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日本的海怪故事中,有一種“榮螺鬼”(上圖),見之於鳥山石燕的《百鬼夜行圖》,顯然是受到了中國螺女故事的影響,不過,日本的榮螺鬼似乎更邪惡,它是由三十歲以上的榮螺變化而來,模樣醜陋,頭部仍像一隻螺,但長有雙眼和雙手,具有人格化的特徵。在謝端遇螺的神話中,螺女自稱“天漢中白水素女”,天漢即銀河,其色銀白,正是“白水”之義,東漢七夕守夜者以爲“見天漢中有奕奕正白氣”,(《藝文類聚》卷四引《四民月令》),那麼這個白水素女故事可能跟天漢織女嫁牽牛(《詩·小雅·大東》)、嫁董永(劉向《孝子傳》)之類故事一樣,其中的女子皆具有天漢神女的身份。

  “田螺姑娘”的故事在中國婦孺皆知,故事的一般情節是:某男子得到一螺,將其養在水缸或水池中。當他外出歸回家時,發現家中早已備好了飯菜酒水,而且頗爲豐盛。一開始,他以爲是鄰居的老婦前來幫忙,經詢問,原來並非鄰媼所爲。這樣的怪事連續發生,於是男子假裝出門,然後偷偷潛回,躲在暗處察看究竟,原來是田螺在他外出時幻化爲女子,爲之炊爨。被男子發現後,螺女又回到水缸裏,幻化爲螺。後經高人指點,男子預備一片鍋焦,待螺再變成女子,就急塞入她口中,螺女受了人間煙火,便不能再變化,便留下來與男子成婚,後來可能因爲螺女需迴歸神仙世界,只留下男子在人間,並留下螺殼爲紀念,螺殼往往成爲聚寶盆,財貨取之不竭。也有的故事更爲複雜,比如螺殼的聚寶盆被惡霸垂涎,又生出是非,等等,基本框架大同小異。在此類敘事中,女子與財帛來得突然,去也匆匆,驟得與驟失之間,恍若隔世,真是一場關於富貴、美滿的平民式夢幻。

  若追本溯源,螺化爲女子的故事,最早不是田螺,而是海螺。這是中國東南沿海地區極爲流行的民間故事母題,與海洋文化息息相關。從文獻來看,螺女故事的最早文字記載見於《初學記》引束皙《發矇記》:

  侯官謝端曾於海中得一大螺,中有美女,雲:“我天漢中白水素女,天矜卿貧,令我爲卿妻。”

  侯官,古地名,其治所大致相當於今日的福建省閩侯縣,這裏是螺女故事的發源地。束皙是西晉人,螺女的故事最早在束皙的筆下形諸文字,說明其故事的原型至少在西晉時已經廣爲流傳了。當我們觀察早期螺女故事的文本時,不難發現,彼時的螺女故事發生的地點也是海濱地區,謝端是從海中得螺,未說明是以何種方式得到。作爲貧民的謝端可能是瀕海的漁夫,漁夫出海得螺也就順理成章。這種故事或許是漁夫們的幻想,海中物產的形貌往往超乎陸地居民的想象。在海上,每每有大物或異物入網,漁夫們往往不知該如何處置,因爲這超出了日常生活經驗的理性底線,會被看做是一種神異之兆,物老則成怪,進而激發出大螺成精的想象,螺女的故事應運而生。

  查閩侯一帶的古地圖,見民國《閩江金山志》卷首的地圖中有螺女江、螺女廟等地名,可證民間傳說的巨大影響。螺女江的闊口似螺形,謝端遇螺女故事疑爲由地形敷衍而出,至於螺女廟,則更是對傳說的附會。此後的宋元明清乃至現當代民間口傳故事,基本是原始文本的衍化。螺女故事傳至內地,則轉變爲農耕型故事,海螺也相應變成了田螺,男主人公也從漁民變成了農夫。螺女故事由海洋類型向農耕類型的轉變,可謂意味深長,從中既能看出滄海桑田的地理變遷,也可看出農耕文化心理對海洋神話傳說的積極改造。由最初的海上傳奇,輾轉到內地農夫安居樂業的白日夢,螺女故事經歷了從神話到日常生活的演變,故事的內涵和外延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萎縮。無可否認的是,螺女從天上墮入了人間。

