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人生以丧失开始。我们被抛出母体,孑然一身来到世上。

我们吸吮着、呜咽着,无助地抓住每一个可以依赖的人。母亲将自己置身于我们与外界之间,守护着我们,不让我们感到焦虑不安。我们最大的需求就是需要母亲。

婴儿需要母亲。有时律师、家庭主妇、飞行员、作家和电工,这样的成年人也需要母亲。其实在生命之初,我们就已经踏上了放弃之路,为了成为独立的人,我们不得不放弃很多东西。然而在我们学会忍受身体及心理上的分离之前,我们绝对需要母亲的存在,不论这种存在是名义上的还是事实上的。

对于我们来说,成为一个分离的自我,在名义上和情感上分离,能够外在独立而且内心也接受分离,绝非易事。当我们脱离母体并依赖母亲的时候,我们必须接受一些丧失,尽管我们的所得可以抚平我们的丧失之痛。如果在我们年纪尚小、毫无准备,对周围的环境还很恐惧而身感无助的时候,母亲离开了,那么这种离别、丧失或分离的代价将会十分高昂。

总有一天,我们是要和母亲分离的。

但是只有在我们做好准备时候才可以与母亲分离——无论是我们主动离开她还是被她抛弃——否则分离就是最糟糕的一件事。

一个小男孩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恐惧而又痛苦。他那幼小的身躯有百分之四十都被烧伤覆盖着。有人向他身上泼洒酒精而后把他投入火中,这太难以理解了。

他哭喊着,想要妈妈。

是他的妈妈把他投入火中的。

不管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也不管和母亲在一起是多么危险的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看似都不重要。不管母亲是伤害他还是拥抱他,都不重要。与母亲分离是最大的痛苦,即使母亲是一枚即将爆炸的炸弹,孩子也愿意扑进她的臂弯。

母亲的存在代表安全。害怕母亲离开是我们最早的恐惧。“只有婴儿才会如此。”儿科精神分析学家D. W. 温尼科特写道。他通过研究发现,婴儿没有母亲实际上无法生存。从表面看,分离的焦虑来自这样一个事实:没有人照顾我们就会死去。

当然,父亲也能担当照看小孩的身份。然而此处我要谈的是母亲,因为通常情况下都是母亲担当照看小孩的角色。无论母亲做什么我们都可以忍受,唯独不可以抛弃我们。

但是,我们都被母亲抛弃了。在我们还不知道她是否还回来之前,母亲就离开了。她离开我们去工作、去购物、去度假、去再生一个宝宝,或者在我们需要她的时候,她却不在我们身边。她抛弃了我们去过她自己的生活,一种我们以后不得不面对的生活。然而,当我们需要母亲而她又不在我们身边时,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需要母亲!

毫无疑问,我们要活下去。短暂的分离我们经受得起,但是由此引起的恐惧,会给我们的今后的生活打下烙印。在生命的最初阶段,尤其是六岁以前,如果我们太长时间离开我们需要并渴望的母亲,我们就会在情感上受到伤害,那种痛就像我们被淋上油而后投入火中那样。确实有人把这种幼年时期的离别比作大面积的烧伤或者创伤所引发的疼痛。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痛,而且伤口的愈合却是艰难而又缓慢。这种伤害虽然不致命,但很有可能是永久的。

平日里,每天早晨儿子去上学,丈夫离家去工作。当房门最后关上的那一刻,塞莱娜总是很心痛:“我感到孤独,我感觉自己被抛弃了,整个人都僵化了。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如果他们不回来了,将会发生什么事呢?”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晚期,塞莱娜身在德国。当她只有六个月大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开始为了孩子们的温饱而东奔西跑。母亲每天离开家去排队领食物,还要与那些使犹太人的生活越发艰难的当局统治者谈判。因此,塞莱娜总是孤单地一个人,被圈在婴儿床里,饿了就喝瓶子里的奶。她若是哭了,几个小时后妈妈回来时,眼泪也已经干了。

认识塞莱娜的人都认为她是个好孩子——一个文静懂事、温柔可爱的女孩。如果你现在遇到她,你可能认为她是一个阳光快乐、无忧无虑、从未经历过丧失之痛的人。

但她体味过。

塞莱娜易于消沉。对于未知的事物她感到恐惧。“我不喜欢冒险,也不喜欢任何新事物。”她说她最早记得的事就是自己焦虑地等待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对所有不熟悉的事物都很恐惧。”她说道。

她还害怕过多的责任——“我总是希望有人照顾我。”她既是一位贤妻良母,同时也希望从强壮稳健的丈夫和年岁比自己大一些的朋友身上得到母性的关怀。

女人们常常羡慕塞莱娜。她热情风趣,很有魅力。她会烘烤食物、缝制衣服;她喜欢音乐,喜欢开怀大笑。她是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P.B.K.联谊会的会员,她获得了两个硕士学位,有一份兼职的教书工作。她身材苗条,面庞清秀,有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她与年轻时的奥黛丽·赫本十分相像。

不仅如此,她在年近五十时,依然拥有赫本年轻时的容貌,根本不像一个半老徐娘而更像是一个姑娘。然而最终,她却说道:“每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都感到口中酸涩,腹部疼痛。”

“那是愤怒,巨大的愤怒,”她说,“我感觉自己被骗了。”

塞莱娜无法接受这种想法。她为什么不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庆幸呢?她看到六百万犹太人惨遭屠杀,而她所遭受的痛苦也无非就是缺少母亲的陪伴而已。她说,这种痛苦所带来的损害是永远的,但不致命。(来源:《必要的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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