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去看他,聊了很久,我說你送我的藍寧,我騎了十年,直到出國。我問石,他很不好意思,說他弟弟和幾個哥兒們去泡茶室,找了幾個茶女陪,結果身上錢不夠,就把藍寧給抵押了。

藍寧

文 | 張北海

“藍寧”(Raleigh)是英國一個名牌自行車。我二哥一個朋友,也是空軍,送了給我。

他叫孫永華,飛驅逐。五十年代初,國府已經撤退到臺灣,轉戰之前,空軍派他飛大陸,不知出什麼任務。反正,他的飛機被對岸炮火擊中,摔機着陸,傷勢非常嚴重。臉部、前胸,都有骨傷。那邊送他去了醫院,動了不知道多少手術。半年多的治療,他回臺之後,我們都看不出他受過這麼嚴重的傷,還是原來的樣子。

出院之後,那邊問他願不願意留在大陸,他說還是回臺灣,那邊說可以,但是要花點時間安排。他跟我們說,那邊給了他兩百美金,先送他去了雲南,再安排他去了緬甸,又安排他去了越南,才送他到了香港。這樣,他才聯絡上臺灣政府人士,回到臺灣。

可是臺灣空軍因爲他被俘虜過,不得再飛行,就改爲地勤。後來,他跟了老長官鳥樾去了崗山空軍基地。離開臺北之前,他把藍寧送了給我。

多虧他在崗山,我服役期間,往返金門臺北幾次,都是他安排搭的便機。

在外島金門服役,只有參加考試院主辦的高考,纔有可能向師部請假,回臺一次。政府的高考,不是爲某一個機關舉辦,而是爲國家所有部門招聘文職官員。我去金門之前就報了名。考期之前,師部給了我足夠的假。

孫永華去左營海軍碼頭接了我,他竟然開了持有一顆星基地司令的吉普車。出碼頭時,他慢了下來。海軍衛兵向我們敬禮,孫說趕快回禮。

孫要先去臺中臺中清泉崗基地辦事。那是美軍在臺中附近爲了後來支援越戰而建造的飛機場,其大無比。我們當時就返崗山,搭了一架運輸機,空空的機艙,只有我們兩個。

到了清泉崗,他先帶我去宿舍,說明天飛臺北。當晚大約九點,他辦完了事,開着小吉普接我去喫宵夜。我覺得奇怪,附近什麼館子也沒有,難道去臺中。

可是我們沒出機場,只開到跑道起飛點。那裏有三個攤子,點着煤氣燈,一個麪攤,一個小炒,一個燉狗肉。我們先喫了碗麪,接着去了狗肉攤,叫了瓶金門高粱,兩碗狗肉。喫完了,孫問我會不會開車,我說會,我們師部汽車連長是個老西兒 ,教了我開小吉普,他讓我嘗一次以後再也不會有的經驗。

我們上了車,他說開吧,這條跑道足夠重轟炸機B-52起飛,你開多快都可以,只是轉彎別太急。我上了檔,踩了油門,一直加速到一百多英里,才慢下來回頭。

“華航”成立,剛退休的空軍總司令鳥樾做了首任董事長,派孫去日本,負責“華航”東京辦事處。

他送我的藍寧,三飛,淺藍。當時臺北好像只有幾輛,其它也有人騎英國車,多半是“菲力普”(Phillips)。然後大部分都是日本車,笨重呆板,可是結實。

我在強恕高一期間,有天推着車陪一個姓石的同班回家。在他家門口,我們說了說話,他的一個弟弟來向他借車,說是在修,就向我借。我有點猶豫。

我的同班不在幫,只是認識不少幫派兄弟。可是他下面兩個弟弟,都才十三、十四歲,不但都在幫,而且混得很厲害。我看了石一眼,他也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我跟他弟弟說,晚飯之前送回我家,他說好。

他不但當晚沒還,過了兩天也沒還。我問石,他很不好意思,說他弟弟和幾個哥兒們去泡茶室,找了幾個茶女陪,結果身上錢不夠,就把藍寧給抵押了。

我和石去贖,茶室老闆娘說那批哥兒們欠了八百多臺幣。我們嚇了一跳,八百?這是當時一般中學老師的月薪,石說他弟弟惹出來的麻煩,他去找錢。

他當了一些東西,去了茶室,老闆娘說有人付了錢,取走了車,問是誰,她說是抵押車的一個兄弟,姓蔡。石和我都一驚,知道是蔡冠倫。

姓蔡的當時剛開始打天下,在臺北幫派江湖上也有了點名氣。我們立刻去找他。

他住在一個二樓房間,我們一進門就看見靠着門旁邊的藍寧。蔡正在桌上磨一把卡賽槍的小刺刀。石說我們來還錢取車,蔡把小刺刀“奪”的一聲釘在桌上:“兩千四,付錢拿車。”

