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70年代,趙洪璋主持選育的“矮豐3號”等品種,開創了我國小麥矮化育種的先例,是我國小麥生產史上,第一個大面積推廣的半矮稈品種,年全國種植面積500餘萬畝,對我國矮化小麥育種工作產生了深遠影響。村民許富坤說,每次來,趙洪璋從來不住賓館和飯店,都是和助手、試驗工一起住在自家土炕上,聊的是育種事,喫的是家常飯,還把雜交組合材料無償送給許富坤,幫助他選育出“48-1”和“8727-4”兩個小麥優良品種,並進入大田推廣,幫助他成長爲一名有成果的農民育種家。

我一個搞小麥的,住在城市怎麼搞?一天不見小麥,我就不能安寧。

育種“宗師”患冠心病不肯住城市:一天不見小麥,我不能安寧

趙洪璋:小麥育種領域的科學巨匠、小麥育種學界的一代宗師、我國第一個獲得“全國勞動模範”榮譽的知識分子、中國科學院首批學部委員(院士)、西北農林科技大學教授。

■通訊員 李曉春 記者 溫才妃

1956年1月29日,趙洪璋到中南海蔘加毛澤東主席主持的討論農業發展會議,周恩來總理介紹了南水北調工程。接着大家發言。

毛澤東聽說趙洪璋也在會上,站起來用手指着他說:“講一講,講一講”。趙洪璋作了簡短髮言。他表示,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沒有幹不成的事業。

被主席親自點名,趙洪璋成爲那場會議的名人,但他不敢居功,提起這段往事,他總是謙虛地笑笑。實際上,那時尚年輕的他卻作出了不平凡的成績,他選出的“碧螞1號”創造了我國乃至世界上一個小麥品種年種植面積最高紀錄。

當然,他的成績和故事,遠不止這一項。

四批品種引領四次創新

1918年6月1日,趙洪璋出生在河南省淇縣一個普通農民家庭,從小目睹農民食不飽腹、衣不遮體,災荒之年背井離鄉、家破人亡的悽慘情景,他深感發展農業的重要。

18歲時,趙洪璋考上了國立西北農林專科學校,大學畢業後,他到陝西省農業改進所大荔農場試驗場擔任技佐。1942年,他被小麥育種學家、時任西農農藝學系兼農場主任沈學年調回學校,從此開始了紮根楊陵的小麥育種生涯。

育種“宗師”患冠心病不肯住城市:一天不見小麥,我不能安寧

用趙洪璋的話說:“我長期生活在農村,工作以後又和農民連畔種地,對農村、農民有深厚的感情。農村的貧困、農民的疾苦和田園的美麗風光,使我決心幹一輩子農業。”

當時,學校所在地武功種植的主要是農家品種螞蚱麥,長得稀稀拉拉,容易感染黃疸病,長大後還倒伏。趙洪璋總結了陝西關中地區4個小麥育種單位的經驗、教訓,發現“螞蚱麥”和“碧玉麥”雜交是抵抗黃疸和倒伏的最適宜品種。於是,他用“螞蚱麥”作“母親”,“碧玉麥”作“父親”,1942年開展雜交,培育新品種,並且取其“父母”名字的第一個字爲“碧螞1號”。

1947年秋,趙洪璋選出了豐產抗鏽的“碧螞1-6號”6個品系。其中“碧螞1號”是我國早期育種中,通過中外品種間雜交創造小麥新品種最成功的範例,也是我國有史以來適應性最廣、種植面積最大的農作物品種;1959年種植達9000多萬畝,創造了我國乃至世界上一個小麥品種年種植面積最高紀錄。

1955年,時年37歲的趙洪璋,以副教授的身份當選爲中國科學院生物學地學部委員,這是我國學術界的最高榮譽,也是對他的學術成就和貢獻的最高評價。

但是,他並沒有驕傲。

1964年,趙洪璋主持選育出“豐產”1、2、3號小麥品種,其中“豐產3號”表現突出,開拓了我國黃淮冬麥區啓用西北歐極晚熟小麥種質資源第一例,年種植面積達到3000餘萬畝,成爲華北平原麥區栽培面積最大的品種。

