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尋廬陵文化的鄉村土壤——中國人民大學師生廬陵文化考察札記踏尋廬陵文化的鄉村土壤——中國人民大學師生廬陵文化考察札記

作者馬利清(左一)與劉氏宗族長者在親愛堂前合影

踏尋廬陵文化的鄉村土壤——中國人民大學師生廬陵文化考察札記

宋故彭氏夫人墓誌

□馬利清(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 副教授)

在四月的綿綿春雨中,我們終於站在了古郡廬陵這片神往已久的古老的土地上。江南的煙雨裏白鷺低飛,漫山遍野的映山紅恣意盛開,村前屋後的香樟樹濃郁芬芳,溼潤的空氣裏彷彿瀰漫着厚重的歷史和文化的氣息。吉水螺田鎮億田古村是我們這次考察的目的地,考察團由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具有考古學、歷史學學科背景的八名師生組成,考察目標包括億田、城陂、河鏡三村劉氏自晚唐五代以來包括地上地下的墓葬、墓碑、墓誌和宗祠、匾額、書院等遺存,族譜、方誌等地方文獻以及風俗禮儀、村落佈局、風水思想等活的文化傳統。在現代文明衝擊下,它們正面臨日漸衰落甚至消失的命運。傳統的建築逐漸頹敗,新式洋樓大有取而代之的勢頭。從去年開展火葬、廢除土葬以後,這裏古老的喪葬傳統、吉地選擇、風水文化即將戛然而止,世代相傳的文化記憶亟待搶救記錄。

從唐末劉氏在這裏開基,子孫繁衍,先後開闢分散城陂、河鏡、潭溪、木家園等村落,北宋時期這裏沿河十里盡爲劉氏所居。他們同宗共祖,以唐中期的劉宗臣爲一世祖,九世祖義甫“由廬陵徙居吉陽明善裏蛇田”,十二世祖珪公到億田開基。宗族繁衍至今,已歷49代。從南宋以來即合修族譜,清明時節共祭祖先,農曆六月初六曬譜,每逢有婚喪嫁娶、金榜題名則闔族同慶,民風淳樸,具有強烈的宗族觀念,古老的宗族文化傳承千年延續不絕,堪稱中國傳統宗族文化的活標本。我們有幸趕上了由億田聯合城陂、河鏡等多個劉氏同宗自然村舉行的大規模清明祭祀活動,差不多這樣的祭祀規模三十多年才能一遇,上一次舉行這麼大規模的三村合祭活動是在1985年。

億田村列入江西省歷史文化名村,不大的村莊像所有江南小村一樣,小橋流水人家,白牆黑瓦,宛若一幅水墨畫,和諧而寧靜。稻田裏是穿着雨靴的女人正在拋秧,池塘邊三三兩兩的女子在洗衣閒話,這樣的大型祭祀活動,似乎與女人們無關,除了幾位幫廚的婦女,完全是男人們在主唱,一切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我們放飛無人機航拍了村落的形制佈局,小村的建築還保留着部分明清時期的特點,高大幽深的庭院,狹窄的街巷和斑駁的房屋,小窗、天井,高高突出的馬頭牆,無一不顯示着古樸蒼勁的歲月之感。隨着人口的增加,小村突破原有的周垣範圍,逐步向四周擴張,隔一條馬路,一幢幢嶄新的三層小樓拔地而起,落地窗和羅馬柱,讓小村莊洋溢着現代氣息。現代鄉村的發展建設與保護傳統文化的矛盾衝突,在這個小小鄉村裏同樣尖銳的存在。傳統的房舍沒有自來水系統,衛生條件差,而新蓋的樓房一如城市現代化建築,乾淨衛生,毫無疑問這是鄉村未來發展的趨勢。沒有人可以以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剝奪哪怕最底層的鄉村平民享受現代文明成果的權利。作爲歷史文化工作者,我們面臨一個難以突圍的悖論和困局,如何在確保每一個人都享有現代文明成果權利的前提下,做好優秀傳統文化的保護與弘揚。如果有一些文化遺產難以避免在時代的潮流中走向消失,我們也應盡力做好整理和記錄工作,爲後人留下可資記憶的依託。

