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并且说,这两句跟苏轼的另一首诗《初到黄州》的第二联“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是一样的写法,很新奇。我们说苏轼是一个旷达自适的人,且有大智大勇的襟怀,面对挫折不屈不挠,笑对坎坷,随缘自适,譬如他后来被贬惠州,则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苏轼:也无风雨也无晴

——以“黄州”为例来看苏轼对待逆境的人生态度及诗词创作

苏轼在黄州时,最困顿,写诗词也写得最好

一、黄州之贬对于苏轼的意义

我们若要了解苏轼,那黄州之贬对于苏轼而言,无论是人生态度的变化还是文艺创作的变化,都有着重大的意义。我们说苏轼是一个旷达自适的人,且有大智大勇的襟怀,面对挫折不屈不挠,笑对坎坷,随缘自适,譬如他后来被贬惠州,则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被贬蛮荒之地,而情愿长居于此,毫无怨言;再后来被贬海南,他说:“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简直要把海南当作自己的故乡。

最后贬谪结束,北归渡海,他又写道:“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出入九死一生之地,而能快然自适,把如此残酷的贬谪当做平生最奇绝的壮游。这种人的胸襟、胆识、境界,都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我们要知道,苏轼能这样坦然、从容地面对人生的得失,却也不是与生俱来的。他曾经也有过畏惧、有过痛苦、孤独、彷徨,也有过患得患失的时候,而之所以有这样巨大的转变,则黄州之贬至为重要。黄州的贬谪,从表面上看是对苏轼身心的一次打击。

而苏轼经过这样一段时间的蛰伏、修养,恰恰完成了一次自我境界的提升,所以实质上是对苏轼的一次成全。没有黄州的经历,就没有后来的苏东坡,那样超然、旷达的苏东坡。苏轼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年,结合自己的一生,写下一首绝句,总结了自己的人生。这是一首六言绝句《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在人生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说自己心如死灰,寂静无欲了。内心不会为外物所动了,也就是范仲淹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是,自己的身体却像无法拴系的小船,一生漂泊不定。苏轼这辈子,遭受的折腾实在太多了,他想安静。“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如果有人问我平生的功业在哪里?我可以回答,那就是黄州、惠州和儋州。早年意气风发的时候,他踌躇满志地相信,自己的功业在朝廷,在兼济天下,在辅佐圣朝。

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他觉得自己的功业在平生贬得最厉害、人生最失意的三个地方。自己的后半生,就像贬谪史,在这里成就了他的不朽人生。而黄州正是这样不朽人生的一个起点。而从文艺创作来说,这也是苏东坡的巅峰时期。书法方面,他写出了千古名作《寒食帖》,被后世誉为“天下第三行书”;文赋方面,他写出了前后《赤壁赋》,震铄古今;诗词方面,则有《念奴娇·赤壁怀古》《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等等名篇佳作。

我这里可以举个例子,说明黄州之贬对于苏轼文艺创作的意义有多大。苏轼跟苏辙是一生的好兄弟,苏轼去世后,他的弟弟苏辙为其写墓志铭。墓志铭上有这样一段话:

尝谓辙曰:“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

苏东坡也是一位极自负的人,他曾经对苏辙说:“我看当世的学者,也就只有你与我可算不相上下了。”我们今天对于苏辙的印象往往比较模糊,只知道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实则苏辙的诗文也是极厉害的。早年与苏轼可谓不相上下。可是等到苏轼贬谪黄州,在黄州杜门深居,在文艺创作上,在人生修养上,都有了全新的认识,于是“驰骋翰墨,其文一变”。任意挥洒雄文,风格大变,像百川汇海,浩茫不可窥其边际。

到这个时候,苏辙开始感到瞠目结舌,觉得自己远远不能跟其兄苏轼相提并论了。苏轼有了这样的机遇,把人生的逆境转化为助力,完成了自我的超越,而苏辙没有这样的经历和领悟,故而成就便远不及乃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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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初抵黄州的自嘲及宽慰

