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會腐蝕人的肌膚，而人爲的酸襲擊甚至會致人失明和殘疾，並讓人面目全非。在印度，每年約有一千人遭受酸襲擊的厄運，但這只是個保守的數字。而在泰姬陵附近，一羣從酸襲擊中倖存的女人聚集起來經營了一家咖啡館，這些堅強的女人決定對世界講出她們的故事。

來源 | BBC

編譯 |崔一凡

1

在位於印度阿格拉的Sheroes咖啡館，一名年輕的女服務員站在門前迎接往來的顧客，「歡迎品嚐我們的咖啡」，現在正是交通高峯時間，她的聲音蓋過了車流的嘈雜。

她叫Dolly，一個15歲的女孩。

「我是這裏最年輕、最調皮的女孩兒，」她說過這話便笑起來——沒有人能夠抗拒她的熱情。

一些顧客來到這裏喝一杯瑪莎拉茶。整個阿格拉都湮沒在冬日濃重的霧氣中，而這家咖啡館繽紛的壁飾能讓人感到些許清晨的歡愉。Dolly拿了訂單之後便一頭鑽進廚房，臉上閃過一個大咧咧的笑容。

三年前有人試圖毀掉這生機勃勃的笑容。他沒有成功，但那些無法忽視的、像蛇一樣的疤痕卻將在永遠刻在Dolly的臉上。當她遇見那個比她大12歲的男人之後，厄運就開始降臨在她頭上。那個男人和她住在同一個街區，他開始跟蹤12歲的Dolly，對她說下流的話，說希望跟她一起睡覺。

之後的某一天，當Dolly正和其他孩子玩耍的時候，那個男人突然出現在Dolly的家裏。「我拼命朝我的屋子跑，但他還是把硫酸潑在了我的臉上，我大聲尖叫、呼救，我感到我的臉在灼燒。」

Dolly的家人立刻將她被腐蝕的肌膚浸入水中，之後Dolly被緊急送往醫院，多虧有一個思維敏捷的醫生，將硫酸清除出了她的眼睛，讓她的視力得以存留。

即便如此，Dolly的臉上還是留下了永久的傷疤，她的呼吸也總是很困難，因爲硫酸腐蝕了她的鼻孔。

她回想起當她從醫院回家後要求照鏡子的時刻。「我媽媽拒絕了我的要求，她告訴我我依然很漂亮，她說過段時間我就可以照鏡子了。之後我的妹妹不小心把一面鏡子放在了我面前，我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我無法抑制地哭喊、尖叫。」

那時Dolly沒心情喫飯，更不敢出門。「我甚至想過死亡會不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Dolly說。

她本能地想到應該用一個面紗遮住臉，整整一年的時間，Dolly都拒絕了她媽媽溫和的鼓勵，她不想踏出家門一步。

當Dolly的家人聽說了Sheroes咖啡館之後，她的生活完全改變了，在這裏，她遇到了另一個倖存者Sonia，她改變了Dolly關於這次厄運的看法。

「她告訴我，我不需要把自己的臉遮起來，因爲我沒做錯任何事，那些傷害我們的人才應該把自己的臉遮起來。」

襲擊她的男人現在在監獄服刑，Dolly最近給他寫了一封信，告訴他自己的精神並沒有被他摧毀。

「你燒燬了我的臉，但沒有燒燬我對生活的希望，這是硫酸也毀滅不了的東西。」Dolly寫到。

她說她已經原諒了那個男人，但她承認這個過程是非常痛苦的。「有時候我想知道如果把一滿瓶硫酸潑向你會怎樣，」她告訴他。

在咖啡館裏，Dolly唱歌、跳舞，她有着超越她年齡的睿智。

她也被一些事情所困擾——一些人認爲她的厄運是咎由自取的，她不應該拒絕施害者的求愛。這就是她認爲像她一樣的倖存者應該參與這個世界而不是把自己隱藏起來的原因。

Dolly在咖啡館的工作非常努力，招待那些去泰姬陵附近遊覽、路過這個小鎮的揹包客，她用很不流利的英文同遊客們開玩笑，有時她還會教他們一些北印度語。

Sheroes咖啡館幫Dolly找回了自信。「我很開心我的父母能爲我的工作而驕傲，我能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

Dolly希望有一天能回去完成自己的學業，以後她或許會成爲一個醫生。

那麼現在她會對那些與她有着相似遭遇的女人們說些什麼呢？

「我想告訴她們，不管發生了什麼，它畢竟已經發生了，向前看，別回頭。」

▲ Dolly在Sheroes咖啡館裏招待顧客

2

Rani是最近纔來咖啡館的，她不像活力四射的Dolly一樣能夠唱歌跳舞，因爲她受到的傷害更加嚴重。當城市的晨霧散去，她喜歡坐在咖啡館前的院子裏享受一些陰涼。

Rani也曾被一個妄圖佔有她的男人追求。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兒，所以她的媽媽告訴那個男人要等女兒完成學業之後再談。但是他一直堅持（求愛）。

