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齊康:建築要像是從環境里長出來的

“對,就是《紅與黑》,我需要一本。”4月的一天,在東南大學逸夫建築館的辦公室裏,齊康請助手幫他買一本法國作家司湯達的小說《紅與黑》。這是他年輕時讀過的文學作品:“裏面有一段,女主角抱了一個人頭在走,具體細節記不清楚了,我想了解一下。”齊康說,他喜歡讀文學書,“文學,說的是人生的故事。文學、藝術、社會,是相通的。好的建築師,不能只讀專業書。”

白雁|文 顧煒|攝

01

南京雨花臺烈士陵園紀念館、梅園新村周恩來紀念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三座紀念館都是南京著名的地標建築。它們的另一個共同點,都出自建築學家齊康院士之手。

在建築學界深耕60多年,齊康主持和參與設計的作品遍佈各地:蘇中七戰七捷紀念館、碑,淮安周恩來紀念館,福建武夷山莊,河南省博物館,福建省歷史博物館,瀋陽“九·一八”紀念館擴建工程,等等。名單一直在刷新,但令人讚歎的是,這些設計絕不雷同。

這些建築中,最令齊康動情的,是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

1984年,齊康收到設計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委託。當他站在江東門大屠殺遇難同胞叢葬地遺址旁,面對那一根根無名白骨時,內心被巨大的悲愴感和使命感佔據。

他想起了父親齊兆昌。1937年底,南京淪陷後,父親擔任國際安全區金陵大學難民收容所所長,爲了尋找難民,他曾經被日本兵的刺刀頂在胸前,多虧外籍同事呼救才倖免於難;父親應邀到老家天台演講彙報南京大屠殺情況,演講中,因情緒激動昏倒在講臺上。他還想起,哥哥的老師,一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在日機的轟炸中失去性命;1942年,他跟家人從浙江返回寧波,在上海碼頭時,日本人用皮鞭抽打着旅客,催促他們下船……

祭奠和重生,齊康把這樣的理念融進了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設計。建成後的紀念館,黑灰爲主色調,間以黃色。齊康的恩師楊廷寶先生主張,一座好的建築,不應該超過三種顏色。齊康贊同並踐行恩師的主張,但他絕對不拘泥於任何固定的形式,而是不斷地進行着創新。

紀念館的紀念牆後面,是一片由粗糙鵝卵石和黃沙構成的廣場,廣場周遭是茂盛的青草。“沙土和草,是生與死。”強烈的齊康式美學風格撲面而來,人們走到這裏,無需開口,在內心就開始了與歷史和時空的對話。

在科學、藝術與歷史中尋找共鳴,因地制宜設計最理想的作品,“讓人看到這個建築就像是從這個環境里長出來的”,是齊康一生的追求。

南京多所著名的地標建築設計都出自著名建築學家齊康之手

02

每週至少三天時間,齊康都會“坐鎮”東南大學逸夫建築館。除了處理日常的公事,他還會做一些“私事”。

比如,讀一讀文學和歷史。

在齊康的人文書單上,有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司湯達、雨果的文學作品,也有中國歷史和俄羅斯歷史。

“人文科學給人一種精神、一種理想、一種悲傷、一種苦難,這些在小說裏都有的。我最喜歡俄羅斯作家托爾斯泰的作品,他的《復活》《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都認真讀過。”

在建築師齊康看來,小說不僅僅是一個故事,也不僅僅是故事所附着的一段歷史,“好的文學作品,就好比人世間的大百科全書。”在《巴黎聖母院》裏,描寫巴黎古典建築的那些篇章令他印象深刻。他的辦公室就有這本書,他能隨時找到它,準確地翻到那些描寫。

“你看,雨果寫到巴黎的城市樣貌,寫到巴黎聖母院:它已不是羅馬式教堂,可還不是哥特式教堂,這座建築不屬於任何類型。巴黎聖母院不同於圖努斯修道院,沒有以半圓拱爲準則的建築物共有的那種見方見棱的穩重厚實感,寬大的圓頂,冰涼的裸露的質感以及雄渾的氣勢。”

長於繪畫的齊康,曾“按書索驥”,一一去尋找那些建築,並用筆將它們定格,如今,這些畫作已經結集出版。城堡建築、旅館、盧浮宮、聖·丹尼教堂,小說裏有或沒有的建築,寧靜地居於紙上。有的畫作,齊康會署上自己標誌性的落款,是一個“康”字,又似一葉漂浮的小舟。

文學作品和建築,在齊康眼裏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飽含着情感。“建築是有情感的建築,建築是可以說話的建築,建築在暗示着什麼。比如,對於一個南大的學子來說,北大樓象徵着母校。對我來說,南大的西南大樓、東大樓,還有南京的聖保羅教堂,有我父親的身影在上面。”

齊康的父親齊兆昌,是我國著名的建築學家,聖保羅教堂、南京大學西南大樓、東大樓、小禮堂,都是他的作品。小時候的齊康鍾愛繪畫,土木工程專業出身、改行從事建築的父親,發現了他的這個天分,就教他用比例尺繪畫。齊康的第一堂建築課,就從測量自家的房間開始。18歲考大學,他按照父親的希冀,也如自己的願,考進南京大學工學院建築系,自此再也沒有離開。

