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拾垃圾的女人

文/沈腰 來源/京祺的江湖

在劉家村裏,張荷香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個體面的人。

張荷香命苦。剛嫁過來沒多久,劉老頭參軍去了。半年沒回來,回來的時候,就只剩一捧骨灰。留着張荷香挺着個大肚子,一個人把兒子生下來,總算給老劉家留了個後。

張荷香沒改嫁。她聽人說,有了後爹,就有後媽。畢竟是自己肚子裏出來的種,她心疼。一個寡婦獨自一人把兒子拉扯大,其中辛苦不用多說。好賴兒子長到二十多歲,張荷香又給兒子討了個媳婦。按她的話說,就是“這輩子的任務,總算完成得差不多了”。

按理,該是享福的時候了。然而老天爺偏偏喜歡跟人作對。張荷香六十歲那年,原本,一家人是打算在村裏擺流水席,辦上一場,也讓自家老孃熱鬧熱鬧。然而過壽當天,張荷香等來的不是兒子兒媳和孫子一家三口,而是同行的人,帶回的噩耗。

二十年後,張荷香還是忘不了那一天。這邊請來的廚子已經把酒菜擺好,半個村子的人都圍着她賀壽。這一圈熱鬧裏,突然來了一個年輕人,慌慌張張打翻了放在地上的酸菜罈子,對她喊:“張嬸子,快去看看吧!你兒子來的路上出車禍了,正在醫院搶救呢!”

瞬間,張荷香再也聽不到耳邊的話。她身子晃了晃,被邊上的人趕忙扶住了。等她趕到鎮上醫院,已經是兩個鐘頭以後,只來得及見到兒子和兒媳的最後一面。

那時,兒子兒媳渾身是血,已經說不出話來。看着張荷香的眼神有痛苦,也有愧疚。倆人閉眼的那一瞬間,張荷香身子一軟,被邊上的護士攙住:“嬸子,你不能倒,還有孩子啊!”

張荷香聽了,魂魄才又強行歸了位。她顫顫巍巍問:“洋娃兒?”

“是,劉洋,劉洋還活着!”

劉洋是張荷香的孫子,剛剛八歲。車禍發生時,倆口子死命把兒子推出車外,也因此,除了骨折外,劉洋竟然沒有生命危險。

張荷香咬碎一口牙,眼淚順着佈滿溝壑的面容淌下來。

是,她不能倒。兒子兒媳沒了,孫子還在。他已經沒了父母,不能再沒有奶奶。

張荷香寡婦身份,兒子也只是普通的打工工人。因此,當年爲兒子娶的媳婦,自然也不會是太好的家庭。劉洋的醫藥費不夠,張荷香去親家那兒討,親家把門一關:“這是你們劉家的孩子,你得負責治,我沒錢!”

雖然只是骨折,但是骨折的地方是肋骨,再差一點,就戳到心肺。在醫院裏待一天,就是一天的錢。張荷香沒有積蓄,早在兒子成家時,她就掏空了爲數不多的家底。她都六十歲的人了,大字都不識一個,早年養活兒子是靠出賣力氣。現在力氣也沒了,要救劉洋,怎麼辦?

短短几天,張荷香的頭髮就全白了。要強了一輩子的人,彎下腰,村裏頭一家一家去借錢。村裏人都知道她家的情況,這樣兩個沒有勞動能力的人,借了錢,靠什麼來還?所以有的人礙着情面還稍微借點兒,有的人就直接說自己家裏也難。張荷香知道,但是她能怎麼辦?咬着牙,她跟借了她錢的人道:“放心,我張荷香活着一天,這錢我就會還給你們!”

這話,有人信,有人不信。但張荷香心裏清楚,人活一口氣,孫子,她要救,錢,她也會還。

有了借來的錢,劉洋總算在醫院做完了手術。爲了孫子,張荷香連墓地都沒有餘錢爲兒子媳婦買。在她的觀念裏,人,是一定要土葬的,要是單火葬,那骨灰都飄了,沒了,沒根兒了。但是死了的人已經死去,活着的人還要活。她把兩盒骨灰放在自家堂屋的立櫃上,老淚縱橫,對劉洋說:“這,就是你爹你娘!”

