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憑着對生命的熱愛,對詩歌藝術的追求,詩人食指走出了福利院。從2002年3月21日出來至今,16年過去了。戴着“精神病”的帽子,這些年他究竟經歷了些什麼?流言蜚語的背後是怎樣的現實?食指妻子翟寒樂用文字訴說了這一切。

獨家|詩人食指之妻發文:壞的名聲是永遠掙不脫的枷鎖

在中國,患上精神病就成了一些人嘲笑、議論、甚至欺負的對象。精神病人屬於少數人羣,會寫詩的精神病更是少數中的少數,對他的“關注”必定更多。

郭路生不幸是這樣的人。

路生從小喜歡詩歌,癡迷詩歌,在詩歌的殿堂裏,他物我兩忘,歡樂、痛苦、感動、探索,全部精心提煉成詩句撒向人間,始終以一顆善良之心對待每一個人。

路生1967年在《命運》中寫道:

好的聲譽是永遠找不開的鈔票,

壞的名聲是永遠掙不脫的枷鎖。

路生這兩句詩就是他命運的寫照。

他的詩歌創作之路在江蘇鳳凰文藝2016年8月出版的《相信未來:食指詩選》一書附後的《我的生活創作大事記》中有較爲詳細的記敘,他詩歌的價值由歷史評說,我這裏只談他永遠掙不脫的枷鎖,起碼至今還沒有掙脫。

一頂“精神病”的帽子扣在頭上,無論作爲自然人、社會人乃至病人都要承受更多不公正的對待。比如說的話不符合他人的要求會被說成“犯病了“,行動不如他人的意更是“犯病了”,在沒有詩歌的年代他寫出了大家喜愛的詩,會被好事者認爲“是在瘋狂狀態下寫出的”……

何意百鍊鋼,化爲繞指柔。

這是路生出來後和我聊天經常引用的一句詩。他說那種感覺就好像雙手被綁在背後,把頭按在水裏,鬆開讓你抬下頭問“服不服?”不服再按下去……

按照我們老祖宗對疾病的認識:“疾”在甲骨文中是會意字, 從大(人),從矢,字形像人腋下中箭。它告訴你,那些從外而來侵害你身體的東西,就像一個人朝你放的冷箭,比如,感冒、風寒、傳染病這些外來因素引起的不適就叫“疾”。再看這個“病”字, 《說文解字》:病,疾加也。“病”字裏面是一個“丙”。在中國文化當中,“丙”是火的意思。在五臟器官裏,丙又代表心。所以,“丙火”又可以叫“心火”。心裏感到不適有火,人就得病了,就這麼簡單。自然對路生的病也就清楚明瞭。

從1973年11月25日首次住北醫三院距今45年了。這期間除北醫三院精神科外,還住過安定醫院,阜成門醫院精神科,最後把他的歸宿安排在北京第三精神病福利院。走過這樣一條人生道路的原因有個人的、社會的、家庭的,他《熱愛生命》中寫道:

也許我瘦弱的身軀像攀附的葛藤,

把握不住自己命運的前程,

那請在悽風苦雨中聽我的聲音,

仍在反覆地低語:熱愛生命。

獨家|詩人食指之妻發文:壞的名聲是永遠掙不脫的枷鎖

2006年6月18日,北京,詩人食指在“第二屆大場詩歌朗誦會”上演講。視覺中國 資料圖

憑着對生命的熱愛,對詩歌藝術的追求,很幸運,他走出了福利院。

2002年3月21日出來至今16年過去了。16年來,我們努力經營自己的小家,過再普通不過的老百姓生活,不招惹任何人。對路生能過今天這樣的日子,很多朋友由衷地高興,他們可以更方便地和路生交流思想觀點,談論詩歌藝術,念及往事等等,路生這時更輕鬆更坦然。

當然,也有不少的好奇者、好事者、甚至別有用心者對路生過正常的生活是另外的心態。他還在福利院時就有人問他:“你怎麼老不出來,是不是撈取政治資本?”剛出來有人說:“出來了?你不寫詩了?”有人說:“真懷念路生在福利院的日子”。在一些人看來,郭路生出了福利院太合適了:“咱們整棟樓就他合適!”“你是燒了槓粗的香了?那麼合適?”“接出來容易送回去難!”甚至有做過領導的人說他:“你可撿了個漏!”

路生能接受命運對他的安排,包括過去的和現在的,有些人卻不適應。比如有人想來看我們,其他人會勸阻:“他現在不想見人,你們去見他他也不會給你們說什麼”。說的最嚴重的是:“他現在住在農村,頭髮也白了,都坐輪椅了,你們去見到他,他也和你們交流不了”。還有一種人是到家裏“看”我們,拿手機隨意拍照片,錄視頻,不和我們打招,呼回去寫文章隨意發,對我們沒有起碼的尊重,無視我們的權益。

以上當着我們面說的,我們沉默(我們不想當面讓人難堪),聽說的,一笑了之。當然對影響大的事我們不能永遠沉默,應該說出當時的事情原貌。

獨家|詩人食指之妻發文:壞的名聲是永遠掙不脫的枷鎖

詩人食指在2007中國瀋陽理想詩會發表演講。視覺中國 資料圖

對於路生“犯病”最被認可的說法是他兩次離家出走。

請看下面這段文字:

