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永

蘇軾之所以成爲“蘇東坡”,緣於他被貶官黃州後,自號“東坡居士”。

而“居士”一般指信仰佛教、在家修行的人,可見正是佛教改變了蘇軾,讓他“深悟實相”,浴火重生,實現了人生的蛻變飛躍。

四川是我國最早傳播佛教的地區之一,人們篤信佛教,叢林廣佈,歷代高僧更是層出不窮。蘇東坡的家鄉眉山正處於峨眉佛教文化圈中,佛教聖地峨眉山和著名的樂山大佛近在咫尺。

蘇東坡的祖輩樂善好施,救濟鄉里,父母“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寶(佛教指:佛寶、法寶、僧寶。)”。(蘇軾《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蘇東坡自幼生長在這樣的地域文化背景和家學淵源環境下,佛教對他產生了潛移默化的積極影響。蘇東坡終身喜好與佛教僧侶結識交往,有的甚至成爲他的患難知己、生死之交。據考證,蘇東坡一生結交的僧人總共不下百人,我們不妨來看看其中幾位重要人物。

(一)眉山老尼姑

最早給蘇東坡留下深刻印象的佛教人物,竟然是一位老尼姑。

蘇東坡七歲時,在眉山城遇見一位老尼姑。老尼姓朱,九十歲了,仍然頭腦明晰,口齒清楚。她給小東坡講述了一段後蜀末代皇帝孟昶與花蕊夫人的香豔故事。

那時老尼還是位花季少女,跟隨自己的師傅進入後蜀皇宮。

一個大夏天,孟昶和花蕊夫人在摩訶河上納涼避暑。色藝雙絕的花蕊夫人衣飾清涼可人,顯得更加美麗嫵媚。孟昶看得春情盪漾,當即口占一首《洞仙歌》。

這首宮廷豔詞描繪得如此旖旎動人,以至於老尼姑在七十多年後還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並且逐詞逐句講述給小東坡聽。《洞仙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深深打動了蘇東坡的幼小心靈,令他心馳神往。

(花蕊夫人)

可惜歲月流逝,四十年過去了,蘇東坡只依稀記得老尼姑背誦的開篇兩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兒時這段傳奇經歷令人難忘,蘇東坡暇日尋味,感慨萬千,揮筆續寫這首《洞仙歌令》,了卻自己多年的遺憾: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倚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蘇東坡雖號稱北宋“豪放詞”第一大家,其“婉約詞”同樣寫得纏綿悱惻,香豔迷人。所謂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看來蘇東坡能夠成爲詩詞大家,開北宋一代詞風,並非毫無來由,憑空而就。

這位老尼姑無意間成了蘇東坡走上詩詞創作道路的引路人。

(二)寶月大師惟簡

寶月大師惟簡曾任成都大慈寺中和勝相院住持,俗姓蘇,字宗古,眉山人,被蘇軾、蘇轍兄弟認作宗門兄長。或許是宗親的緣故,蘇東坡與寶月大師惟簡的交往最爲密切長久。

父親蘇洵去世後,蘇軾兄弟將父親收藏的書畫,以及得之於鳳翔的四板唐代菩薩畫施捨給惟簡供養。惟簡表示要以自己的生命來守護這些珍貴的畫作。他說:“吾眼可霍,吾足可斫,吾畫不可奪!”。惟簡乃“以錢百萬度爲大閣以藏之”,並畫蘇洵像於閣中。(蘇軾《四菩薩閣記》)。元豐三年(1080),蘇軾被貶謫黃州後,惟簡派徒孫悟清千里迢迢前來探望,並請求蘇東坡爲勝相院新建成的“大寶藏”作記。

蘇東坡爲之作《勝相院經藏記》。這篇記中寫道:“有一居士,其先蜀人,與是比丘,有大因緣。去國流浪,在江淮間,聞是比丘,作是佛事,即欲隨衆,舍所愛習。”蘇東坡自稱“居士”,與惟簡“有大因緣”,也表明了兩人情同手足的深厚友誼。

悟清返川時,蘇東坡修書與惟簡,表示自己退休後,要與惟簡一起修煉佛道。信中說:“每念鄉舍,神爽飛去,然近來頗常齋居養氣,日覺神凝身輕。他日天恩放停,幅巾杖屨,尚可放浪於岷峨間也。知吾兄亦清健,發不白,更請自愛,晚歲爲道侶也。”直到寶月大師惟簡去世,蘇東坡對寶月大師都常常“掛念於心”。