寡婦帶大兒子不容易。年老的寡婦要帶大孫子更難。劉洋是兒子留下來的唯一一個孩子,從前,兒子就跟自己說過,是打算送劉洋去上大學的,不想他再像自己一樣,靠着苦力求生活。

因此,雖然村裏頭有許多年輕人,讀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但張荷香還是一心要讓劉洋讀下去。

頭幾年還好些。義務教學,學費不貴。張荷香靠着給人家縫縫補補,好賴把日子過下去。但是從高中開始,劉洋轉到了鎮上寄宿高中,學費高了一大截。張荷香眼睛又不行了,看不太清東西,穿針都難。怎麼湊錢?張荷香只能想到一個辦法,撿垃圾。

每天,步行十里路,去鎮上的各個學校、餐館,用一雙佈滿褶皺老繭的手去掏。到了黃昏,再把垃圾送到垃圾站賣掉,又步行回去。

劉洋高二那年,一個週末,照例回了劉家村看奶奶。張荷香做飯的時候,劉洋敏銳地感覺到,她的手在抖。

劉洋覺得不對頭,一把抓過張荷香的手去看,只見蒼老如樹皮的手掌心上,兩道幾乎見骨的劃痕赫然入目。

劉洋瞪着眼睛:“奶奶,這是怎麼回事?”

“沒事。”張荷香不自然抽回手,又往竈裏添柴火。劉洋不依不饒:“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張荷香被纏得沒辦法,說:“前兩天拾掇垃圾的時候,不曉得哪個把酒瓶子砸碎了放進去,劃了手,已經沒事了。”

劉洋捧着那隻皸裂的手掌,喉頭髮酸,一時說不出話。

到了週一,劉洋照例去上學。張荷香也去鎮上拾垃圾。傍晚回到家,卻發現自家的燈亮着。

張荷香心裏頭一驚,還以爲是遭賊了,正要轉身找人幫忙,就聽見劉洋在喊她。

“奶奶,回來了啊!”

“你怎麼在屋裏?”張荷香奇怪,進了屋,桌上已經擺好飯菜。劉洋把一雙筷子遞到她手上,笑着說:“奶奶,我想好了,不念書了。過兩天就出去打工,您也不用這麼辛苦。”

張荷香頓時呆愣住,半晌,身子抖起來,是被氣的。

“不念了?”她說。

“嗯,都跟老師說好了。”

張荷香身子一軟,癱到地上。

劉洋被嚇住,趕緊去扶她。張荷香捂着胸口,順了會兒氣,看着眼前的大小夥子,心中悲苦痛恨無處可發,順手抄起牆角笤帚就往劉洋身上打:“你個不爭氣的東西!誰讓你不上學的!”

劉洋不躲不動彈,咬着牙一聲不吭扛着。張荷香狠抽幾下:“你還念不念?”

劉洋紅着眼眶,從喉嚨裏嘶吼出一句:“不念!”

“你!”張荷香氣不打一處來,往劉洋膝蓋後面狠抽下去:“跪下!”

劉洋撲通一聲跪下地上,正對着堂屋裏劉洋父母的牌位。

張荷香抖着手指着兩個黑白遺像,看着地上的劉洋,老淚縱橫:“你一句不念書,對得起你早去的爹媽,對得起我嗎!這個家,就剩你一個後,你要不還不爭口氣,我不如死了算了!”說着,丟下笤帚,竟然一腦袋要往牆上撞。

劉洋魂飛魄散,整個人趴在地上抱住張荷香的腿。張荷香半天沒動彈,半晌,緩緩轉過頭,眼神又空又恨。劉洋再也繃不住,長到一米八幾的大小夥子,哭得臉上眼淚鼻涕糊成一團:“奶奶,我錯了,我念,我念!”

張荷香心裏一片悲苦,她慢慢跌坐到地上:“洋娃兒,不是奶奶硬逼你,奶奶半隻腳入土的人,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你不一樣……”

她手捂着臉,搖着頭。劉洋抱住她,張荷香感到自己肩膀上的衣服已經被劉洋的淚水打溼。她緩慢而遲鈍地看了一眼這個家。家徒四壁,冷清蕭條。她從小被捧在手上的金孫,又怎麼能在這樣的家裏過一輩子?

劉洋嗚咽着不說話。張荷香緩了一會兒,到底是心疼,掀開劉洋背上的衣服,看着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紅痕,抖着手不敢碰:“洋娃兒,還疼不疼?”