我们要了解苏轼,首先要把他还原成一个“人”,而不能因为自己对他的过度崇拜,把他捧成“神”。苏轼早年曾经写过一篇策论《留侯论》,有这样一段名句:“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苏轼以为,天下真正具有豪杰气概的人,遇到突发的情形毫不惊慌,当无缘无故受到别人侮辱时,也不愤怒。这是苏轼二十三四岁所写的,当时年少气盛,意气风发,写文章持论也高。当“乌台诗案”发生时,苏轼三十二三岁,当州衙来逮捕他时,他是不是也这样“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呢?没有,苏轼事先得知风声,立即不知所措了。官吏气势汹汹地来抓他,他躲在后屋里不敢出来。

后来出来了,他茫然无措,不知道该穿什么服装。当苏东坡被绳子捆扎,沿街而过的场景,余秋雨在《苏东坡突围》里形容道:“苏东坡在示众,整个民族在丢人。”余秋雨还说:“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我们看中国历史,其实很多时候历史就是这么荒唐和滑稽。大师的命运往往被小人簸弄,不由人不慨叹。

这才是真实的苏东坡,在面对凶险的时候,也有畏惧,也有恐慌,也有手足无措的表现。苏轼被押解入京,途经扬州江面和太湖时,想跳水自杀。但终于还是没有跳。他后来被关在御史台监狱,给弟弟写过两首七律,这是苏轼集子里少见的沉郁悲痛之作,我们看第二首: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柏台就是乌台,即御史台监狱。晚上这里布满霜气,一片凄惨凌厉的景象。当然,我们通过这种环境渲染就知道,苏轼并非纯粹写自然景观,而是暗喻御史台威严凌厉,如同肃杀的霜气一般。琅珰,是镣铐,铁链。苏轼就在监狱里,戴着镣铐,被冷风吹着,透过窗户,可以隐约看到月轮转低。连这一点多情的月色也渐渐隐去了。这几句看起来只是写景,他的内心情绪,内在情感,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外在景物描写中揣测出来。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这一联用了两个生动的比喻,揭示了作者身心的矛盾。他说自己梦中那颗向往自由的心依然像鹿一样的奔向云山,可是现实中的自己已命在旦夕,好像面临着滚汤烈火的鸡。这种矛盾的揭示,强化了作者的悲剧遭际。两个截然不同的场景,形成强烈的对比。内心的自由向往,与身体的惨遭束缚,对比很鲜明。

颈联“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两句则是用典。上一句是针对孩子,下一句是针对妻子。作者眼前浮现出孩子们的身影,他们个个额角丰盈,面相非凡,真是自己的好儿子;而老妻与自己同甘共苦十余年,可惜平生没有什么积蓄,身后只能让她独受贫苦了。最后他想到了自己的后事:“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苏轼曾在杭州任三年通判,在任期间,大有功德于杭州人,因此杭州人民思之不已,为他作道场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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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说,希望死后埋葬在浙西一带,来补偿生前对杭、湖百姓的深深的眷恋。这里有一个典故,汉代的朱邑曾在桐乡为吏,深得当地人民的热爱,死前交代儿孙把他埋葬在桐乡。苏轼是以前贤为楷模的。他写得很悲伤。我们说苏轼旷达,那也不是一上来就旷达的,旷达境界的修成有一个过程。当他被关在御史台监狱,感到死亡的威胁时,他内心也是痛苦万分,也是愁苦抑郁的。

1079年冬,圣谕下发,苏轼贬往黄州,充团练副使,但不准擅离该地区,并无权签署公文。苏轼得知这个消息后,写过两首七律,第二首有这么两句:“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当他脱离了死亡的威胁后,又开始故态复发,写诗自嘲甚至微带讽刺。他说自己平生所写文字,成了自己的负累,以致被捕入狱。这是自嘲。可是经历这番折腾之后,苏轼觉得自己的声名反而越来越高了。这是语带微讽,小人欲置我于死地,没想到反而让我声名远播了。

1080年初,苏轼抵达黄州。在初到黄州时,他写下一首七律《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苏轼这个人很善于自我开解。人是不能总活在郁闷中的,要善于自我解脱。但你得有自我解脱的理由。苏轼经常以“吃”作为开脱的理由。就像他后来贬到惠州,他说自己呆在岭南也不错,最起码可以“日啖荔枝三百颗”,每天有荔枝吃呀。那么从“吃”的角度来说,贬到黄州也真是不错。你看第二联:“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这两句写法是很奇妙的。“长江绕郭”,长江绕着黄州城,这是实景。但作者由眼前这个实景,想到这长江里肯定有很多新鲜的鱼种,这些鱼肯定可以让自己大饱口福。他由“长江绕郭”,而“知鱼美”,一实一虚。下一句也是如此,“好竹连山”,这是实景。作者由这个实景,想到这里的山上肯定有很多新鲜的竹笋,想着想着,似乎都闻到了竹笋的香味。也是一实一虚的写法。先写视觉,眼睛看到的,再写虚想的东西,引人入胜。