「一天他引我到一條街上，他試圖調戲我，我打了他一巴掌。這讓他很憤怒，幾天之後，他用硫酸襲擊了我。」

Rani受到的傷害非常嚴重，她甚至無法行走——硫酸不止會破壞皮膚，還會破壞人的神經和肌肉，而她家鄉的醫生也不具備能正確治療她的能力。甚至當她被轉移到一所較大的醫院之後，她的燒傷已經無法用水來清洗，幾天的時間她都無法換繃帶。最後她被送去重症病房，在裏面呆了九個月。

這段時間她體重少了一半，她的家人變得十分關心她，儘管有醫生的反對，但家人還是讓她出院了。隨後的四年時間，她只能在家，臥牀不起。在這段時間裏，她沒有接受任何藥物治療，而且雙眼也盲了，唯一去拜訪她的人是她童年的朋友。

幸運的是，一個善良的陌生人進入了她的生活，讓她去私人療養院接受更好的治療，在這裏，她接受了物理治療，慢慢地重新學會走路。

在某種程度上，Rani的故事是令人不安的，她家庭中的一些人因爲這次襲擊而責備她。「他們希望我同意嫁給那個男人，讓他滿意就好了，但是我希望可以繼續上學。」

還有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是，傷害她的兇手至今逍遙法外，Rani聽說他已經結婚了，還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他擁有的這一切Rani都沒有，她原來希望到印度警察服務機構工作，但這個夢想看起來已經無法實現了。她現在依然覺得自己沒有得到支持，她渴望兇手能夠得到應有的制裁。

「我希望我的案件能夠重啓，把兇手捉拿歸案，讓他接受終身的懲罰。」

乘火車去阿格拉，離開將她隔絕了四年的臥室，療養院的生活是令人興奮的。「現在我覺得我有力量去做一些想做的事，這些力量和支持我從未從我家人身上獲得過。」Rani說。

「我想學習更多東西，在這裏我相信我可以做到，來到這裏之後我得到了很多鼓勵。」

▲ Rani

3

酸在印度非常便宜，價格甚至不及牛奶，而且在商店和超市都非常容易買到。它一般用於清潔家裏的廁所和水槽，在紡織、珠寶製造等工業上也使用甚廣。

2014年，印度國家犯罪記錄局記錄了309起酸傷人事件，但專家相信真實的數字可能接近每年1000例（或每天3例）。

一些造成惡性後果的酸傷人事件被記錄，因爲受害者需要得到藥物治療。但很多案件沒有被記錄，因爲害怕施害者的報復，或者受害者的家人認爲他們遭此厄運純屬自作自受而沒有選擇報警。

活動人士相信，在印度的一些偏遠地區，即使是造成嚴重後果的酸傷害事件也能逃離公衆的視野，一些死亡被掩蓋起來，甚至被記錄爲自殺或者房子起火致死。

絕大部分的類似案件是針對年輕女人的——通常是因爲她們拒絕了追求者或者惹惱了經常虐待她們的丈夫或父親。

這是一種報復性的犯罪形式，施害者用毀壞別人容貌的方式剝奪她們的愛。倖存者也通常會由於自己的容貌受到朋友和鄰居的排斥。

Aarushi Ahluwalia是一名專門揭示針對婦女的暴力犯罪的記者，她說，並不是每一名受害者都能得到像Sheroes咖啡館中的婦女那樣的相互支持。他採訪過的很多受害者都必須面對一個殘酷的事實「她們很可能不能工作，不能結婚，不能作一個普通的女人，」她說。

「她們在很多方面遭受的痛苦我們甚至不知道。」

▲ 被硫酸腐蝕的手

4

三年前，一位遭受酸襲擊的女孩兒站在印度最高法院門前。

她叫Laxmi Agarwal，遭受襲擊時僅15歲，原因是她拒絕了一位愛慕她的男人的求婚。四月的一天，當Laxmi在公交站等車準備去上音樂課的時候，那個男人將滿滿一瓶酸潑到了她的臉上。之後她進行了七次手術才勉強讓傷口癒合。

由於這次慘劇，Laxmi變成了一名不知疲倦的活動人士，她希望國家能夠修改相關的法律，抑制酸的銷售。在她來到最高法院之前，她已經收集了27000個請願者的簽名。

「當我看到Laxmi站在法院的時候，我感到非常悲痛，她盡其所能去匡扶正義，不僅僅是爲了她自己，也是爲了每一個酸襲擊的受害者。」Rajendra Mal Lodha說，他是一名法官，正申請成爲印度的首席大法官。