03

齊康對江南水鄉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的小學生活,在老家浙江天台度過。那是一個典型的南方小城,手持銅戒尺的先生會打人,做不出作業要在嘴巴上畫紅圈子。一個人孤單單在街上走,看得見山泉從青石板縫裏流過去。走過古廟,心裏會害怕,因爲裏面有四大金剛。

那些看似孤單的記憶,溫暖了他的一生。成爲一個建築學家以後,他把童年的愛,轉化成了對江南水鄉市鎮城市化進程尷尬處境的關注。

上世紀80年代,相關單位召開一個關於小城鎮研究的學術會議。會議聚集了來自社會學領域和規劃建築等領域的專家,個人發言環節開始,社會學的一位專家談了兩個小時,到了建築專業,發言時間只有十五分鐘。齊康有點情緒,他上去就講:你們社會學政治學,是研究核桃肉,我們建築學,是搞建設的,是核桃殼子;核桃肉萎縮了,這個核桃不是好核桃;如果核桃肉膨脹了,殼子破掉了,也不行;所以兩個要配合。

那場會議,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也參加了。聽完發言,他過來拍拍齊康的肩膀問:“你是楊廷寶的學生吧。”齊康趕緊說是。費孝通接着說:“我們倆配合起來,做一些小城鎮的調查。”

齊康一直記得費孝通的這句話,事隔多年,他仍舊對費孝通的睿智讚歎不已。

1990年,齊康主持編著的《江南水鄉一個點——鄉鎮規劃的理論與實踐》出版,這本書以無錫楊市鎮爲點,通過對經濟、人口、工業、農業、基礎設施等方方面面綜合深入細緻的調查和規劃,勾畫出了一個新集鎮的現實的圖景。衆所周知,上世紀90年代,正是江南水鄉進入快速城鎮化的開始,時間爲這本極具前瞻性眼光的書作了最好的評價。

既尊重傳統又勇於創新,這是齊康所有作品共同的特質。這一點,也是齊康對學生的要求。如果覺得學生做得不夠好,他會批評,哪怕對方已經成名成家甚至兩鬢白髮,他訓起來也十分嚴厲。

在2009年出版的小書《建築創意》中,齊康寫道:“我和我的學生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浪潮中有了這機遇並得到了實踐……我們有這個機遇,我們要把握它……一步又一步地走,師生教學相長,互補,共同提高,但走的路並不平坦,有喜悅也有坎坷。畢竟我們是向前走了。”

在不久前完成的自傳《建築筆耕》中,齊康寫道:“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和我的祖國一起,經歷了風風雨雨,各種政治鬥爭曾讓我身心疲憊。改革開放以來,我開始了在建築事業上的努力奮鬥,爲國家、爲人民做了一些工作,也得到了社會認可,這是很欣慰的。”

對話

圖紙繪畫是思想和手的結合

讀品:您最近在讀什麼書?

齊康:我正準備讀《紅與黑》,這本書我以前讀過,講一個年輕人一生的故事。裏面有一段,女主角抱了一個人頭在走,具體細節記不清楚了,我想了解一下。另外,我還在讀《徐霞客遊記》,裏面有豐富的地理知識,徐霞客是江陰人,偉大的地理學家。《老殘遊記》我也喜歡讀。這三本書都列在我最近的書單裏,《紅與黑》我原先有一本,不知怎麼搞丟了,我已經請人幫我買了。另外兩本,我書櫃裏有。你如果瞭解最新出版的小說,下回送我一本。我覺得新小說好的不多,這個時代出不了巴金冰心魯迅那樣的人才,爲什麼?

讀品:您喜歡讀什麼樣的書?

齊康:歷史書。我上學的時候,很喜歡歷史課,可以瞭解繼往開來,從原始社會一直到唐宋元明清。我看明代的歷史,朱元璋不是一個很好的皇帝,多次把功臣殺掉了。唐太宗也是的,把他兄弟都殺掉了。中國歷史上的封建王朝,爲了得帝位是非常殘忍的。我還看一些外國曆史的書,有一本書叫《斯大林》,講二戰的歷史,講斯大林功與過。

讀品:您的繪畫很有名,繪畫和建築有關係嗎?

齊康:我從小喜歡繪畫。我出過幾本畫冊,是中國美術協會註冊的畫家。去年,還辦了一個鋼筆畫展。學建築的人,需要一點繪畫的本領。我跟學生講,圖紙繪畫是思想和手的結合,腦海裏有想法,筆下立刻就可以體現出來。現在做建築,大多用計算機製圖,再快還是沒有草圖快。但計算機製圖準確,這是個很大的優勢。兩者需要互補。

讀品:您對學生有什麼要求?

齊康:對學生的要求,就是做學問。怎樣才能做好學問,我有五條格言。第一要研究地區;第二要研究層次,就是LEVEL,不同層次的人,會講不同層次的話;第三要研究人的活動;第四要碰上好的機遇;第五要有跨越的思想。

齊康

浙江天台人,生於江蘇南京,建築學家、建築教育家。1949年畢業於南京金陵中學,1952年畢業於南京大學建築系。現爲東南大學建築研究所所長、教授。1993年被評爲中國科學院院士、1995年起擔任中國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委員職務、1997年被評爲法國建築科學院外籍院士。2001年以最高票數獲選首屆中國建築界最高獎“梁思成建築獎”。

編輯 | 菜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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