億田古村大致呈方形,村南傍一條小溪,至今保留着三座明清門闕建築,南門門樓正面書“魁薦名家”,背面“長沙舊第”,正對南門之外是一座明代“節孝”牌坊,上書“旌表儒童劉學嵩之妻鞠氏坊”,東門上有對聯“日現東昇照天地,月明海底運乾坤”,北門經過重修,就在億田村最古老的祖祠“親愛堂”旁邊。三年前,筆者曾經與吉安市地方誌辦公室的劉後魁先生調查過保存在親愛堂裏的一通宋代墓誌,志主爲劉氏第十六世劉淳之妻彭氏,而墓誌書篆者爲《資治通鑑》的編者之一著名史學家劉恕。這通墓誌引發了我們極大的興趣,經過綜合研究墓誌與族譜、地方誌等文獻資料,發現了億田這個普通的鄉村,在北宋科舉史上曾經有過的不平凡的輝煌,這個家族從第十六世劉良肱(即劉淳之弟,志主彭夫人的小叔子)到十八世三代以內有八人取得進士身份(包括常舉和恩科),躋身於文化精英之列。劉恕與劉良肱同爲皇祐元年(1049)馮京榜進士,同年及第的還有范仲淹的兒子範純仁、王安石之兄王安仁、黃庭堅之舅李常等,而墓誌撰文者歐陽景仁則爲歐陽修同族,彭氏夫人與歐陽修爲沙溪同鄉,且彭、劉、歐陽氏之間世爲姻親。被湮沒幾近千年的億田劉氏家族的舉業成就,昭示着吉州地區早期的官私教育水平,對於探尋廬陵科舉文化的鄉村土壤,有着重要的意義。

自北宋皇祐元年(1049)從這個偏僻的鄉村走出了第一位進士劉良肱,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的同事劉後濱教授走出鄉村考取北京大學,以後成爲中國人民大學的歷史學教授,一千年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篤信“耕可致富,讀可榮身”,以“耕田乃謀生之本務,讀書爲亢宗之宏圖”爲《宗訓》,鄭重寫入族譜,以“會讀書、會養豬”爲自豪,他們省喫儉用,捐助學田,修築書院,興辦義學,固守着耕讀傳家的文化傳統。鄉村的耕讀傳統曾經滋養了獨樹一幟文風昌盛的廬陵文化,而今依然激勵着山鄉百姓追逐“知識改變命運”的中國夢。在歷史潮流的起伏沉浮之中,時隱時顯地保留在現代經濟發展起步較晚的廬陵鄉村裏的傳統習俗、儀式和思想觀念,無疑蘊含着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基因。在尋找中國傳統文化現代化的方向和路徑時,我們已經認識到美麗鄉村建設至關重要的地位,自然也不應忽略那些千百年來一直流傳的節慶禮儀和文化風俗。哪怕有些禮儀風俗已經不適應時代發展的需要,蘊藏其中的文化基因亦應得到充分的重視,要在充分調查研究的基礎上做好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

清明,算得上廬陵鄉村最隆重的傳統節日之一。億田劉氏宗族強大的凝聚力在清明節的活動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通過清明祭祀不斷構建和強化着宗族的認同。而三十多年一遇的三村合祭通常都是在宗族中發生重大事件或者遇到涉及全族利益的重大問題時才舉行,需要通過這種活動喚起宗族情感,達成族衆共識,實現那些重大的現實目的。此次聚集的目的,主要是爲了在三村同族中募集資金修繕坍毀的祖祠“親愛堂”。《億田劉氏合修族譜》曰:“人家子弟,宜以忠厚爲本,親愛爲先”,應是親愛堂得名所自。親愛堂是三村共同供奉的祖祠,前後三進院落,規模宏大,前面兩進殿堂屋頂近年發生局部坍毀,族中活動不得不暫時改至“如竹堂”舉行。在調查過程中我們發現,此前宗族成員墓葬的重新修繕也是全族集資,如民國時期重修金魚塘劉氏墓碑落款均爲億田、城陂、河鏡等村合房修建,包括各房支分家以後的各房祖先墓葬倒塌重修、重新立碑,均爲宗族共同的義務。公共事務上,處處體現着的強烈的宗族認同感,也進一步強化着這種認同。而億田是三村公共事務當中的核心組織者。

如竹堂是目前億田村裏最大、最重要的祠堂,婚喪嫁娶、祭祀宴飲等大型活動現在都在此舉行。清明這天一大早,合族老幼紛紛趕來聚集“如竹堂”。在外工作的人們,也紛紛從四面八方趕回家鄉,一般娶進門的媳婦可以參加平常的清明祭掃和聚餐,只有出嫁的女兒是不允許參加祠堂裏的各種活動的。遇到今年這種三村合祭的情況,就只有男丁有資格參加了。就在這種男權思想主導的宗族文化中,我們觀察到一種有趣的現象,那就是祭祀活動中對女性祖先的特別強調。此次祭祀活動因爲三村聯合,所以祭祀對象主要是三村分家前以及分家後較早期的祖先,而其中十餘里路以外肖坊、盤古曾家坑祭掃的兩座墓葬均爲女性祖先墓。