  若從圖像史的角度來考察螺女的蹤跡,目前可見的最早的螺女圖是南陽漢畫像石中的螺祖圖。從拓片中可見到,有一大螺殼置於地面,螺口朝上,一個高髻的女子從螺殼中蜿蜒而出,在空中作騰躍狀,她上身是人形,下身是盤旋的螺旋形,有七道彎,彎折處又多有觸角生出,這種觸角在海螺中尤爲常見。螺祖又寫作嫘祖,是黃帝之妃,養蠶織絲據說就是她發明的。畫像石中的螺祖形象,是漢代人對螺祖的神話想象,可見螺女故事的母題遠遠早於晉代。此外,南陽漢畫像中還有一幅“螺神圖”,類似於蝸牛似的女子伏地而行,畫面透着詭異。

  若從文字演變的角度來看,《發矇記》中的螺女自稱是素女,素女之素字與螺字是形近字,而素、螺、嫘三字的形近,更隱隱昭示了素女、螺女、螺祖等之間的祕密聯繫。先民以樹皮搓成繩索,單股的繩稱作“玄”,兩股合成的稱作“茲”,三股合成的稱作“素”,象徵繩股盤旋之狀。螺與素形近,螺祖或爲制繩索的高手。在謝端遇螺的神話中,螺女自稱“天漢中白水素女”,天漢即銀河,其色銀白,正是“白水”之義,東漢七夕守夜者以爲“見天漢中有奕奕正白氣”,(《藝文類聚》卷四引《四民月令》),那麼這個白水素女故事可能跟天漢織女嫁牽牛(《詩·小雅·大東》)、嫁董永(劉向《孝子傳》)之類故事一樣,其中的女子皆具有天漢神女的身份。素女從螺中來,在道教典籍中,素女又變成了黃帝之妃,曾傳授黃帝房中養生術,由此可大致理順螺女(素女)和螺祖的複雜關係,素女、螺女、螺祖更像是同一個人的不同名字。除去字源意義上的推測,還有一種觀點,認爲螺祖的部族所居之地沿水,螺祖是先民生產生活中擅於採集螺的人物,採集大螺果腹的女子,因提供了較爲穩定的食物來源,在部族中獲得了較高的地位,也算是螺祖名號來源的一種推測。在先民“物我混一”的世界觀之下,擅長採螺的螺祖難免被神話成人與螺合一的形象,這類故事的形成,與先民的原始思維、圖騰意識有着極大關聯,在少數民族的神話傳說中也可找到相對應的例證。這是螺女故事在上古神話中的一條線索,只不過這條線索過於黯淡罷了,畢竟後世的“田螺姑娘”的傳說過於煊赫耀眼,以至於遮蔽了古史中的吉光片羽。

  螺女故事不但在民間流傳,爲勞苦大衆所喜聞樂見,更受到了文人雅士的青睞。近讀明代程大約所編的《程氏墨苑》,內中收錄一幅《螺舟》(上圖),實爲螺女故事傳播的又一重要圖證。圖中尖嘴大螺浮於波浪之上,近乎撐滿了畫面,不見螺女,只見孤零零的螺殼乘風破浪,不知所往。該圖境界宏大,似有風雷激盪之勢,於方寸間見精神,是難得的版畫精品。圖下有程大約題贊,贊曰:

  天漢素女,遺此靈殼,凌波觸浪,長浮溟渤,吐氣成霞,熣煒霅煜,類疇昔之仙槎,逝將遊乎月窟。

  這段文字,是對螺女神話的承襲,只不過表現的主題不在螺女,而在於螺女所留下的螺殼,並將螺殼的神蹟加以敷衍,繼而派生出了雄偉瑰麗的美學意蘊——天漢,溟渤,月窟,這些都是想象中的遙遠仙境,常人難以抵達之地,而螺舟卻可以自由來去,空間的轉換不妨看作是螺舟的神異之處,螺女雖未出場,卻遠比光彩照人的粉墨登場更能惹人追憶,想象的空間無比寬闊。在民間傳說中,螺女留下的螺殼又是金銀財寶取之不盡的聚寶盆,是異乎尋常的祥瑞之寶,螺殼不單單是寶貝,在某種程度上還被敷衍爲史蹟,人去螺空,風流雲散,這也是舊時文人弔古傷今的靈感之源。