我們只好離開。過了兩天,石籌到了兩千四,取了藍寧,送到我家。

今天回想,我算是蔡冠倫闖幫派江湖初期,牛刀小試之下的受害人。

1962年我出國之前,蔡已經有了一幫手下弟兄,在臺北江湖上也闖出了“萬兒”。後來,石經過洛杉磯來看我,說蔡現在是全臺北黑幫老大。

最不可思議的是,我移居紐約之後,在當地中文報上看到一則令我萬分驚訝的消息:黑幫老大蔡冠倫竟然和大導演侯孝賢結爲姻親。但不記得是誰家的兒子娶了誰家女兒,也不知道這兩位在各自行業享有大名人的下一代夫妻,是否會繼承家業。

反正,後來蔡變成了一個合法註冊公司董事長,並且兼任不少公司的名譽董事長,成爲臺北社會上一個名流。

不記得是哪一年,我在紐約中文報上得知他去世,竟然有上千人送葬。

七十年代我來到紐約,我兒子正在聯合國的國際學校上中學。有天他跟我說,中國城有一夥華人弟兄,拉他入幫,問我怎麼辦,我說你功課好壞還在其次,可是絕對不要吸毒,也不要入幫,無論是華人幫派還是美國幫派。

我說完之後突然想起當年上強恕的時候,有國民黨、民社黨、青年黨,都要我加入他們的黨,回家問父親,我爸說,不入黨,不信教。現在回想,不知道是時代變了,還是國家變了。以前在臺北是我的入黨麻煩,現在紐約是我兒子的入幫問題。

1962年出國之前,我把藍寧送給了一個家中老友的兒子,姓李。我後來才聽說這小子大學時代就開始混,畢業之後在東門町一代搞了一個幫派。

1984年我首次回臺,去找他,他說他涉及一件案子,在海外躲了五年纔敢回臺灣。我約他去東門町去喫牛肉麪,他說好不容易脫幫了,現在東門一帶的弟兄,都是他當年的小頭頭,只要有一個看見他,肯定會邀上幾個老哥兒們聚會。他說他不能再扯進去了。我們只好就近喫了碗麪。

我問他那個藍寧現在哪裏。他說流亡時候,他就鎖在家裏,不想給他那些哥兒們,因爲他知道早晚還是回臺灣,他現在還在騎藍寧。

後來在紐約,大約十幾年前,聽說他因病去世,不知道他走之前,又把藍寧給了誰。

我出國是在臺北松山機場搭乘美國西北航空,可是要在東京過夜才能直飛美國。到了東京,我打電話到華航,找到孫永華,告訴他我第二天晚上飛加州,他約我明天喫午飯。

他開車來酒店接我,問我想喫什麼。我那個時候沒有什麼機會在臺北喫什麼刺身或壽司。倒是懷念當年中華路鐵道旁一些小店的日本西洋料理,像煎排骨、土豆沙拉。孫笑了,帶我去了家餐廳。飯後,他問我喫什麼甜點,我說奶油草莓,我連喫了兩客。當晚飛機上,我才發現我們都沒有提藍寧。

八十年代,我每年都會去趟加州的聖荷西,探望母親。我媽有次問我,記得你二哥的朋友孫永華嗎,他來看過我幾次。原來他退休之後移民美國。我媽給了我他的地址,就在這不遠的Palo Alto,斯坦福大學附近。我去看他,聊了很久,我說你送我的藍寧,我騎了十年,直到出國。

孫永華送我藍寧的時候,還很新。我也很注意保養。那輛車,至少在孫和我的手中,都受到很好的照顧。

當然,藍寧命中也有劫,給那個姓蔡的綁架,敲了我們兩千四。

聽家中老友的兒子說,他流亡在外五年,也沒送給手下的大小流氓,而是鎖在他臥室,看來他也照顧得不錯。

藍寧已經有了三個輪迴。這幾次重生,可以說有兇有吉。這次投胎何處,不得而知,希望能找到一個好人家。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劇照。

——完——

題圖: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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