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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同和 :情偕境共 醉以心隨——古人飲酒詩摭拾

【作者簡介】吳同和(1941—),江蘇興化市人,特級教師,全國中學語文優秀教師,湖南省舜文化研究會理事,舜文化研究基地特聘研究員,湖南科技學院客座教授。

古往今來,大官小吏、雅士文人,逢喜怒哀樂、遇升遷貶謫,輒呼酒買醉,吟詩抒懷,絕妙好詩遂不乏累累:曹孟德“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陶淵明“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 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李太白“解我紫綺裘,且換金陵酒。酒來笑復歌,興酣樂事多”……均發自心志而形諸紙帛,情偕境共,醉爲心隨。披讀這些華章佳作,審美愉悅而外,亦可了悟詩人心境,獲得更多的理性思考。

李白(701—762)豪俠孤傲,嗜酒好月,人所共知。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有“李白着宮錦袍,遊採石江中,傲然自得,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一說,但他並不是那種“只願長醉不願醒”的消極入世者,也沒有“一醉解千愁”的動因;他深諳“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的哲理,酒月二物自然也成了他性格的象徵。

金陵酒肆留別

唐·李白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江南水鄉,暮春季節,東風駘蕩,楊柳依依。詩人即將離開金陵,入店獨酌;金陵子弟聞訊,紛至沓來,盡地主之誼,表惜別之情,於是主客“各盡觴”,愉悅非常。此一別,既無淚花,也不見哀愁,甚至連牢騷都沒有;只有醉而不醉,不醉而醉的快意。醉於酒,醉於情,抑或醉於春?只覺得暢快淋漓,溫馨可人。令人不解的是,楊花柳絮,並無香與不香可言,但詩人居然能嗅到“滿店香”,酒香,店香,還是人香,心香,誰又說得清呢?事實上,有“吳姬壓酒”,恐怕連神仙也站不穩了,何況是須臾離不開美酒佳釀的李太白呢?加之“金陵子弟來相送”,人氣極旺,熱鬧非常,主客“盡觴”,衆人皆醉,也在情理之中。詩人豁達輕快,灑脫飄逸之形象躍然紙上矣!

同樣是飲酒,柳宗元(773~819)心緒迥乎不同。元和年間,謫貶永州,形成了複雜多維的“永州心態”:求面聖,冀復出,常與僧人、道士交遊,移情幽遠,借酒消愁。故其去國懷鄉之感,傷春悲秋之情,喜怒哀樂,憂恐悲慼,俱在眼底,全在杯中,又都在筆下也!

法華寺西亭夜飲

唐·柳宗元

祇樹夕陽亭,共傾三昧酒。

霧暗水連階,月明花覆牖。

莫厭樽前醉,相看未白首。

法華寺可謂“淨土”,“其高可以上,其遠可以望”,騁目神遊,隨心所欲,遐思邇想,絕然遠塵。能與高僧道友在此“傾壺而醉”,“放懷吟詩”,可暫時解脫,甚至忘我。蓋酒中有詩,詩中有情,情中有我也!我等沐浴着夕陽,端坐於法華寺西亭,已遠離塵囂,難得一時清淨,此刻把酒推盞,何其快意!放眼處,霧色朦朧,水漫臺階,月光皎潔,花影斑駁,不醉不歸之豪氣倏然而至,原來我們正年富力強,何須言愁呢?此乃悟禪之語啊!

這首詩,賦比興渾然一體,文字雖平淡簡樸,思緒卻翻滾漸高,可謂絕妙。如“莫厭”二字,厚重而富張力:呼應首聯,抒發內心深處情愫,承續結句,大有豪氣干雲之貯積。

李覯(1009~1059),北宋哲學家、思想家,出身寒微,但能刻苦自勵,奮發向學,他詩名不高,但一首《憶錢塘江》,卻傳揚天下。

憶錢塘江

宋·李覯

昔年乘醉舉歸帆, 隱隱山前日半銜。

好是滿江涵返照, 水仙齊著淡紅衫。

黃昏之時,夕陽西下,一半已隱,一半銜山,亦真亦幻,婆娑迷離,聲色動靜可感,耳目心神皆欣。黃昏時,朵朵晚霞,有如衆仙姑班師天廷,凌風飄舉;江面上,點點白帆,宛若美少女身披紅衫,踏浪而行。詩人於醉眼朦朧之中,似見水中仙子穿上了淡紅衣衫,凌波微步.翩翩起舞:此刻,幻覺與直感、醉意與真情,已無法分辨。幻境乎?醉眼中之美景也!

這首七絕,以“醉”爲詩眼,統攝全篇,工摹形摹聲摹色,描醉景醉意醉情,想象奇特,譬喻奇巧,虛實相間,真幻相生,思與境共,情與景偕。大有令讀者“官知止而神欲行”之奇效。

唐溫如,晚唐詩人,一說元代人,待考。生卒年月及事功不詳,生平極少寫詩,《題龍陽縣青草湖》(原題作《過洞庭》)爲傳世之作。

題龍陽縣青草湖

唐·唐溫如

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髮多。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全詩真幻相濟,虛實相生,詩意濃,醉意濃,描摹而外,另有所指。

如“西風吹老洞庭波”之“老”,便頗耐玩索:一曰西風甚烈,彰顯“洞庭波湧連天雪”之美景;一曰秋色已濃,以洞庭之秋波遙對霜天之落葉,哀嘆歲之將盡,“老”而歸根之輪迴;一曰湘君鬚髮皆白,亦“老”而無能,蘊宏圖大志無從施展,空餘苦悲之傷悼;一曰“滾滾長江東逝水”,永不回頭,寓歲月不再,壯志難酬之幽思……說白了,西風吹老洞庭容貌,時光吹老人生韶華;現實殘酷,萬般無奈。

於是借酒解悶,於是醒夢不知:朦朧間,覺“(雲)天在水”, 泛舟洞庭,若銀河橫渡,竟忘憂以樂;盡觴就枕,悟“夢壓星河”,疑清夢壓船。但是水怎麼會在天,船如何載得了“清夢”,“清夢”又怎麼“壓”得了星河呢?詩人所創設的意境,雖無比美好,卻縹緲虛無。而這“幻中之幻”的奇景,足以啓迪讀者對生命時空生髮更爲深沉的理性思考。

這首七絕,曲折迴環,充滿浪漫主義色彩。詩人穿越時空隧道,舒展湘君傳奇,刻畫自我形象,賦予多維情思。憂恐愁悶傷痛苦澀,諸情皆蘊其中,故覺“滿船清夢壓星河”之不堪重負也!

源自:《中學生閱讀·高中版》2011年第Z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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