肖坊祖墳是每逢重大祭祀活動都排在第一位的祖先墳墓,關於這位肖氏女性先祖,在族人中流傳着千年不朽的美麗傳說。傳說此處所葬者是一名年輕的女性肖氏,與億田劉氏男子換帖訂婚,尚未過門卻不幸早逝,被孃家草草安葬於肖坊當地。其後不久,億田劉氏突然發達,幾代族人先後科舉及第,走上仕途。劉氏族人懷着感恩之心尋找“祖墳冒青煙”保佑劉氏子孫興旺發達的祥瑞之地,最後在風水先生的指引下找到了這處劉家未婚妻子的墳塋。於是,重修墓址,世代祭祀,成爲億田、城陂、河鏡等村共同尊崇的祖先。

盤古曾家坑正是出土《宋故彭氏夫人墓誌》的墓葬所在,埋葬的是十六世劉淳和彭氏夫人。彭氏因其重視家族子弟的教育,作爲長媳冢婦,受到家族上上下下大人小兒的尊敬。彭氏夫人對劉氏家政的辛勤付出和對子孫的教育功不可沒,劉良肱、劉洵等人的科舉及第得益於彭氏夫人的遠見卓識,劉氏宗族的崛起和發達以此爲起點。所以彭氏夫人尊享後人世世代代的祭祀和供奉,成爲億田劉氏清明祭祀活動的另一重要對象。廬陵鄉村崇文重教的文化傳統由此可窺一斑。其墓誌出土原因不明,但數百年來存放供奉於親愛堂。成爲億田劉氏激勵子孫後代不斷進取的精神象徵。至於祭掃對象最早的都是女性祖先,是一種特殊際遇的偶然,還是一種刻意的構建,是否與億田劉氏在科舉成功的特殊背景下的選擇性記憶有關,尚待進一步研究。

宋故彭氏夫人墓誌墓葬的尋找過程相當艱難。因爲早期人口稀少,劉氏族人佔地面積廣闊,墓葬比較分散,距離較遠,肖坊、曾家坑幾座宋代墓葬距離億田接近10公里,墳墓隱沒於密林中,山上林木蔥蘢,年久失修,地面沒有明顯的標誌,完全依靠族人代代相傳的記憶,難免出現記憶的模糊和偏差。曾家坑彭氏夫人墓葬的尋找很不順利,一連上了兩座小山,最後竟然都是錯的。山路崎嶇泥濘,日漸近午,而族人中的大多數不顧疲倦,不畏艱險,踩着雨後泥濘溼滑的山路,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的攀登,一邊揮舞柴刀在荊棘叢生的山林中開出一條道路,執着地一遍又一遍尋找,直到找到爲止。對於找錯的墳墓,人們同樣尊敬有加,與祭拜自家祖先一樣恭敬有禮。

儀式總是會使人不自覺地產生神聖感,深深根植在我們的生命裏,“儀式就是使某一天與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時刻與其他時刻不同”。日復一日平淡的生活消磨了許多事物,但那些具有儀式感的時間和事件,將會在我們的記憶中長存,在那個日子、那個時刻來臨之前,我們就開始激動期盼,當它過去之後,我們心中充滿對它的回憶。宗族文化之所以能夠綿延千年,這種富有儀式感的活動起着巨大的強化作用。包括他們執着尋覓祖墓的過程,本身也是對其重要性的強調,對族人使命感的激發,看起來更像是儀式感的一個組成部分。在莊嚴的儀式中,觀察者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宗族親情的厚重,感受到宗族文化生生不息的強大生命力。就是在這樣的尋覓過程中,宗族文化被一代一代延續和傳承。當然,我們也看到了時髦的年輕一代中個別成員的疏離和漠然,他們寧願躲在遠處捧着手機打電話玩遊戲。在現代文明和時尚衝擊之下,這也是無可迴避必須面對的挑戰。宗族文化要延續,古老的宗訓面臨着如何破解新一代的興趣密碼,以持續地施加引導、教化和感召力,以維持宗族的內部團結和凝聚力。

清明祭祀活動講究要在午時以前全部完成。如竹堂裏舉辦豐盛午宴,標誌着祭祀活動進入尾聲。鮮美的時蔬魚肉,濃郁的米酒,不斷添滿,香飄彌遠。成年女性依然被排除在外。唯一的例外就是我們這些外來者被好客的主人當做重要客人,列於主席,參加並記錄了全過程。

劉氏族譜宗訓說:“父母爲身之所自生,人倫之所首重,必承歡膝下,未寒先加衣,未飢先進食,動靜起居,必須和顏奉養”,“家族宜屬一本,非比外姓,長者宜恤幼,小者宜事大,相親相愛,毋相凌奪”。這個小小山村千年以來踐行着這個古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淳樸和美好的情感時時刻刻在微小處閃光,我想,億田、城陂、河鏡這樣的鄉村,就是鑄造起輝煌燦爛的廬陵文化的根基,是滋養了無數知識精英的沃土,是無數遊子魂牽夢繞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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