他这种手法是很妙的,有一首绝句《南园》,也用到了这种写法,内容如下:

不种夭桃与绿杨,使君应欲候农桑。春畦雨过罗纨腻,夏垅风来饼饵香。

这首诗奇特的在后两句。“春畦雨过罗纨腻,夏垅风来饼饵香”,春雨降落在种植桑树的田区,我仿佛已感觉到丝绸的细腻柔爽,夏风吹过麦地的土埂,我似乎就闻着面饼的扑鼻芳香。你要知道,春畦里种的还只是桑树,雨下过之后,竟然由桑树感受到了丝绸的细腻,也就是文中的“罗纨腻”。夏垅里种的只是麦子而已,一阵风吹过,他居然由麦子闻到了面饼的香味。

苏轼在黄州时,最困顿,写诗词也写得最好

诗人由“春畦”而一下子跳跃至“罗纨”,由“夏垅”一下子跳跃到“饼饵”,是用夸饰之笔极写桑树、麦子长势之喜人,必将有成。这种大幅的跳跃写法,后人很赞赏。惠洪在《冷斋夜话》说:“如《华严经》‘举因知果,譬如莲花,方其吐花,而果具蕊中’,造语之工至此,尽古今之变。”

意思是说,这种手法就好像《华严经》里说的,举一个因,你就能知道果,譬如莲花,刚刚吐出花瓣,你却能看到果实藏在里面。遣词造语的工稳、工致到这种地步,完全超脱了古今诗人的变化。 晚清“同光派”大家陈衍,编过一本《宋诗精华录》,收录了苏轼这首诗。并且说,这两句跟苏轼的另一首诗《初到黄州》的第二联“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是一样的写法,很新奇。

三、寓居黄州定惠院时的苦闷心理

前面提到苏轼刚出狱时,写诗:“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有自嘲和反讽,初抵黄州,则写下:“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可见他是一个善于解脱的人。然而,人性、心理毕竟是复杂的,当苏轼真正在黄州定居,寓居在定惠院时,回思“乌台诗案”前后种种,其实他还有一种惊魂未定之感,而且他在黄州“杜门深居”,幽居索寞,免不了会感到孤独、苦闷的。

苏轼有一首《西江月》词,洪柏昭先生认为是作者谪于黄州第二年的中秋所作。这首词写得很低沉: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上阕说“世事一梦”,有一种虚无感,写到“人生几度秋凉”,感觉世态炎凉,清冷萧索,而“看取眉头鬓上”则慨叹年华老大,一事无成。“酒贱常愁客少”,更是感叹谪居的孤独。“月明多被云妨”则有作者深刻的感悟。作者之忠心,有如明月;而奸佞之馋毁,有如浮云蔽月,作者内心是极为苦闷的。最后一句“把盏凄然北望”,可见作者思念朝廷,渴盼北归。这首词写得很感伤。

苏轼在定惠院写下著名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的写法,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开端写景,意象的叠加与词意的递进。作者是失意的,故而选择了愁苦的意象来刻画。缺月,残缺的月亮,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完满;疏桐,桐叶凋零,桐树显得稀稀疏疏。残缺的月亮挂在稀疏的梧桐树梢上。愁苦的意象是接踵而来,而词意则不断翻进。后面进一步翻进——“漏断人初静”,夜深了,漏壶里的水都要滴尽了,外面没有任何的人影了,只有作者在这里彷徨、踟蹰。可见词人是难眠的。

第二点,这首词上阕末句承上启下,起到了很好的过渡作用。当作者独往独来的时候,有谁得见呢?只有一只孤鸿见到了。作者形容“孤鸿”,用“缥缈”“影”来修饰,更多了一种空灵、幽眇、超然的味道。这里点到“孤鸿”,那么整个下阕就围绕“孤鸿”的形象展开,所以勾起了整个下片,过渡得很好。第三,作者在下阕所塑造的“孤鸿”形象,其实并非现实中实在的“孤鸿”形象,更多的是艺术化的想象,是词人自我形象的化身,或者说深刻地寄寓了作者的情感。

