还是照常每天甚至每节课都要陪着孩子们。

六月底,他们最后一次来到这栋简陋的三层小楼,领到通知书后,该是简单的告别仪式了。

老师照常站在讲台上,这次却是用不舍的眼神望着每一个孩子。老师提前准备了各式各样的糖果,她亲自数着分给了每一个孩子。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在讲述平时放假该讲的安全事宜,但没有学生在班务日志上记录。老师最后和孩子们介绍以后的学习生活,对于过往,她却是只字不提。老师抹了抹眼角,老师分明是哭了。

放学了。准确说应该是放假了。毕业了。

阿别还没有着急离开,他叫住老师,“老师,白玉兰会一直开对吧?”

“这个老师就不好说了,但是你肯定会一直长大的,你去记住它开得最美的一次就好了。”老师说。

阿别深知自己最后一次见过这树白玉兰开花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将要离开了,以后,很长时间,或者……甚至永远,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看到这棵树了,更别说花了。

转眼又是三年,三年间,阿别和别的孩子们也都偶尔有回到那座村小去回味,但似乎从来都没有赶上白玉兰花开的时节。

那位对这片土地饱含深情的老师早已被调去别的地方继续教书,她没来得及和孩子们说清这件事,但是由于多次的回来,几乎所有孩子都知道她离开这座三层小楼了。

又是最后的一学期了,这一年春天,阿别和同学们依然又有别样的不舍涌上心头,但怎样都不如那个夏天了。

最后的几个月里,已经很久没回小学的阿别偶然才听说那所小学在今年已经垮了。顿时不知道悲伤从哪里来,他沉默了良久,眼眸闪着微光。

不久,阿别所在镇上的初中里偶然有几个工人开着大卡车拉着几棵树停在校门口。几棵粗壮的铁树,几棵桂花树。阿别怔住了,那样熟悉的轮廓,还有一棵是那株白玉兰!他怎么也不曾想到这样一棵并不是多强壮的树竟然还被这些人相中了。他心想,此刻那所小学一定已经被“洗劫一空”了吧。

阿别没有再多想,只是这样的突如其来的事情,他既惊讶又感到一丝安慰,他仿佛有些庆幸在这又即将离别的一年又能邂逅美好。

阿别终究还是没想到,这株白玉兰竟在初中的花坛里种下几个星期后就死掉了。

他每次路过种下白玉兰的这块花坛时,却怎么也有十分怅惘感。看着曾经满树的春天在另一个世界失魂落魄,他又不止地去回忆,到底该用什么方式留住曾经?

直到又一个六月的出现,阿别又从初中毕业了,这次算是彻底和这棵白玉兰撒手了。他不曾再往花坛看一眼,他知道,当初已然逝去了。

这个暑假,阿别不经意与小学的老师相遇,他又似曾想起白玉兰,但又没有提起。

“那棵白玉兰也还有开花么?”老师问。

“死了。”

作者简介:樊江林,笔名遥夜,重庆市丰都县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丰都文艺》《涪陵文学》《散文诗世界》《木棉花》《华南风骨》和中国诗歌网等多家报刊、网络微刊、媒体。著有诗集《诗之梦》。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涌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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