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歲那年，父親去世才八個月，母親就改嫁了。

站在大門口，奶奶一手牽着我，一手牽着弟弟，眼睜睜地看着母親跟着一個皮膚黝黑、矮壯的男人離去，直到最後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遠方。

母親沒有回頭看一眼。

我沒有流淚，弟弟也沒有，奶奶擦了擦眼角，擔憂地說：“回去吧，孩子們，你媽媽也不容易，不要怪她……”

不怪？可怎麼可能呢？

明明只要母親在身邊，我和弟弟能有個母親。

或許生活會更艱難，但我們仍然會感到幸福。

晚上，我和弟弟擠在一起睡覺，等他入睡後，我悄悄哭泣，抽泣不止。

我想念爸爸，如果他還在，母親就不會離開……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裏，爸爸抱着弟弟，媽媽牽着我，他們在前面歡快地奔跑，我和媽媽在後面追逐。

我們一起笑着，玩鬧着，歡聲笑語在田野間迴盪。

當我醒來時，除了弟弟的呼吸聲，四周一片寂靜。

再也沒有了媽媽，更沒有了爸爸。

爸爸因結腸癌去世了。

奶奶說，爸爸早有症狀，肚子疼，經常腹瀉，但他捨不得花錢去醫院檢查。

等到實在無法忍受時，纔去醫院檢查，但已經爲時已晚。

他去縣醫院，市醫院，甚至省醫院，不下十幾次，但錢花光了，父親瘦弱成了紙片一樣，最終還是沒能挽回他的生命。

奶奶說，她的眼淚早已流乾，當爺爺去世時，大伯十四歲，父親五歲，兩個姑姑分別十一歲和八歲。

她一個人撐起了整個家，等到父親結婚，她鬆了口氣，以爲可以享受一些安寧。

然而，父親卻得了這樣的病。

人生三苦，她承受了兩種，中年喪夫，晚年喪子，淚已流乾。

她勸母親，儘管艱難，但日子仍需繼續，至少爲了兩個孩子。

母親卻沒有流淚。

她安葬了父親後，繼續勤勞地工作，繼續洗衣做飯。

她說，還有幾千塊的債務要還，她沒有時間悲傷。

沒人料到，母親會再婚。

但我知道，自從父親去世後，姥姥就有了這樣的想法。

我不止一次聽到她勸母親：“妮啊，再找一個吧，你才三十出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不能讓那個短命的人，把你害了一輩子……”

她說這番話時並沒有顧忌我和弟弟的存在，也許覺得我們還年幼，不太明白吧。

母親低聲回答：“媽，我有兩個孩子，我不可能單方面決定。

再說，還有一大堆債務要還，我一走，這些債務算誰的？”

“孩子容易說，你大伯家只有兩個女兒，留下大的總行吧。

你再找個好人家也不難……”

母親沉默了。

那時候，我有一種預感，害怕母親會拋棄我們。

我問弟弟，如果母親要再找一個新的爸爸，離開我們這個家，你會跟她走嗎？

弟弟緊緊拉住我的手：“哥哥去哪我就去，哥哥在哪我就在哪……”

母親的轉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我記得，那天放學回家，看到母親躲在房間裏哭泣。

我問弟弟母親怎麼了？

弟弟說，大姨來跟她吵架了：“大姨說爸爸住院的時候花了她家一千多塊錢，要媽媽還，媽媽說沒有，她就罵了媽媽。

還把奶奶推倒了……”

自那以後，母親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經常自己發呆，也不愛笑了。

奶奶也變得憂心忡忡。

幾天後，奶奶說，母親開始相親了：“乖孩子，別攔着你媽。

她還年輕，一個人的日子，太難熬了……”