(三)鳳翔開元寺老僧

蘇東坡《王大年哀詞》雲:“嘉佑末,予從事岐下,而太原王君諱彭,字大年,監府諸軍。……予始未知佛法,君爲言大略,皆推見至隱以自證耳,使人不疑。予之喜佛書,蓋自君發之。” 嘉佑八年(1063),二十八歲的蘇東坡擔任籤書鳳翔判官,同事王大年信奉佛教,他熱心爲蘇東坡講解佛法,讓蘇東坡對佛教產生濃厚興趣,從此喜好上閱讀佛教經典。

鳳翔是秦國古都雍城所在地,歷史悠久,文化發達,佛教寺廟衆多。蘇東坡常常流連在鳳翔的名勝古蹟中,“往往匹馬入寺,循壁終日”,他觀摩學習寺廟中精美的佛教壁畫,盡情感受佛教文化藝術的薰陶。一天,蘇東坡在鳳翔開元寺遭遇到一樁奇事。

有位老僧人執意要傳授給他一道鍊金祕方,能以硃砂化淡金爲精金,還一再叮囑他不可輕易傳授別人,否則禍害無窮。不久,蘇東坡經不住上司鳳翔太守陳希亮的一再懇求,把老僧的鍊金祕方傳授給陳希亮,從而改善了自己和這位嚴厲上司的僵硬關係。據蘇轍的《龍川略志》記載,陳希亮癡迷鍊金術,並因此發了大財,後來最終因鍊金術中毒而亡,蘇東坡爲此自責不已。

看來,鳳翔正是蘇東坡與佛教結下“大因緣”的地方。而鳳翔開元寺這位老僧更加增添了蘇東坡對佛教的神往,他如同傳授給了蘇東坡一道“阿里巴巴”的咒語,爲蘇東坡打開了通向認識佛教神祕寶藏的嶄新大門。

(四)辯才法師

辯才法師無疑是蘇東坡心目中最具神奇法力的男神。蘇東坡次子蘇迨出生後就羸弱多病,長着一個大大的頭,到4歲都還不能走路,要靠大人抱或揹負,多方治療也未見大效,令人憂心焦急。此時,35歲的蘇東坡出任杭州通判,他與杭州上天竺寺58歲的辯才法師結爲了忘年之交。辯才法師爲蘇迨祈禱、按摩,蘇迨很快就能走路了。蘇東坡說:“師來爲摩頂,起走趁奔鹿。”(蘇軾《贈上竺辯才師》)蘇轍亦說:“予兄子瞻中子迨,生三年不能行,請師(指辯才)爲落髮摩頂祝之,不數日能行走如他兒。”(蘇轍《龍井辯才法師塔碑》)這次親身經歷證明了佛力廣大,佛法無邊,而辯才法師就更讓蘇東坡和蘇轍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元祐四年(1089),蘇軾離開杭州16年後,又回到杭州擔任太守。此時,辯才法師已退居龍井寺,每日卻仍然要接應來客,不勝其苦,他不得不立下規約:“殿上閒話,最久不過三炷香;山門送客,最遠不過虎溪。”虎溪即龍井水流下的一條小溪,因溪中有巨石如伏虎,故名。蘇東坡的歸來,讓辯才十分欣喜,兩人常相歡聚。

一天,辯才送別來訪的蘇東坡,兩人一路談笑,不知不覺過了溪上的歸隱橋。左右隨從急忙提醒:“遠公,已過了虎溪矣!”辯才這才發覺自己破了送客不過虎溪的規矩,兩人相顧大笑。辯才說:“杜甫詩中不是說過:‘與子成二老,來往亦風流。’我們多走一段路,值得!”蘇東坡十分感動,以詩記之。這故事也就成爲了流傳千古的佳話。

辯才法師是浙江臨安人,18歲入靈隱天竺寺,師從靈隱寺住持慈雲大師。辯才後來成爲上天竺法喜寺方丈。辯才法師佛教造詣日精,道行高深,名震吳越。不過現在的人們紀念辯才法師,卻並非因其佛教修爲。由於他晚年在杭州西湖老龍井隱居,據說是他率先在獅峯山麓開山種茶,遂被人尊爲“龍井茶鼻祖”,受到後人供奉朝拜。這實在是無心插柳,令人唏噓不已。