20世紀70年代,趙洪璋主持選育的“矮豐3號”等品種,開創了我國小麥矮化育種的先例,是我國小麥生產史上,第一個大面積推廣的半矮稈品種,年全國種植面積500餘萬畝,對我國矮化小麥育種工作產生了深遠影響。

20世紀80年代,年過花甲的趙洪璋孜孜不倦,主持育成以“西農85”“西農881”爲代表小麥新品種,開創了我國北方麥區抗赤黴病育種成功的先例。

趙洪璋主持選育的四批小麥品種,累計種植面積達9.5億畝,增產小麥約256億公斤,創造了四次創新,在我國小麥育種史上實屬罕見。

正如中國科學院院士莊巧生的評價:“趙洪璋在開拓我國小麥育種發展前沿中贏得了一個又一個勝利,爲中國小麥育種史寫下光彩奪目的篇章。”

創新者和開拓者

長期的育種實踐,趙洪璋不僅貢獻出一批又一批優秀小麥品種,也形成了別具一格的學術觀點和一整套精湛實用的小麥雜交育種方法。

趙洪璋認爲,從理論體系講,作物育種學是一門人工進化的科學,育種方法越貼近、越符合物種自然進化的規律,育種的效果就會越好。因此,他明確提出,應將“作物生態學”作爲“作物育種”的基礎學科,放在與“遺傳學”同等重要的位置。

育種“宗師”患冠心病不肯住城市:一天不見小麥,我不能安寧

怎樣全面認識和定義品種,趙洪璋給出了這樣的答案——品種是在一定的自然、耕作、栽培和經濟綜合條件下形成的優良栽培羣體,強調品種時間性、地區性和適應性三個特性。他認爲,“沒有萬古長青的品種,也沒有蓋世的品種。育種家要不斷學習、不斷前進。”

20世紀80年代,基於對我國小麥生產水平迅猛提升、加入“關貿總協定”談判進度和生態耕作條件變化的預判,趙洪璋帶領團隊開展了優質強筋小麥品種選育和抗赤黴病品種選育等工作,育成了“西農85”“西農881”等優質強筋早熟高產品種,這些材料和品種也是近年來小麥生產主導品種——“鄭麥9023”和“西農979”的重要親本。

小麥雜交育種是一項複雜的系統工程,環節多、年限長。在此過程中需要精心設計、精密施工。趙洪璋將此總結爲:“制定育種目標是運籌於帷幄之中,育成品種是決勝在十年之後。”

趙洪璋常說,雜種二代沒有貨,希望就不大了,並對二代植株後代的進一步選擇留有餘地。國家最高科技獎獲得者、中國科學院院士李振聲回憶道:“選育‘小偃’系列品種時,我就借鑑了趙老師的育種方法。”他從組合中選出了“小偃6號”和“小偃5號”,後來發現“小偃5號”抗病性差,於是主推“小偃6號”,該品種後來也成爲了我國小麥育種的重要骨幹親本,以及北方麥區的兩個主要優質源之一。

重視試驗地培養是趙洪璋育種學術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搞咱這一行,不喫半車土怎麼能行?”他熟悉自己的試驗對象,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一樣,對試驗田裏小麥生長情況、生理特徵,以及每一個重要變化,他都瞭如指掌。

趙洪璋經常唸叨,他自己有5個孩子,分別是“泥娃娃”的“碧螞”、“鐵娃娃”的“豐產”、“銅娃娃”的“矮豐”和“銀娃娃”的 “西農881”,希望在有生之年,努力研究出“金娃娃”。

親力親爲詮釋教書育人

趙洪璋重視育種,更重視育人。他在寫給學生的信中說:“人無論幹什麼,要成爲人才,必須有三條:一是個人德智體,二是家庭要支持,三是組織要培養。其中,最重要的是個人素質。能不能成爲一個成功者,就看你能不能謙虛謹慎、集中精力刻苦鑽研。”

趙洪璋主持修建的小麥育種“加代室”,在南面專設了一間學生學習室,放了兩個煤爐供學生取暖。用他的話說,人的大腦在一定溫度下才會高效運轉,不能凍着。而他自己卻沒有辦公室,大家提出要爲他準備一間時,他說:“我來系裏要麼下地,要麼討論問題,要辦公室幹什麼?要思考問題,我晚上回家思考。”