也許是因爲奶奶經歷過吧，她並不反對母親再嫁。

姥姥託人給母親找好了下家，長相一般，但家裏富裕。

姥姥對母親說，以後啊，你就等着過上好日子吧。

母親同意了，問我和弟弟，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我搖頭，弟弟也搖頭。

於是母親提出要彩禮，不辦喜宴，從我們家出嫁。

彩禮要了兩千。

男方給了，唯一的條件是不準帶孩子。

母親再次問我和弟弟，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我搖頭，弟弟也搖頭。

40多年前的兩千，我早已經忘了這是一個什麼概念。

只記得雞蛋5分錢一個，豬肉兩三塊錢一斤。

一輛大金鹿的自行車，要200多塊錢。

一頭小牛犢，大概能賣四五百。

母親拿着這筆錢，一部分還了債務，一部分留給了奶奶。

然後，毫不猶豫地離開了。

那一夜之間，我也長大了。

第2天早晨我跟奶奶說我不去上學了，我要幫着她在家裏幹活，然後供着弟弟去上學。

奶奶說不行，活她幹不了，可以讓兩個姑姑幫忙，但是學卻不能不上。

不認識字，去哪裏都只能當睜眼瞎。

大姑姑嫁的是本村，她也幫着奶奶勸我，說是要是怕沒錢支學費，她會想辦法。

就這樣，我上到了初中。

每天早晨都和奶奶一起起牀，她下坡我做飯，每天下午也會盡早回家，去地裏幫奶奶割草，在家裏餵雞餵羊。

初中畢業後，我悄悄地告訴奶奶和村裏的一羣小夥伴，我要去城裏。

我想掙錢，因爲弟弟比我學得好，我想供他上大學。

我希望村裏人，尤其是大伯大娘，能看到沒有父母的孩子也能出息。

母親離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但她會通過嫁到外村的二姑姑給我們捎東西。

有時是衣服，有時是鞋子，有時是幾塊錢。

二姑姑說，母親又生了一個兒子，男人對她也很好。

她說，別恨你媽，她也不容易。

隨着時間流逝，母親在我心中變得越來越陌生，恨與不恨已經不再重要。

只是有時候會在夢裏回到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

後來在城裏打工時，我遇到了一個貴人，他教我學會了汽車修理。

我娶了他的女兒，在城裏安了個家，還供着弟弟上完了大學。

我們兄弟兩個把家安在了同一個城市。

有一次酒喝多了，我問弟弟，你還想媽媽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小時候想過，後來知道想也沒用，就不想了……”

我看着弟弟，他看着我，然後，眼淚靜靜地滑落。

奶奶已經去世了，在臨終前她握着我們的手對我們說，有空就去看看母親：

“她當初再婚，也是爲了你們倆。

你大娘貪財，你爸花了他們家的錢，等於是害了他們，她們對你媽媽那些話說得多難聽，我都受不了……”

小時候不明白母親爲什麼那麼絕情，會拋棄自己的親生孩子而去嫁給別人。

長大後理解了她的無奈和委屈，於是從內心無法再恨她。

但要我們去找她，我和弟弟都無法做到。

我們是她的親生孩子，她爲什麼從來不回來看看我們？

二姑姑說，是因爲母親內心感到愧疚，不敢見我們。

知道我們過得很好，她就放心了。

前不久，二姑姑給我打電話，說母親想見我們一面，問我們是否還認她？

我告訴二姑姑，我和弟弟要商量一下。

二姑姑的聲音突然哽咽起來：“小杰啊，也許這是你們最後一次見到她了。

有些事情應該放下了……”

她告訴我，母親病了，也是癌症，已經晚期了。

母親每天都在唸叨着我和弟弟，卻不讓人告訴我們：

“是你母親後來生的那個兒子來求的。

他說，你母親快不行了，他不想讓她有遺憾。

他說，你和你弟只要能來看一眼就好，其他的不需要你們操心。

小杰啊，你不知道，你母親從來沒有錯過你們的重要時刻。

你們結婚的時候，她在場，躲在角落裏不敢讓你們看見。

你們生孩子的時候，她在醫院裏，偷偷地看着孩子，也不敢讓你們知道……”

我緊握着手機，淚水已經不受控制地流下。

“姑姑，別說了，我和弟弟都會去的……”

母親離開了，在我們去看她的那一天，微笑着離開了這個世界。

弟弟對我說，如果有後悔藥，他一定會喫：

“哥，我後悔沒能多陪媽一段時間……”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