印度最高法院回應了Laxmi的呼籲，印度中央和地方政府將通過法律限制酸的銷售，並將給受害者提供更好的補償和醫療護理。

現在想要買酸的人必須提供清晰的身份證件，政府也將給酸的供應商提供銷售許可。

活動人士歡迎這種改變，但同時一些擔憂依然存在——法律條文和現實情況之間的鴻溝無法彌合，現實是，現在在印度，你依然可以不用出示任何證件就能買到酸。

Rajendra Mal Lodha也認同這個問題的存在，「如何制定法律是一個問題，如何讓法律落到實處又是另一個問題，如果法律不能落實，現實情況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他希望酸襲擊案件能夠更快地得到判決結果，根據J Saga律師事務所的消息，平均每個此類案件的判決要花費5到10年，這讓受害者們很難繼續自己的生活。

「在我們國家，事情總是發展地十分緩慢。」Lodha說。

「但是在這方面，孟加拉國做得非常好，他們通過了一項法律，偵查員必須在30天內完成調查，特別法庭在90天內完成審訊。」他認爲印度的法律執行也要加快速度。

愚昧和遲鈍隱藏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甚至是醫院和法庭。Lodha回想起有一次在法庭上，法官要求被害者遮住自己的臉。

「大家的心態必須改變，」他堅定地說。「或許這應該是我們學校教育的一部分，如果男人認爲男女在各方面都是平等的，那麼大部分這類問題都能夠解決了。」他說。

Alok Dixit 來自「反硫酸攻擊」組織——經營Sheroes 咖啡館的非政府組織，他認爲改變整個社會的風氣仍然是解決這類問題的最大挑戰。

「如果你是被酸襲擊的受害者，你走在外面，每個人都會看你，人們會議論你，他們也不想給你一份工作，人們看你就像在看一個外星人。」他說。

事實上，當Alok遇到Laxmi並與她墜入愛河的時候，他就有了建立Sheroes咖啡館的主意，現在，他們已經有了一個9個月大的女兒。

最近，Laxmi成爲了一些時裝設計師的模特。他們的口號之一是「不能毀滅你的只會讓你更強大。」

▲ 成爲時裝模特的Laxmi Agarwal

5

1834年2月的格拉斯哥，一個名叫Hugh Kennedy的男人將酸潑在了另一個男人的臉上。

「我們必須很難過地承認，潑硫酸這種犯罪行爲在這個國家變得非常普遍，這個污點幾乎變成了我們國家的特色，」當時的改革家Gazette說道。

「如此殘暴和懦弱的惡魔，必定是有罪的。」

所以酸傷害不只是現代印度纔有的挑戰，巴基斯坦、柬埔寨、哥倫比亞、烏干達還有其他一些國家在今天都面對着這一嚴肅的問題。

據活動人士稱，酸襲擊最嚴重的的國家應該是阿富汗，但由於缺少可靠的數據，這種觀點也只是在坊間流傳。

據來自慈善機構酸倖存者國際信託協會(ASTI)的Jaf Shah稱，這種現象通常與使用酸的產業息息相關。

「比如在哥倫比亞，橡膠生產在很多地區都是非常普遍的，在孟加拉國，酸存在於珠寶和棉花產業密集的地區。」

在英國，襲擊的數量在上升，自2012年以來，大約有500人受到酸襲擊的傷害或威脅。警察認爲酸可能成爲一種可以替代槍支和刀具的武器，特別是在幫派械鬥中。英國的內政部現在也正在考慮是否進一步規範腐蝕物質。

在印度，大多數襲擊時針對女人的，但有趣的是，在柬埔寨和烏干達，有40%的襲擊是針對男人的，當前很多國家開始逐漸開始分享數據和經驗，目的是能更好地杜絕這類犯罪並且幫助受害者康復。

活動人士經常提及孟加拉國的成功——自2002年起，這類案件在孟加拉國的數量減少了驚人的70% 。孟加拉國是第一個通過法律控制酸銷售的國家。

巴基斯坦於2011年也實施了類似舉措，但不是每一個國家都想像孟加拉國一樣，將死刑引入到酸襲擊案件中。

哥倫比亞也取得了一些進展，在2014年一個備受矚目的案件中，一箇中產階級出身的女孩遭硫酸襲擊，她叫Natalia Ponce de Leon，她的故事給這個國家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震動。哥倫比亞的總統獎勵了給案件提供消息的人，此外這個案件還促使哥倫比亞參議院修改了法律。

現在犯罪嫌疑人面臨着最高50年的刑期。

另外，國家還給受害者及其家人、目擊者提供保護，這是爲了鼓勵更多人在遇到類似情況時選擇起訴。

Jaf Shah認爲，警察和司法部門缺乏自信也是此類事件發生之後卻很少被報道的原因之一。「很多警察部門並沒有高效地調查襲擊事件，他們很可能丟失案件的關鍵證據。」

或許最強大的能改變現實的力量還是受害者自己。

Dolly清楚那種感受，拼命地想把傷疤遮蓋起來，想躲在羞恥的陰影裏。但是現在，她對其他受害者的建議非常簡單：「他們不應該把自己封閉起來，他們要和人接觸，和他們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