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美芬的故事(下篇)

今天我们接着来讲《美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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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美芬把枕头捡起来,放好,走到小房间里。和十多年前差别不大,玩具摆在床头柜,奖状贴在墙上,书桌压着小时候的照片,一切还停留在女儿十八岁以前的旧样子。好像五点半一过,还是会有小姑娘回家来,吃过饭写作业,九点喝牛奶,第二天赶头班公交去上学。

再反应过来,怎么,女儿明明已经离家七八年了。这些年里,女儿读的什么书,上什么样的班,美芬搞不清,她只觉得自己从四十几岁到五十几岁,生活上并没有多大变化,怎么女儿现在走的路,叫她美芬越来越看不懂了呢。

美芬拖出写字桌底下的实木凳子,找纸片垫住脚,不晃了,美芬再站上去,打开一个十分古旧的黄木箱子。里面躺着好几套全新的寝具,鸭绒被一条,薄毛毯一条,夏天真丝床单被单一套,还有美芬自己缝的枕巾。样式是老的,大红色,亮黄色,面上绣着百子图,鸳鸯戏水图,美芬摸上去,布料滑的不得了。有些是单位发的,也有送的和买的。美芬精挑细选,留下好的舍不得用,藏了多少年,想以后拿到女儿新房子里去,盖个好兆头。

怕发霉,每到换季好天气,美芬就搬出来吹吹风。又不想邻居见了大呼小叫,只偷偷晒到白场上去。人们看到了,也不晓得是谁家的。结果有一年,晾着的一床被单叫野狗撒了尿,留了印记,美芬气得要死。只好洗一洗,自己用。女儿休假回来,看到美芬床上换了鲜亮的龙凤图被套,哟,换新的啦。

美芬听了很高兴,你喜欢呀,喜欢么,等你成家了也给你搞一套。其实橱里早已备下了。

女儿不响,走出去了。

美芬现在回想,要是从前两个人能多讲讲这方面的事就好了,也不至于现在这样措手不及。可是真的回到从前,两个人又怎么可能敞开肚皮讲话呢。美芬老公走的头几年,一个更年期守寡,一个正在反叛年纪,两支炮仗吵得不可开交,万事都能点火。

后来女儿离家读书,两个人隔得远了,微信里,电话里,讲话反倒不再生碰碰了,你一句我一句,不紧不慢,但若讲到什么要紧关子的事体,离家的那个不再说下去就是了。到现在,彼此客客气气的。只是美芬觉得,这客气里多的都是生分,一个不想多答,另一个也不好多问。不问不吵,谁晓得两个人的心思差到这么远去了。

吵架这桩事情,美芬很多年不曾重温过了。家里就一个人,同谁吵去。但这确实是她前半辈子再熟悉不过的一件事了。老公在的时候,天天和老公比谁喉咙响。女儿在的时候,两个人处处要争嘴。回想起来,为了什么早就记不清了,不过是买米买油,穿衣减衣之类,那些场景却随时能在眼前滚动,只是火气全然不在了。

现在的小姐妹群里,时不时总要有几个人闹别扭,骂两声难听的,见面冷着脸,退了群又拉回来,美芬从没卷入过哪一场冲突。美芬想,一个人一辈子能动的气大概是有限的,前半程用多了,后面就怎么也光火不起来了。

6

美芬踮起脚,伸手往箱子底摸,被单下还藏着好几块零布头,都是从各处淘来的好料作,印碎花的,印小动物的。美芬听小姐妹说过,现在的纸尿裤不卫生,还是老法的尿布顶实用。脏了洗,干了穿,结实又省钱。

她想好了,以后有了小孩,这部老式洋机就不要了,去买一台新的,用不着脚踏的那种,做尿布,做衣服。尽管心里舍不得,从前老公女儿的衣服,哪一件没在这里加工过。可是一想到自己把尿布一块块甩挺,撑在竹竿上晾出去,美芬觉得值了。人家一看就晓得,美芬家像样子了,有老有小,齐全了。

现在什么都不用换了,美芬心里难过。买台洋机,隔几十年还在你身边。养个小孩,长大了就飞走了,而且一样都不给你留。真是气煞人。

美芬摸到一双小袜子,拿出来看,像个金元宝一样,小小的,放在手心里正好展开。每次走在路上,看见人家童装店挂在门口的小衣服,做奶奶的小姐妹总要拉她进去逛逛,见好就买,从不手软。美芬也喜欢的不得了,也想买呀,只是吃不准女儿以后生男生女。小姐妹就说,不要紧,先买双洋袜好了呀。

