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山無地可耕,幹校無事可幹。過了一個多月,幹校人員連同家眷又帶着大堆箱籠物件,搬到息縣東嶽。地圖上能找到息縣,卻找不到東嶽。那兒地僻人窮,冬天沒有燃料生火爐子,好多女同志臉上生了凍瘡。洗衣服得蹲在水塘邊上“投”。默存的新襯衣請當地的大娘代洗,洗完就不見了。我只愁他跌落水塘;能請人代洗,便賠掉幾件衣服也值得。

----楊絳·《幹校六記》

一九六六年,傅雷夫婦因“文革”而自盡身亡,而他們的摯友楊絳夫婦,也因爲文革,遭受了生命中最慘痛的風波。這種慘痛,不止是身體上的,亦是靈魂深處的。

他們先後被監管,工資待遇沒有,每個月只有一點生活費,伙食也受到限制,只被准許喫土豆、鹹菜等食物,甚至連穿衣也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力。不久,文研所的工作也取消了,楊絳從一個研究員變成了掃廁所的清潔女工,而錢鍾書則分到了掃院子的活。

這並不僅僅是迫害的主要內容。他們時常被批鬥,開批鬥大會成了家常便飯。錢鍾書的頭髮被剃得亂七八糟,縱橫兩道,非常難看。幸好楊絳靈機一動,乾脆把剩下的頭髮都剃光,也免得下次再被折騰頭髮。她自己卻被剃成了“陰陽頭”,也就是被剃掉了一半頭髮。錢鍾書可以剃光頭,楊絳總不行吧。

她很發愁,卻也沒有唉聲嘆氣,只是想辦法。最後她想起女兒曾經留過長髮,辮子剪下來還好好地放在最下面的櫃子裏。楊絳趕快把頭髮找出來,連夜做了一個簡陋的髮套。雖然極其粗糙,總算是能夠出去見人了。錢鍾書很是心疼,楊絳反倒安慰他說,她從小就特別羨慕弟弟能剃光頭,現在也是“夢想成真”了。

楊絳:歷盡人生,洗盡鉛華

淡然豁達的楊絳毅然戴上假髮套出門去。她現在的工作是打掃女廁,要是不去上班,還不曉得會有怎樣的“待遇”,所以,不論怎麼艱難,她還是硬着頭皮走出家門。這個假髮套,擺着看看還可以,一戴上去,醜且不說了,而且不透氣。因爲頭髮放了太久,所以顏色已經發黃,很明顯就能看出。

坐公交車時,售票員一眼就看出來,很惡劣地指着她說:“你這黑幫,還想坐車?”她分辯說自己並不是黑幫。然而,解釋又能夠如何呢?分明是真的,但是這些最真切不過的話,卻在衆人的指指點點和冰冷的目光裏,漸漸蒼白。

她默然地下了車。不懂事的小孩子追過來,嘲笑,扯着她的假髮。賣菜的小販也不肯把菜賣給她。迫於無奈,她只好讓錢鍾書去買菜,自己一週只買一次菜。可就算是這樣,她依舊覺得惶然--這個世界,怎麼會在一夜之間,變得好像誰都不認識誰。或許過去幾十年的人生,都只是一場似真非假的夢,煙雲飄散,恍然裏支離破碎。

她只認得鍾書。

在這個世界顛覆所有過往,黑白混淆的時候,唯有枕邊人,是她從始至終熟悉的面孔。他安慰並且保護她,同甘共苦,榮辱相依。其實她不是不知道,至親至疏夫妻,多少曾甜蜜溫存的夫妻,在這場災難來臨時,選擇放棄,劃清界限或者檢舉對方。他們固然有他們的無奈和悲傷,然而,這種令人已見怪不怪的新聞,依舊讓楊絳覺得心寒。

心寒之餘,是慶幸。如同劫後餘生。慶幸自己沒有遇上那樣的不堪,也慶幸他們之間橫已有足夠的信任與依賴。

或許,正是這樣的心情,支撐着日漸年邁的楊絳和錢鍾書,在那場動亂中生存下來。還有機會,可以牽着彼此的手,靜謐地看着日光一點點沉沒在幽幽的山坳。他們都成了清潔工。當教授,當研究員,當清潔工,變的是工作,不變的是工作態度。他們做了清潔工具,一絲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後來,有人說,楊絳打掃的女廁,水箱上的拉鍊都沒有灰,地上一層不染,跟從前比起來,不知乾淨了多少。

楊絳:歷盡人生,洗盡鉛華

辛勤的工作態度似乎沒有改善他們的命運。一九六九年,他們下放到幹校。幹校是政府集中知識分子學習再改造的地方。錢鍾書是先遣隊,提早離開了北京。他走的那天,全家人都去火車站送他,女兒,女婿,還有楊絳。

我記得從前看見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擺渡的小火輪,送行者就把許多彩色的紙帶拋向小輪船,小船慢慢向大船開去,那一條條彩色的紙帶先後迸斷,岸上就拍手歡呼。也有人在歡呼聲中落淚;迸斷的綵帶好似迸斷的離情。這番送人上幹校,車上的先遣隊和車下送行的親人,彼此間的離情假如看得見,就絕不是彩色的,也不能一迸就斷。

----楊絳·《幹校六記》

楊絳:歷盡人生,洗盡鉛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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