(五)佛印禪師

在蘇東坡交往的僧人中最著名的是佛印大師。蘇東坡和佛印之間的故事流傳甚廣,影響巨大。一個名士,一個禪師,同樣幽默詼諧,同樣睿智機智,由此演繹出了許多逸聞趣事。在文藝作品中,佛印幾乎成了蘇東坡衆多交往僧人的形象代言人。當然,他們之間的傳說故事大多爲小說家言,不能完全當真。

佛印禪師(1032-1098)法號了元,字覺老,是中國宋代高僧。他從小聰明過人,後出家爲僧。《東坡詩話》載:佛印禪師俗姓謝,名瑞卿,江西饒州人。年輕時是位秀才,由蘇東坡引薦,被皇帝賜與度牒,才得以出家。這當然也是演繹傳說。

在蘇軾詩文集中,蘇東坡與佛印開始交往,正是佛印禪師住持廬山歸宗寺、蘇東坡貶官黃州之時。黃州地處湖北省的長江北岸,與長江南岸江西省的廬山,隔江相望。因此,蘇東坡就時常坐船過江,與佛印禪師談禪論道,結伴遊山玩水。兩人相談甚歡,成爲知己。佛印禪師於元豐五年(1082)住持潤州金山寺。

元豐七年(1084)四月上旬,蘇東坡離開黃州,路過金山,他前去拜望佛印,作《蒜山松林中可卜居餘欲僦其地地屬金山故作此詩與金山元長老》詩。蘇東坡看中蒜山優美環境,有在此買田卜居,與佛印禪師比鄰而居的打算。可惜這一心願未能實現。蘇東坡與佛印友情深厚,相交到老。據統計,蘇軾文集中涉及給佛印的書信共15封,詩5首,文章6篇。在蘇東坡交往的僧人中,詩文往來數量僅次於詩僧道潛。

《宋稗類抄》記載:東坡在惠州,佛印在江浙,以地遠無人致書。有道人卓契者,概然曰:“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矣。”因請書以行。印即致書雲:“子瞻中大科,登金門,上玉堂,遠放寂寞之濱,權臣忌子瞻爲宰相耳!人生一世間,如白駒之過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貴,轉盼成空。何不一筆勾斷,尋取自家本來面目?”佛印禪師的書信無異於當頭棒喝,令人猛醒。他鼓勵蘇東坡看破紅塵,認識自己,見性成佛。晚年蘇東坡在困苦中反思,佛在他心目中也許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如此親近可愛。

(六)“妙總大師”道潛

道潛(1043-1106),號參寥子,俗姓何,杭州於潛(浙江臨安)浮溪村人,爲大覺懷璉弟子,雲門宗下五世。道潛是北宋著名的詩僧,在詩壇享有盛名。蘇東坡說他“詩句清絕,可與林逋相上下,而通了道義,見之令人蕭然。”(蘇軾《與文與可》)。

元豐元年(1078),蘇東坡于徐州(古稱彭城)初次結識道潛。道潛《訪彭門太守蘇子瞻學士》詩云:“彭門千里不憚遠,秋風匹馬吾能徵”。當年秋天,道潛拜訪徐州太守蘇子瞻,二人得以相識。張邦基在《墨莊漫錄》中記載,道潛本名曇潛,蘇東坡改爲今名。蘇東坡任職湖州時又與之交遊(蘇軾《次韻參寥詩寄秦太虛三絕句,時秦君舉進士不得》)。

蘇東坡遭貶謫居黃州後,道潛跟隨相從,居留黃州一年多時間。紹聖四年(1097),62歲的蘇東坡貶居海南,道潛打算渡海相隨,蘇東坡寫詩勸阻。由於他和蘇東坡關係親密,道潛也受到牽連,被治罪還俗。“仇家呂升卿任浙西,使者收捉道潛伏蘇州獄,枉法編管兗州”(釋曉瑩《感山雲臥紀談》)。到了建中靖國初年(1101),道潛才平反昭雪,受詔復還,仍削髮爲僧。崇寧三年(1104)道潛被皇帝賜號“妙總大師”。