白袜子,虎头袜,脚踝上带花的袜子,不知不觉,美芬已经买过好几双了。她伸手,一只一只去摸,碰到一个冰冰冷冷的东西。翻出来一看,挂铃铛的金手镯。美芬忽然站不稳了,头昏眼花。

她后悔了,吃饭那天怎么忍得住,怎么能不问问清楚就放女儿走了,叫她后半辈子找谁去交待啊。这只小手镯,女儿小时候戴过。前几年美芬重新拿到金店去打,做做新,以后小孩一生出来,就算外婆送伊的见面礼。

美芬摇着小铃铛,好像戴着它的那只小肉手已经挥起来了。美芬眼前模模糊糊的,凳子在脚底下晃起来了。

美芬赶紧关好箱子爬下来,想要打电话问清楚。她准备好了,就算吵一架也行,至少让她晓得个道理,为什么不住一起,为什么不办酒水,喜糖、喜帖、婚纱照,人家不是都有的吗。就算这些都不要,小孩为什么不养呢。她美芬省吃俭用,以后都给你,你倒叫我留着养老,算什么意思呢。

这时桌上手机响了。正好女儿来消息,已落地。

美芬盯牢屏幕上这三个字,几乎要盯出火星来。她想,就是这些知面不知心的话,搞出了现在这么大的事体来。

美芬抖着手指,戴上老花镜,几个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急躁起来,索性按了一串语音过去。最后超时了也没说完。

美芬瘫坐着,不敢听自己说了些什么过去。手机仍在不停地响,全是舞蹈队的消息提醒。

隔了两三分钟,女儿回她,我结婚不是为了下一代。

隔了两三秒又补一句,也不是为了妈。

美芬噎住了。吵不起来了。女儿现在的口气不像以前了,很平和,平和到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切由不得她美芬来指点了。美芬说不下去了,眼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

过了一会,美芬的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选了一个知道了的表情发过去,她讲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对面很快回了一个带爱心的表情。补上一句,自己保重身体要紧。

7

美芬勉强站起来,把凳子放回书桌底下。美芬看到玻璃板下夹着女儿小时候给她写的过年贺卡,亲爱的爸爸妈妈,新年快乐。还有这些年从外地寄来的明信片,上面总是写,妈妈身体好吗,我很好,很喜欢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美芬想,外面到底有什么好的。这些年在舞蹈队,人人羡慕她有个见世面的女儿,万事不愁。她是心里有苦讲不出,只羡慕一家三代人挤在小小的屋里厢。

舞蹈队的孙子孙女,美芬个个都喜欢得不得了。小姐妹拍她肩膀,覅急覅急,往后你去大城市管小孩。这下要命了,她怎么跟小姐妹开口讲,我女儿不要和我过,也不要小孩。叫她们怎么看她。

美芬想着即将到来的晚年生活,身边没人,一辈子跟着舞蹈队混吗。小姐妹们个个有小孩要管,忙起来都像个陀螺。她忽然觉得自己就算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美芬想起了那些年纪不大就去住养老院的人,还有那些老了重新找伴的人,有几个看上去过得也过得蛮好,也有几个被子女大骂老不检点,或是走拢班子为了财产闹僵掉。这些美芬从来都没切身考虑过,她怕闲话,怕走在路上接收到别人使来的眼色。

美芬不知怎么想到了裁缝店里那个老板,五十出头,羊毛衫穿得考究。几趟衣服做下来,彼此熟络,老板一口一个阿姐叫得软糯,做起事体来却相当干练,不像她死去的老公,话说得响,行动拖泥带水。

每趟美芬抱怨自己身材走样,老板就在旁边安慰,阿姐身材绝对算好的,同二十来岁岁小姑娘不好比,放到三四十岁队伍里还是稳赢的。美芬心里暗喜,这种话听起来舒意,又不至于马屁拍得没道理。不像有些人,说得虚头虚脑,或是敷衍了事。美芬想起来,老公从没讲过这种温柔的话,问他好看吗,永远都是头都不抬就回一句,好看。

来的多了,老板也会泡壶茶,两个人坐下来讲讲话。一个讲自己怎么下岗,怎么出来做生意。一个就静落落听。有一次,老板竟讲起自己老婆同人家相好的事体,美芬吓了一跳。可美芬不讲自己独身,也从不带小姐妹一道过来,她总是悄悄来,看看衣服。老板讲,像阿姐这样清高的人现在不多啦。美芬不敢响。

美芬想,如果跟老板讲讲自己的事,老公怎么没的,女儿远在外面,在你这里做的衣服都没地方去穿,老板会怎么看她美芬呢。噢哟哟,发昏了你噢,美芬忽然拍了自己一下,真真覅面孔,人家几岁你几岁,讲出去笑死人。老板的影子就此散开去了。