  及至清代,民間始見有螺女題材的年畫流傳,這是螺女故事大行於世的標誌性事件。蘇州桃花塢年畫有一幀《山海經各種奇樣精妖》,共繪妖精二十種,多爲螺類成精之狀,圖中每像配有釋文,各有名目,可看到海波螺精、泥螺精、田螺精、石螺精、螺絲精、海蛄精等六種螺精,有海螺,亦有淡水螺,種類繁多,餘者爲蝦、蟹、貝、龜等成精之狀。雖然打着古書《山海經》的幌子,但這些形象都是民間畫師自創的了。圖寫精怪,無疑是在向《山海經》的偉大傳統致敬。圖中所繪精怪全是女性,且穿着打扮爲清代女子的日常裝束,如泥螺精身穿的藍褂紫裙,是爲嘉慶、道光年間的女性服飾,海波螺精等精怪則着肚兜,至於髮式,則是腦後挽髻,帶有鮮明的年代特徵,生活氣息濃郁,頗接地氣,甚至不見絲毫妖氣。這一組海怪的形象屬於疊加式,即螺殼之上踞坐各式女子,或者蝦殼蟹殼上踞坐女子,並無半人半獸式的異形組合。疊加式的螺女圖,無疑減輕了恐怖因素,更易被人接受。螺女故事在年畫中尋得了與日常生活審美的對接之路,因而得以集束式爆發,呈現出枝蔓蕪雜的螺女家族體系,恐怖與奇幻退隱,趣味與詼諧代之而起。彼時民間畫師對這一題材的喜愛,乃至不厭其煩地描繪,賦予了每一種螺以鮮活的生命,我們可以從中看到民間趣味對古老題材的改造,足以將野性消磨殆盡,換做喜慶祥和之貌,並總能觸類旁通,由一見多,衍生出龐大的體系。

  值得玩味的是,桃花塢年畫《山海經各種奇樣精妖》中所列螺精的名目如海波螺、泥螺、海蛄等,多是民間俗稱,許多名目由清代沿用至今,仍在東南沿海的漁民中使用。這是對螺女故事的民俗化加工,更見海洋民俗的趣味,海濱之民見之則喜,指點辨識之餘,由圖像又能引發出若干代代相傳的民間故事。在膠東民間遊藝活動中,甚至有一種“跑海物”的舞隊表演,頗可見螺姑故事的餘蓄。“跑海物”的道具由當地居民就地取材自己扎制,用楊柳枝或高粱杆做成各種海物的骨架,再糊上白紙或白布,然後彩繪成海物之形,表演者鑽進海螺、蛤蜊或螃蟹等道具中,模仿其習性和動作,隨着鑼鼓嗩吶的響動進行表演,每每令人忍俊不禁。這種場面,儼然是桃花塢年畫《山海經各種奇樣精妖》的現實翻版,螺女故事類型在民間的強大生命力由此也可見一斑。

  在日本的海怪故事中,有一種“榮螺鬼”(上圖),見之於鳥山石燕的《百鬼夜行圖》,顯然是受到了中國螺女故事的影響,不過,日本的榮螺鬼似乎更邪惡,它是由三十歲以上的榮螺變化而來,模樣醜陋,頭部仍像一隻螺,但長有雙眼和雙手,具有人格化的特徵。據說淫蕩的女人跳海自盡後,就會變成榮螺,和其他榮螺一樣在海中生活多年以後,就會變爲榮螺鬼。這個故事帶有明顯的道德內涵,似有規勉之意。

 

  與日本的榮螺鬼相比,中國的螺女勤勞善良,更因裹挾了漁夫的想象而變得光彩照人、妖豔無比。她從海上來,象徵着未知世界的無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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