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艺/文

王羲之《兰亭序》被尊为“天下第一行书,颜真卿《祭侄文稿》被尊为“第二行书”,苏轼《黄州寒食诗帖》被尊为“第三行书”。这不是“评委会”选出的,是古往今来公认的。获得如此突出地位,首要条件是字写得出类拔萃,不同凡响。同时,文字内容生动感人也是重要原因。这三件杰作都是书者自撰诗文、即席创作的,是书家直抒胸臆倾诉真情的记录,自己也无法超越。

《兰亭序》是收入《古文观止》的典范文章,首段文字记述修禊活动的时间、地点、人物、以及天气、环境、心情等实况。虽是平铺直叙,却洋溢着欢快气氛,结语为“信可乐也”。第二段话题一转,转向对人生真谛的思考。先前的好心情顿时消失,变为对人生无常的感慨。因生命“终期于尽”而悲哀,发出“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的叹息。第三段虽认为死生如一,寿夭相齐是虚妄之言,仍相信古今“兴感之由,若合一契”,都会“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对此感到悲伤。短短三百余字的文章,书者由喜转悲十分明显。他不是乐而忘忧,而是乐极生悲,以悲情结束全篇。

论书法的文学性——以三大行书为例

《兰亭序》

《祭侄文稿》是颜真卿为亡侄季明写的祭文。季明是真卿堂兄杲卿次子。安史之乱时,杲卿任常山太守,真卿驻守平原,在河北山东一带抗击判军,季明往返两地进行联络。常山失陷,季明惨遭杀害。颜真卿满腔悲愤一挥而就,完成了这篇气壮山河的草稿。祭文依固定格式开笔。转入正题,先以“唯尔挺生”等六个四字句评价季明,以“宗庙瑚琏(美玉),阶庭兰玉(芝兰玉树生于阶庭)”这样高端的比喻来赞美季明,家族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随后记述安史逆贼称兵犯顺,季明与杲卿遇难,由此慨叹“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季明长兄泉明再入常山找回季明首级后,真卿含悲忍泪草拟了这篇祭文。因国难家仇而痛心疾首,其悲情超过了对正常生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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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侄稿》

《黄州寒食诗帖》是苏轼被贬黄州第三年的寒食节所作,时年四十六岁。苏轼任湖州通判时,有人向朝廷密报其诗有对上不恭之句,于是被缉拿至开封,在御史台(亦称乌台)受审,史称“乌台诗案”。后被免去死罪,贬至黄州任团练副史。黄州寒食诗二首是触景生情的即兴之作。因被贬而心绪忧烦,坏天气使人感受不到春天的明媚与温暖。前一首以海棠自喻遭受不白之冤,以病少年比喻时光飞逝。后一首写恶劣天气造成的生活困苦,见乌鸦衔纸方知寒食清明已至,但无法回京面君,也不能回乡扫墓,真想效法阮籍痛哭途穷,但心如死灰己欲哭无泪。此诗又是一篇满怀悲情的杰作。

论书法的文学性——以三大行书为例

《寒食帖》

综上可知,三大行书分别表达了一种共同的悲情。为了倾吐这种情愫,作者会有较强的创作冲动,从而下笔如注,书成不可重复的旷世杰作。这种悲情对读者也是有力的冲击,易于引发共鸣与同情。古人认为人有“七情”,即喜、怒、忧、思、悲、恐、惊。其中喜是有益身心的情绪,但只此一端,其余六情均于人不利,却占绝对多数,且难以排解。因此人们对不幸更为关注,能激发起广泛的同情。

作为人学的文学作品,反映着人们的欢乐与痛苦。喜剧作品受人喜爱,令人捧腹。巴尔扎克有《人间喜剧》丛书,果戈里有《巡按史》,莫伯桑有《漂亮朋友》、《项链》等,嬉笑中包藏着讽刺,读后余味苦涩。悲剧作品则名著甚多,影响巨大。中国名著当首推《红楼梦》,还有白居易长诗《长恨歌》、《琵琶行》等。外国名著可举出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等等。悲剧作品何以更吸引读者?托翁《安娜》一书的开场白有助于找到答案——“幸福的家庭,其幸福大体相同,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其自己的不幸(大意如此)”。因为不幸有多种,因此较难趋避,所以更令人关心与同情。三大行书虽只表达出一种悲情,对死亡的忧伤,但在悲剧更动人的背景下,人们也会以同情或共鸣的心态接受三杰作传达的感动。悲情使三件伟大书作更有感染力。

三大行书给予我们的启迪是,书法与文学的关连相当密切不能忽视。书法是独立的艺术,不依附于文学,即不以所书文字内容如何,来论书法作品的高低。另一方面,所书汉字既有字形也有字义,除“现代书法”有时只利用字形进行创作外,绝大多数作品不是字形的随意堆砌,而是有意义的语句组合。因此,所书语句便与书家进入创作有直接关系,也与观者欣赏作品密切相关。可见,书法又不能脱离文学。书法既不依附也不脱离文学,就要求书家既要重视书写技巧,又要提高文学素养,既读前贤法帖又读文学名著,上述的悲剧代表作品更值得一读。能如是,则可提高作品的文学性,需要时能自撰自书,创作出自己的精品。

论书法的文学性——以三大行书为例

刘艺(1931——2016)

刘艺(1931——2016),原名王平,别署实子。原籍台湾省台中市。著名书法家,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驻会副主席、创作评审委员会主任等。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

选自孟云飞主编《翰墨人生》,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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