美芬又想到了几个老同事,得了好东西特意叫美芬到公交站来拿的,年底发了油米专程开车送到家门口的,美芬心里怎么会不晓得。还有跳交谊舞的几个人,老是夸美芬身材好,喊她一道白相。舞蹈队的小姐妹讲,跳交谊舞都是别有心思的呀,她们看不起。美芬怎么可能过去。

美芬把各种不着边际的幻想都戳破之后,对自己的晚年生活做了一次小小的预想。她的人生步入六十,没有老伴,没有儿孙,剩下的只有那一笔老公留下的,女儿没用完的嫁妆了。

8

美芬躺在沙发上,手机还在不停地跳消息提醒,楼下的哀嚎一声接着一声,没完没了。从灶间望出去,野猫的身体紧紧贴着底楼窗户,那声音像小孩在哭,又像老太婆在埋怨。

三天了,野猫还不肯走。美芬朝下面扔过烂果皮,砸过酒瓶盖,对方无动于衷。前几天,这只母猫把小孩生在人家车库里,夜里出去寻食。回转来,人家已经把窗户关上了。母猫进不去,只好死守在外面。那户人家似乎并没发现。

路过的人讲,小猫没得吃奶,熬不过一夜。第二天,路过的人讲,小的撑不住了,大的就走掉了。谁想到这猫白天叫,夜里叫,喉咙都变调了,还是不肯离开。

美芬不想动,任由这两边叫得她头昏脑胀。今天又不去跳舞了,连着三天缺席,小姐妹要来关心了。美芬呀,这两天在做啥呀。她们肯定当做美芬相中了毛脚女婿,办正经事体去了。美芬该怎么说呢,她想不好。

正好家里电话响了。美芬大哥打来的。说母亲上厕所摔了一跤,住院了。美芬母亲中风十多年,起初还能自理,岁数大起来,近两年连下楼都吃力。这次再摔,大哥套用医生的话,恐怕是要常年瘫在床上了。美芬大哥还要接孙子,忙不过来,叫美芬赶紧过去。

这个点过去,恐怕就是叫美芬陪夜了,大哥一向节省叫护工的钱。美芬想,恐怕以后也要她天天去服侍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哥有儿有孙,家事缠身,她美芬光杆司令一个,她不去谁去。

这几年里,母亲生病,哪一次不是她帮忙排队,挂号,看诊。母亲住院,擦身,倒尿,换药片,哪件事不是她亲自上阵。护士和病友看到了都会说,养女儿好呀,还是女儿才贴心呀。美芬笑笑。美芬想,等我老来,不晓得多少尴尬。

大哥临挂电话,多问了一句,怎么样,毛脚还可以吗。

美芬说,蛮好的,蛮稳定的。

好好好,那就好。你抓紧过来吧,妈这边急。

正好有理由跟舞蹈队请假了。美芬在群里说了一声,从衣橱里拿出一件黑压压的羽绒服套上,戴上口罩,锁门下楼。

9

母猫还在叫,美芬走过去,它没逃开。美芬把脸凑到窗户前面,小猫竟然也在叫。好几只挤在角落的水果箱里,看不清楚头脸。还没死啊,美芬讲。

美芬重新上楼去,敲敲邻居的门,没人开。也许他家出远门了。那没办法,美芬摇头,怪谁啦,只能怪你挑的地方不好,触霉头了。

母猫仍贴着窗户叫,小猫回应起来本就是很微弱的,隔着窗户,更加细声细气了。美芬站着看了一会,她忽然想起来,女儿很小的时候,从花鸟市场偷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白狗,养在车库里。

美芬下班回来,扬起手就是一巴掌,叫她还回去。女儿不肯,美芬拎起盒子往外一扔。隔一夜,狗就死在家门口了。那狗的大小,毛色,就跟这只母猫差不多。

美芬看了眼手机,大哥在催,转身朝自家车库去了。她推着自行车出来,停在门口,打了点气。打完起身,觉得腰也酸了,头也昏了,索性在风口站了一会。

二楼灶间的排气扇呼呼地响,只听一声爆炒,蒜香、醋香,老头子的香烟气味滚滚而出,接着是油锅铲子相互碰撞的声音,电视连续剧的声音,小孩在地板上跳绳的声音,以及这只母猫的哀叫。美芬想,自己呆在房间里的时候,好像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复杂的动静。

美芬忽然朝母猫走去。她走过去,提起打气筒往窗户上一敲,玻璃碎了一地。母猫吓得逃开,没几秒,立刻冲了进去。

美芬把打气筒放回去,并不关自家的车库门,她跳上车,朝医院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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