你看,这只孤鸿,时而惊起,猛然回头,有一种惊魂未定之感。满腔幽恨,无人理解,怀抱孤独。而且它连容身之地都难以寻觅,“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在寒枝间飞来飞去,拣尽寒枝不肯栖息,只好落宿于寂寞荒冷的沙洲,度过这样寒冷的夜晚。词人以这样的象征手法,来写自己被贬的清高自负与落寞孤寂,词人的心境颇有些荒寒。

这首词格调很高,写得空灵缥缈,历来评价很高。黄庭坚说:“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陈廷焯说:“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是坡仙独至处,美成、白石亦不能到也。”他能把自己的失意都写得这么高远、孤高、灵动、幽远,读之令人神清骨冷,神魂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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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定居黄州之后的超旷胸襟

但凡懂得思考人生的人,都会面临“无常”二字。《金刚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苏轼深谙佛理,而且屡遭挫折,对于“人生无常”的慨叹,比任何人都多。人在逆境中是最容易思索人生的,也最容易生“世事无常”的慨叹。苏东坡曾悼念亡友,写下这样的句子:“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我三次经过你的门前,见证了你的衰老、患病和死亡;而人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如今想想也不过一弹指的功夫而已。

佛家爱说生老病死,爱说过去、现在和未来,而在苏轼看来,故人的生老病死,不过三次过门而已,过去、现在和未来也只在弹指之间。当你经历这些事情时,是不可能不思考“无常”的。苏轼在黄州的巅峰之作是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在这三篇经典作品里,都写到了对“生命无常”的思考。然而苏轼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没有沉浸在对“无常”的恐惧和痛苦中,而是跳出来,修成圆满的大境界,从而有了超然旷达的胸襟。

在《赤壁赋》里,作者提到曹孟德,写道:“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而后发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感慨。表面看,文中是写客人对人生短促无常的感叹,实则是苏轼自己对这一命题的思考。但他经过思考后,得出了答案,故而写道:“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以豁达、超脱、乐观的心境面对自然及人事的变化,强调顺应自然、随缘自适。他在《后赤壁赋》里写道:“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也还是这种“无常”的慨叹。我们来看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词起笔高屋建瓴。以滔滔滚滚的长江起笔,作者的联想是很精彩的。把千古历史与万里江流类比,在历史长河中无数英雄人物都被淘尽了。而后刻画眼前的赤壁古战场,“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写得雄奇开阔,笔力横绝。再由古战场的遗迹,想到当时的豪杰人物周郎,想到周郎既有美人小乔相伴,又有不世的勋业。反比自身,一事无成,徒生白发,不禁有理想、抱负落空的悲怆感。

苏轼在黄州时,最困顿,写诗词也写得最好

作者来到古战场,忆及周瑜的伟绩,激起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功业理想。可是一回到现实,发现自己处处碰壁,功未成名未就,蹉跎白发,自然充满了愁苦和愤懑。而这首词较之前面《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有所不同的是,本词更多积极、健朗的情绪,即便最后落到悲慨,也能果断跳出来,抒发超旷磊落的襟怀。“人生如梦”,这是作者面对坎坷后,发出“人生无常”的喟叹。

而“一尊还酹江月”,则超脱而出,人生苦短,何必让种种“闲愁”萦回于心,倒不如放眼大江,举酒酹月。这首词中间有很多的跌宕回旋,而结尾归于放旷超然,随缘自适。苏东坡之所以最终有这样的胸襟,那是基于自己深刻思索的基础上,修成的大境界。苏轼在黄州还写过这样一首七律《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作者在黄州要找精神寄托,手抄《金刚经》,开垦东坡;访游近地,与渔翁樵夫相处,渐渐有了自得其乐的趣味。“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这两句是千古名句,秋鸿有信,春梦无痕甚至成了广为引用的熟语。苏轼用了两个比喻。作者跟潘、郭二生,去年来到这里,今年又来到这里。因而他感觉人就像天空秋日南飞的鸿雁一样,有规律,有音信,有痕迹。而往事就好像春天的一场大梦一样,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最后两句,我觉得很有味道、余韵无穷。“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我已经和这里的朋友约定了,每年春季的时候都要出东门踏青。所以,京城里的老朋友们,你们就不用为我招魂,可怜我的贬斥而设法把我内调了。苏轼对人生有个态度,就是“随缘自适”。朝廷把我贬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乐趣,实现自己的人生。何必一定要挤进朝廷,被人排挤来排挤去呢?正是这种旷达开阔的胸襟,才使他的人生在灰暗之中,也能大放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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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久居黄州修成的坦荡襟怀