“不疼。”劉洋擦一把淚,對張荷香盡力做出一個憨實的笑:“一點也不疼。”

劉洋爭氣。

其實退學一事過去後不過一年多,就是高考。劉洋自從回學校後,更加努力。雖然每週回來,張荷香都會去賣豬肉的那裏割肉做大菜,給劉洋補身體,但他還是見天兒地整個人凹下去。

臉頰瘦得有些脫形了,眼睛卻是黑亮的。手臂跟杆兒似的,一手往嘴裏扒拉飯,一手還捧着書。張荷香瞅着,心裏頭揪着疼,但又沒法去說,只能安慰自己,等高考完,就好了。

高考完,果然一切都好了。

劉洋的付出沒有白費,他考上了北京大學。

“北京大學!那可是在首都,第一流的,這個!”村裏的人一個個豎起大拇指,瞅稀罕物兒的瞅着劉洋。張荷香捧着錄取通知書。此時她手已經拿不穩東西,經常發抖,倒個水也會濺到桌上一大片。她這時用抖着的手捧着錄取通知書。不認識字,就讓劉洋在邊上,跟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好,好……”張荷香摘下老花鏡,抹一把耷拉的眼睛裏留下的渾濁淚水:“洋娃兒,你爭氣!”

劉洋看着奶奶,心中有無數話都說不出。他蹲到張荷香膝蓋前,抓着她的手:“奶奶,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努力讓自己長命百歲,等我畢了業,找到好工作,好好孝順你。”

張荷香眼淚又出來了。淚水砸到錄取通知書上,唬得她趕忙用袖子去擦。劉洋嘴角含着笑,看着她的動作,只覺一切好像都要苦盡甘來。

劉洋念大學的時候,張荷香就在劉家村裏,慢慢等着。

或許是前些年幹慣了活計,猛地一停下來,有些不習慣。加上農村裏頭,房子都大,所以張荷香每天仍舊去撿垃圾。有時當天賣掉了,有時撿得太少,就先堆在屋裏頭,等着湊夠數了再去賣。

劉洋放假回來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讓她不要這麼辛苦。但張荷香閒不住。她說:“你不知道,人一老了,要停了,就真不行了。趁着能動,多動動,挺好。”

劉洋說:“現在城裏頭的老太太,都跳什麼廣場舞,要不你也跟着學學,也不會累着自個兒。”

張荷香“好”“好”的應着,到了下一次劉洋回來的時候,照樣還是一屋子垃圾。

劉洋知道說了沒用,也只好隨她去。只是叮囑她要注意身體,別捨不得花錢。

四年時間轉瞬即逝。張荷香已經七十五歲。這樣的年紀,放在劉家村,也是很大的了。她的耳朵近來越發不好使,腿上也有些骨刺,一動彈就疼得厲害。

劉洋畢業時沒回劉家村,在北京找了工作,公司不放假就回不來。“500強!外企。”他在電話裏跟張荷香說:“就是外國人開的廠子,特別賺錢。”

張荷香笑呵呵地應着,其實只能囫圇聽個差不多。有的東西她不理解,有的話她也聽不太清。

劉洋說:“再等兩年,我這邊安頓地差不多了,把你也接過來,咱們一塊住。”

張荷香年紀大了,不太想遠行,也不太敢換新環境。劉洋就勸她:“你一個人在村裏,我怎麼能放心?你要不過來,就是存心不想讓我好好工作。”

張荷香知道劉洋的意思,心裏滿漲漲的。她給堂屋裏的牌位上了兩炷香,念念叨叨:“你們啊!真是生了個好娃兒啊!保佑福氣都到洋娃兒身上,讓他順順利利……”

張荷香覺得,自己真的是挺過來了。當年欠下的村裏人的錢都已經還上,洋娃兒也眼見着越來越好。

村裏的人都知道自己教出了個北京大學的孫子,見了面,那都是豎大拇指的。還會寒暄說:“洋娃兒啥時候把你接到北京去住?”張荷香笑呵呵的,只覺自己真是老來得福,這輩子,算是行咯。

劉洋回來的那天,是一個夏天的正午。

張荷香正眯着眼睛在院子裏曬太陽,迷迷糊糊地,被一聲喊叫醒,睜眼,就看見自家大孫子,大包小包站在她跟前。

“怎麼這時候回來了?”張荷香奇怪,自從工作後,兩三年了,劉洋都只有十一和過年有假能回幾天。現在正是六月。

劉洋含混說了兩句,笑着把東西抗進屋,一件件掏出來給張荷香看。有老年奶粉、燕窩、補品,還有衣服、鞋子,甚至還有幾件看着就貴的牀單、一個鑄鐵的大鍋。

“拿這些東西回來做什麼?”張荷香摸着鍋,心裏奇怪。一年前,劉洋就跟她說,明年就能把她接過去了,現在還買這些東西,不是糟蹋錢嗎?