蘇東坡與道潛之間同樣流傳着許多有趣的故事。據趙令畤《侯鯖錄》記載,蘇東坡在徐州做太守時,參寥前往拜訪。一日,賓朋同僚聚會,蘇東坡當衆說:“今天參寥不留下點筆墨,令人不可不惱。”,遂遣官妓馬盼盼施展姿色、持紙筆央求參寥作詩。道潛面對這位風姿綽約的美人,詩興大發,當即口占一詩:“多謝尊前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春風上下狂?”蘇東坡見之大喜曰:“我嘗見柳絮落泥中,私謂可以入詩,偶未曾收拾,遂爲此人所先,可惜也。” 參寥也因此詩名大盛。兩人以詩相交,引爲知己,保持了二十多年的深厚友誼。蘇東坡的詩詞富含禪機哲理,這和他與道潛這樣的詩僧交往切磋,透徹禪理,互爲影響是密不可分的。

蘇東坡評論道潛:“身寒而道富,辯於文而訥於口,外虺柔而中健武,與人無競而好刺譏朋友之過,枯形灰心而喜爲感時玩物、不能忘情之語”(蘇軾《參寥子真贊》)。寥寥數語,就刻畫出詩僧道潛鮮明的個性形象。由此也可見兩人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情。

(七)南華寺住持明老和尚

元符三年(1100),宋哲宗卒,徽宗登基,流放海南的蘇東坡終於遇赦北還。蘇東坡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還能活着重回大陸。歸途中,他拜謁了廣東韶關曹溪南華寺,與主持明老和尚一見如故,受到熱情款待。南華寺是中國佛教名寺,是禪宗六祖惠能宏揚“南宗禪法”的發源地。白髮蕭疏的蘇東坡在這裏見到了六祖的漆儲真身,惠能神色安詳,端坐於塔中。他在祖師面前頂禮膜拜,不禁老淚縱橫。蘇東坡感慨萬千,寫下《南華寺》詩:

云何見祖師,要識本來面。亭亭塔中人,問我何所見?

可憐明上座,萬法了一電。飲水既自知,指月無復眩。

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煉。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

摳衣禮真相,感動淚雨霰。借師錫端泉,洗我綺語硯。

此刻在南華寺,蘇東坡似乎認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一生修爲,顛沛流離,冷暖自知。自己沉迷宦海,雖名冠天下,到頭來,失去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他感覺自己前生三世本是佛門中人,只可惜一念之差,落入塵世,招來了這一生的憂患。今天,自己要用這曹溪祖庭的清泉,洗盡心中對浮世榮華的貪戀。

《南華寺》詩句平淡無奇,可視爲老詩人身處佛教莊嚴氣氛下的感慨囈語。但蘇東坡在詩中直認自己是轉世的修行人卻又留下話柄,給人無限的想象空間。所謂蘇東坡母親夢見和尚投胎,蘇東坡前生是僧人,蘇東坡是“五祖戒和尚”轉世,種種傳說似乎都合情合理了。《居士傳》說蘇東坡:“此吾往生公案也。”《中國佛學人名辭典》說蘇東坡“嘗言前生是僧,臨終前囑咐家人在他死後要以僧人之禮葬之。” 蘇東坡儼然已成在家和尚也。

其實,蘇東坡還是那個蘇東坡,蘇東坡終究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讀書人。這從他的《南華長老題名記》可以看出。南華寺住持明老和尚與蘇東坡相識後,請求他爲南華寺題名作記。這一次,蘇東坡雖沒有象年輕時寫作《中和勝相院記》那樣“闢佛”,然而他卻說主持明老和尚“不知者以爲逃儒歸佛,不知其猶儒也。”在蘇東坡眼中,虔誠的佛教徒明長老居然還是一個儒者。也不知明長老讀了《南華長老題名記》心中是何滋味,但蘇東坡肯定是以儒家正統自居的,他在文章中的結論是“儒釋不謀而同者,以爲記。”。《南華長老題名記》寫作時間是建中靖國元年正月(1101),當年七月蘇東坡卒於江蘇常州,享年六十五歲。

【作者簡介】劉永,現爲公務員,愛好文史寫作,時有詩文發表於報刊。從事文同、蘇軾研究,有《文同評傳》等書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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