1998年7月,趙洪璋妻子突然去世,研究生打算跟着靈柩車去火葬場,趙洪璋嚴厲制止了他們,說:“又不要你們抬汽油,你們去幹什麼?專心做實驗!”兩句話令在場的學生頓時淚奔。

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研究員甄霖記得,趙老師給自己碩士論文研究提出的科學問題是:爲什麼小麥成熟後,有些品種的籽粒是飽滿的,有些則是皺縮的?並把成熟的籽粒比作裝着麪粉的“口袋”,深入淺出、幽默風趣的比喻至今在甄霖腦海裏縈繞。

一生與小麥育種結緣的趙洪璋,對待工作一絲不苟。他的助手何金江說:“無論春夏秋冬、颳風下雨,趙老師要求下雨後試驗地的第一個腳印一定是他的。”

趙洪璋推崇的一個詞是“特立獨行”,他深入田間地頭,以大地爲課堂,手把手教學生小麥育種,更教他們踏實工作,誠實做人。鼓勵學生獨立思考,標新立異,敢爲人先。

他先後培養了農業部原副部長路明、西安市農業科學研究所所長李丕皋、國家科技進步獎一等獎獲得者許爲鋼、加拿大農業部渥太華研發中心研究員嚴威凱、美國愛達荷大學副教授陳建莉、中科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研究員甄霖等一大批領軍人才。

“愛土地就是愛祖國,愛土地就是愛人民。”這些樸素的思想影響着他的研究生路明。1982年,路明畢業時,當趙洪璋知道他去甘肅農科院,而且從事的是小麥育種工作時,十分高興,鼓勵路明結合實際,把當地春小麥育種搞上去,爲此還專程到蘭州講學兩次。

許爲鋼至今還記得與趙洪璋第一次見面時,趙老師用紅藍鉛筆寫下的三句話:“大學者,入門也;掌握學習知識的方法,這是金鑰匙;好逸惡勞,毀也。”並以此作爲自己的座右銘。

在嚴威凱的記憶中,無論是與趙老師在小麥育種圃裏徘徊,在下鄉的路上顛簸,在農民的土炕上過夜;還是在辦公室、會議室、自己宿舍和老師家中,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但主題永遠只有一個——小麥育種。

倡導開放育種協作攻關

在小麥育種實踐中,趙洪璋開放的學術體系和包容的學術人格有目共睹。無論哪個單位需要親本材料,他都會主動給予,只要有合適的材料,他也想盡各種辦法獲得。

1974年9月,“綠色革命之父”、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勃勞格來西農,參觀了趙洪璋的實驗田。臨走時,趙洪璋給他送了“小偃6號”“矮豐3號”兩個品種。1993年,趙洪璋學生宋哲民和楊天章到世界小麥改良中心訪問時,勃勞格聽說他們來自西農,非常高興,與他們單獨交流,讚賞趙洪璋的育種成果,並且與他們合影留念。

育種“宗師”患冠心病不肯住城市:一天不見小麥,我不能安寧

國家發明獎一等獎獲得者、山東農業大學教授李晴祺至今感激趙洪璋對他學術成長髮展道路上提供的無私幫助。1969年,李晴祺專程到西農,從趙洪璋那裏得到了“矮豐3號”“孟縣201”“牛朱特”等育種材料。趙洪璋特意囑咐說:“‘牛朱特’個子高、穗子大、很抗病,但是極晚熟,要想辦法好好利用它。”經過十年攻關,李晴祺團隊成功創造了“矮孟牛”新種質,並用它培育了一批優良品種。

20世紀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我國小麥育種界盛行尋找小麥雄性不育系,研究小麥雜種優勢利用問題,但趙洪璋並不盲從,派人到全國各地調查、收集資料,提出要認真研究小麥雜種優勢,不育系、保持系、恢復系三系及田間制種技術等一系列問題,從而開啓了西北農林科技大學雜交小麥遺傳育種研究。

作爲一位富有戰略眼光的育種家,1983年,趙洪璋在北方冬麥區育種協作會議上,強調要廣泛組織穿梭育種,併成爲今後育種的基本方法。同年5月,他在學校接待了北方冬麥區東西線穿梭育種的山東、河南、陝西的代表,並詳細介紹育種經驗和今後育種設想;他還多次到河南省農科院小麥所考察、指導育種工作。