劉洋頓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半晌,開口道:“奶奶,你以後要長住在這裏,這些東西你捨不得買,我給你買了,你生活也能方便些。”

張荷香張着嘴,不明白。劉洋低下頭,看着眼前這個身高只到他胸口,近些年還越發萎縮的老人,喉頭翻滾,又強壓下去,擠出一個笑:“我在北京……談了個女朋友。”

張荷香掉了一半牙的嘴就樂起來:“是嗎!我的洋娃兒也到了要談朋友的時候了,咋沒帶回來看看?”

劉洋說:“我那女朋友,是有錢人家的獨生女。我要想跟她結婚,就不能讓她知道,我有一個……在村裏撿垃圾的奶奶。”

最後那幾個字,劉洋一字一頓,艱難地,到底說了出來。

張荷香的癟嘴蠕動兩下,在她沒意識到的時候,就有渾濁的老淚,從她眼眶裏滾出來。

“你這是……嫌棄奶奶了?”她問。

劉洋沒說話,轉過身去。張荷香顫巍巍走過去,走到他面前,又去摸他的臉:“洋娃兒,你這是,要丟下奶奶了?”

劉洋再也繃不住,一把抱住張荷香,嚎啕大哭:“對不起,奶奶,我沒辦法……我沒辦法!”

張荷香被他抱着,整個人好像沒了魂魄,只覺頭有些陣陣地發暈。半晌,她伏在劉洋背上,低低笑出聲來:“好哇,好哇,我的洋娃兒,這回也是要在北京紮根了,奶奶高興……”

她像小時候一樣,輕輕用手拍着劉洋的背,一下一下,是安撫,也是寬慰。瘦小的乾癟的手掌,觸到背上,劉洋身子抖得更厲害。

過了會兒,劉洋終於平復好情緒。他低着頭,不敢看張荷香:“我會每個月給您打錢過來的。以後,可能我也不能來看您了……我就請了兩天假,現在要回去了……”

張荷香有些呆滯地笑,不知道在想什麼。

劉洋就在一旁,沉默地把他帶來的物品都歸好位。然後,拿起自己的包,往外走去。

那一抹身影眼見着要在視線裏消失,張荷香突然伸出手來,用盡力氣,喊出一句:“奶奶不撿垃圾了好不好?”

那身影一頓,回頭。張荷香眼睛已經不大好,但不知爲何,能看到那雙眼裏滿含的情緒。

是不捨,是愧疚。

但他沒有停太久,很快,又轉過身去,繼續往前。

張荷香失了魂。

她把家裏的垃圾全都丟了出去。原本還常常出門,現在卻把自己關在屋裏,閉門不出。屋裏常年見不到陽光,到處散發着一種垂暮的、腐朽的味道。

她變得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常常搬個板凳,出神地望着劉洋走時的方向,一看就是一天。

村裏的人開始並不知道這件事,見她坐在門口還會和她打招呼:“嬸子,洋娃兒啥時候回來啊?”

張荷香就不說話,好像聽不見。周圍的人再問她,她纔好像回神了似的,費力擺擺手,癟嘴顫顫地笑起來:“不回來了,不回來了。”

然後起身,拿着凳子,回屋去。

久而久之,村裏的人,也就猜出了事情的經過。

劉洋每個月都會寄回錢。村裏頭沒有銀行,他每次都是把錢裝到信封裏,去固定的一個郵局寄,再由村裏的人取了,去拿給張荷香。他寄回的錢不算多,但也不少。一個月三千塊,足夠張荷香在村裏過上舒坦的日子。但是人老了,要這麼多錢有什麼用?能喫什麼,能喝什麼?張荷香一分沒花。她把錢都存起來,放在枕頭底下。洋娃兒不在身邊,這就是他給她留下的一點念想。

日子一天天過去。張荷香病倒了。

她不願意去醫院。她知道,這病,是悶出來的。

人悶,悶在屋裏,見天兒地曬不到太陽,慢慢地,人也像屋子裏的東西一樣,發黴了。心悶,劉洋不回來,沒了念想,就連電話,兩年來,也不見打一個。她先是忍着,後來忍不住了,守着電話,沒有人打進來,就這麼靜靜地坐上一天,也沒有感覺。

再到後來,她去打劉洋的電話。電話裏面的女聲她聽不清楚,開始還以爲是洋娃兒的媳婦,不敢吭聲,偶爾問一句:“劉洋在不在?”那女聲也不搭理,仍舊自顧自說着。後來每次都是這個聲音,她總算聽清楚了,那聲音是“您所撥打的號碼已停機”。