公元1082年春,苏东坡到黄州东南三十里的沙湖买田,风雨忽至,朋友深感狼狈,词人却毫不在乎,写下一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的写作契机,看似为一次途中遇雨的偶发事件,却表现了一种大襟怀,一种直面坎壈,笑对风雨、无惧无畏的坦荡磊落的胸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作者与友人穿林而行,雨打林叶,作者以“莫听”二字开头,说明眼前的风雨不足萦怀。作者只顾吟啸徐行,可见他的镇定、从容。“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更是有以苦为乐的达观态度。词人手持竹仗,脚穿草鞋,却有一种“轻胜马”的快感。

作者岂止不畏烟雨,还要披着蓑衣,在烟雨中放浪平生。这就更上一层境界了,由被动的“拒”风雨,变为主动的“迎”风雨。而世事的起伏,正如自然的变幻,所谓否极泰来,风雨既来,便终有结束的时候。“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当风吹酒醒,感到冷意袭人的时候,突然放晴,眼前又是一番天地。此时回首过往种种,曾经你以为是萧瑟的苦境,当走过来之后,会发现却也并不萧瑟。

风雨也罢,晴天也罢,都成过去,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唯有这颗坚定的心,随缘自适的情怀,一以贯之。当苏东坡写到“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时候,他的人生境界已然修得了圆满,有了彻底的升华。这里的“风雨”和“晴”,已然不单是自然界的风雨和晴天,更多的是象征人生的挫折和顺境。挫而不悲,顺而不喜,淡然处之,我行我素,有一种高居于现实苦难之上的大从容、大自在。

苏轼在黄州时,最困顿,写诗词也写得最好

当然,我这里通过诗词展示苏东坡的心路历程,看似直观,实际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即以我们自己遇到人生变故而言,内心的情感波澜也是瞬息万变的。苏东坡在黄州的心路历程,大抵上由最初的惊惧、彷徨、萧索,渐渐走出自我,融入当地的生活,并热爱当地的生活,并由此自我解脱,修成旷达自适的襟怀。然而,实际上即便苏东坡逐渐变得旷达、随缘的时候,也会夹杂悲观、郁闷的情绪。毕竟,人的心境是复杂的。

比如,同是这一年的春天,作者写下两首《寒食诗》,沉郁悲苦,令人不忍卒读。这两首诗的诗帖被称为“黄州寒食诗帖”,是苏东坡书法的代表作。其实,这两首诗也是千古名篇,非常感人。我们看第二首: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上句可见作者心系朝廷,愿北返而不得;下句见作者思念故乡,亲人之坟墓远在万里之外的家乡,欲归不得。“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作者想学阮籍作途穷之哭,但心却如死灰不能复燃。

我们说苏东坡是一个旷达的人,这是大体的印象。但我们要多读苏东坡的诗词,只有多读,多了解,才会发现他的心路要复杂得多。唯其复杂,方才真实、丰富、深刻。我们不能把苏东坡的形象定位为旷达的刻板印象,而要把他还原。他的人生就是这样有喜有悲,有超旷,也有苦闷。而他在黄州最终能修成淡看风雨、旷然自适的胸襟,则对于他以后面对人生的更大挫折,走出心灵困境,无疑起到了很好的支撑作用。

因而在以后被贬的经历中,尽管他还会有苦闷,有落寞,有彷徨,但能很快融入生活,走出困惑,活得精彩纷呈。譬如人们在经历风雨的时候,会希望风雨早点过去;而当风雨过后,晴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往往又会怀念在风雨中奋斗的情景。像苏轼,当他刚贬到黄州时,他是苦闷的,不适应的,而当真正融入黄州之后,朝廷调他离开,他又对黄州充满了依依不舍的情感。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经常怀念起黄州,怀念起在黄州的种种平凡和不平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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