上世紀60年代,主要發生在溫暖溼潤地區的小麥赤黴病在陝西關中灌區逐年加重,並在上世紀80年代擴展到黃淮麥區、北方麥區。趙洪璋提出,在保持原有育種目標性狀和抗性基礎上,選育兼抗赤黴病的品種。他在多方合作下進行赤黴病病菌篩選、接種、鑑定方法等研究,取得了積極結果。

1992年,趙洪璋津津樂道的是小麥育種聯合攻關,他曾對來訪的記者表示:“要像搞原子彈、氫彈那樣,把各路人馬組織起來,齊心協力、取長補短,打一場‘淮海戰役’,真正好的小麥良種是會問世的。”

根植大地的人民科學家

趙洪璋恪守“人的一生要爲人民做些好事”的信條,其人生歷程是學習起步爲農民,工作落腳爲農民。大家喜歡稱呼趙洪璋爲“趙勞模”,不僅是因爲他貢獻大,還因爲他有滿身的土氣,滿腦子都是“三農”觀點。他的談話中經常是農民如何、農村如何、農業如何,總是站在“三農”角度思考問題,從生產發展的角度研究問題。和農民交往時,他更是沒有一點架子。正是因爲這一身泥土氣息,他的成果才接地氣,對生產有巨大推動作用。

深入基層、聯繫羣衆,通過調查研究解決生產和科研的實踐問題,是趙洪璋的一貫作風。他常說:“按科學辦事,憑事實講話,上不瞞領導,下不騙羣衆,這是爲人做事的起碼準則。”

1958年,小麥畝產數千數萬斤的呼聲不絕於耳,趙洪璋親自作了高產栽培試驗,結果拿出一個畝產423公斤的報告。他說,我的“碧螞1號”800斤,上千斤不可能。這是冒着幾乎要被推向批判臺的危險做出的結論。

“對品種負責、對生產負責、對農民負責”成了趙洪璋約束自己和助手的工作準則。他說:“我可以不說話,但我不能說假話。”只要通過生產實踐檢驗是好的品種,不管是他自己育成的還是別人育成的,都極力推薦給農民。對於慕名而來索要品種的人,他都要詳細詢問當地生產條件和存在問題,對上號就給,對不上號則堅決不給。

育種“宗師”患冠心病不肯住城市:一天不見小麥,我不能安寧

上世紀70年代初,關中地區主要流行小麥條鏽病,赤黴病並不流行。趙洪璋培育了產量性狀特別好的“西農772”新品系,但有一年出穗後,遭遇了大範圍赤黴病,趙洪璋沒有任何猶豫,忍痛果斷淘汰了“西農772”。

1986年,趙洪璋把西農小麥旱地育種基地選擇在蒲城荊姚鎮郭村。村民許富坤說,每次來,趙洪璋從來不住賓館和飯店,都是和助手、試驗工一起住在自家土炕上,聊的是育種事,喫的是家常飯,還把雜交組合材料無償送給許富坤,幫助他選育出“48-1”和“8727-4”兩個小麥優良品種,並進入大田推廣,幫助他成長爲一名有成果的農民育種家。

1988年,趙洪璋老伴去世後,他患上了冠心病,被送到寶雞衛校兒子工作單位療養。其間,寶雞市委市政府領導前去探望,這時,衛校領導才知道趙洪璋的真實身份,提出給他一套住房,就住在寶雞,子女也想讓他就此退下來,好好休息。但趙洪璋說:“我一個搞小麥的,住在城市怎麼搞?一天不見小麥,我就不能安寧。” “楊陵三道塬自然地貌和氣候特點培育小麥良種得天獨厚,我的事業在楊陵,我的生命在西農,共產黨給我發錢不能不幹事。”

1994年,趙洪璋因病不幸逝世。追悼會那天,數不清的挽幛落款是 “某某市人民”“某某縣人民”“某某鄉人民”“某某村人民”。大家覺得,只能用“人民”二字才能體現對趙洪璋的崇敬,因爲他是真正的人民科學家。

1996年,趙洪璋的骨灰被灑在陝西宜川黃河壺口,實現了他魂歸故里、情繫黃土地的最後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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