洋娃兒換手機,也沒告訴她。

張荷香一個人坐在沒開燈的屋子裏,任由黑夜一點點侵蝕過來,把她包裹得嚴絲合縫,密不透風。

再然後,她就病了。

村裏人可憐她,知道她命苦。因此,雖然她不願意上醫院,但還是有人時不常過來照料她一二。有時是幫着做頓飯,有時是幫着勸她出去,好歹透透氣兒。

張荷香已經快八十歲了。她有時在牀上數着自己的一輩子,都覺得自己一定是上輩子造了孽,這輩子,纔要被老天爺這麼糟踐。

或許人對自己的死亡是真的有感覺。這天,鄰居家的劉嫂過來幫忙做飯的時候,已經三四天沒有下牀的張荷香,竟然自己起來,穿好了衣服,端坐在牀上。

“呀!嬸子,你這是要大好了啊!”劉嫂見她精神好像好了不少,心裏高興,忙走過來看她。

張荷香還有些遲鈍。她緩慢地笑一下,跟劉嫂說:“你能不能,幫我,把洋娃兒叫回來?”

劉嫂一愣。這兩年,劉洋幾乎成了村裏頭在張荷香面前的禁詞,生怕提起來讓她傷心。張荷香也是一樣,已經許久沒有見她提起這個人了。劉嫂頓一下,好像明白了些什麼。張荷香又開口,眼裏些微有了些亮光,又重複一句:“你能不能,幫我把洋娃兒,叫回來?錢我都留着沒花,想拿給他……”

劉嫂伺候過婆婆離世,這回已經完全猜出來。背過身去抹了把眼淚,強笑着,答應了。

幸好劉洋每月的錢不是銀行打過來,而是郵局寄回來。每封信的郵戳都在,固定是北京的一個郵局,好歹還有個辦法能找人。劉嫂孃家有個親戚是在北京打工的。她打了電話過去,拜託親戚儘快去那個郵局,問問工作人員,儘量把劉洋找回來。

親戚聽劉嫂說過張荷香的事情,心裏也是同情,滿口答應了。過了半天,劉嫂在屋裏焦灼地走來走去,接到了親戚電話:“找到那小夥子了,我把消息告訴他了,他說這就回去。”

“是劉洋不?”劉嫂問。

“應該是,高高瘦瘦的,我在郵局正好碰上他寄錢,我說張荷香,他就來問我了。”

劉嫂這才放下心,又去了張荷香家。此時已經是晚上,往常,張荷香早就睡下了。但現在,她卻仍舊一動不動,端坐在牀上,望着門外,好像一尊亙古不變的雕像。

劉嫂放輕了聲音勸她睡覺,她沒答應。劉嫂也就不再勸。她知道,張荷香現在全靠一口氣撐着,不見到人,倒不下來。

人來得很快。

第二天清晨,剛剛破曉,就有人一把推門進來了。

“是張奶奶家嗎?”那人問。

張荷香緩慢地抬頭。那人高高瘦瘦,一身運動衣服,體型相似,但是,卻不是她相依爲命二十年的孫子,不是劉洋。

“你……”她啞着嗓子開口,聲音因爲太久沒有喝水而變得粗糙。

“劉洋呢?”一旁的劉嫂着急地問。

年輕人就慢慢停下來,看着面前將要油盡燈枯的老人,語含愧疚:“劉洋……他早在兩年前,就去世了。”

張荷香的瞳孔縮了縮,她張張口,沒說出話來。

“是肝癌……張奶奶,對不起,劉洋怕您傷心,沒敢告訴你。他說他騙您自己已經在北京安家,每個月的錢,是他留下來,讓我按時去郵局寄給您的。他說,您有個念想,覺得他還在北京,還能好些,要是知道他也沒了,他怕您,撐不住。”

“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但是真的不想讓您恨他,劉洋他,是個很好的人……”

年輕人說着,滾下眼淚。

張荷香張着嘴,“啊”“啊”叫了兩聲。眼前是一道道將要升起的陽光,她耳邊已經聽不到別的話。那道光裏,她好像看到劉老頭、自己的兒子兒媳,還有心心念唸的洋娃兒,都在含着笑,向她招手。

她含着笑,費盡全力,把手伸向那道光。有淚水,從她的眼眶裏滾下來。

“洋娃兒,洋娃兒……”

她喊着。

隨着最後一聲喊戛然而止,她的眼睛慢慢閉上,手,也慢慢垂了下來。

屋外的第一聲雞鳴剛剛響起。

團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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