“1973年秋天,郭路生爲了寫‘紅旗渠’獨自拖着瘦弱的病體從北京赴河南林縣,在火車上,這位專注於詩創作的詩人,遭到小偷的偷竊,隨身錢及藥物被竊一空,身無分文。然而等他下火車在街上行走時,看到一位蒼蒼白髮的老婆婆領着一個小女孩沿街乞討,路生沒有一點猶豫,把口袋裏僅有的幾個熟雞蛋塞給那個老婆婆。這一夜郭路生路宿街頭,全身發冷,飢餓難耐,惡疾復發(精神病),成爲流落街頭的流浪兒。一位詩人就這樣整天撿食着一些異物、混跡街弄裏,人們把他看做一個瘋子,一個一手拿筆一手拿紙無家可歸的垂死瘋子。哪裏有人知道,瘋子詩人是懷抱了一腔志向來河南要寫紅旗渠的,20多天的非人生活,最終被熟人認出,送回北京。這次外出,詩人幾乎遭到滅頂之災,回到北京後的郭路生病弱的像換了一個人。他說,爲了詩,他寧願去犧牲自己的一切。”

這段文字的文章先以題目《只要能招一樹靈感的風》發表在2000年11月的《北京日報》,過了九年題目換成《郭路生:相信未來》發在2009年7期的《當代小說》,又過了九年,再次改題目爲《食指七十》發在2018年11月21日《揚子晚報》的文史版面。當然每次重發都有小的修改,如把路生從“無家可歸的瘋子”升級爲“無家可歸的垂死的瘋子“。寫到這裏我突然想起學過的最高指示:“……七八年再來一次。……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只給少數人講不行,要使廣大羣衆都知道。”想到此,心中一陣恐懼。《北京日報》的文章路生沒看,我看後問過路生:“李X怎麼這麼編?”路生念及李X從農村走出來不容易,面臨找工作,不讓理他,算了。後面的事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

真實的情況在《相信未來:食指詩選》附錄《我的生活創作大事記》(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8月)中有記錄,這裏我再補充:

1973年路生回北京後先被安排在北京市第二光學儀器廠(通縣)的技校任輔導員,爲了能有時間寫詩, 曾給通縣縣委寫信,希望能安排到通縣農村教學。信反饋回廠裏,有關人員還找他談了話,意思是讓他安心在這工作。在這樣的背景下,路生決定不顧得之不易的工作,自動離職去河南林縣。親自去紅旗渠,看看農民創造的奇蹟,希望能寫出歌頌農民的詩。這是他1969年起的念想,並且有機會就着手準備。

路生:“南京長江大橋和紅旗渠是勞動人民艱苦奮鬥的成果,是中國人的驕傲。1970年我走上南京長江大橋,回來寫出了歌頌工人階級的詩。紅旗渠是中國農民用人工創造的奇蹟,令世界震撼。寫紅旗渠是我幾年的夢想。1973年3月初,我記得很清楚,我是穿着棉襖、絨衣、絨褲,背了一(軍用)挎包饅頭,帶着部隊發的搪瓷茶缸出發的。先坐火車到安陽,再打聽着去紅旗渠,沿着紅旗渠走到攔河大壩,看到了漳河。一路飢了啃幹饅頭,渴了舀紅旗渠的水喝,晚上住兩毛錢一夜的大車店,在大車店才能喝到熱開水。後來錢花完了,把身上的絨衣脫下賣了五元錢,買了張到邢臺的火車票。我的一位本家大爺在邢臺,去了他家,讓他給我買了張回北京的火車票。回北京後我把詩串了起來,原先寫在小冊子(1970年從泰安水利局帶回的介紹紅旗渠的小冊子)上閃光的句子都用上了。小冊子就是介紹一段段水渠,我把它全部想象成人物的形象寫出來,這是受中國古典文學和當時的樣板戲(立人物)的影響。像青年洞,我把它寫成青年小夥的形象。宣傳冊子上有一段介紹‘土專家’,我把他的形象發揮了:‘撿根樹枝地上畫,畫山畫水畫遠景,畫出山水甲天下。’這樣我寫出了《土專家》(桃園渡橋),還有《鐵姑娘》(水庫),《小電工》(水電站)及《老太行》(紅英匯流)等。”

這是路生第一次離家出走。

獨家|詩人食指之妻發文:壞的名聲是永遠掙不脫的枷鎖

2016年4月3日,鄭州,“中國新詩百年詩人影像志”在杜甫故里展出,右一爲食指。視覺中國 資料圖

第二次離家出走被嚴重誤傳,甚至被很多人當公開資料引用。還是上面提到的那篇多次發表的文中寫道:

“1974年,爲了寫焦裕祿,郭路生又不聲不響地從北京出發了,他再次赴河南,在鄭州火車站,他的行李被一夥人盜奪走,詩人再次流落街頭,頑疾再次復發,詩人呼喊着焦裕祿書記的名字奔跑着,多難朦朧派詩歌第一人的食指瘋了。”

首先時間是錯誤的,路生第二次離家出走是1984年,不是1974年,1974年被照顧剛分配到光電技術研究所上班。

1984年,胡耀邦宣佈城市改革開始,路生覺得他只適合到農村教書寫詩,決定去媽媽的老家山東單縣。當時車票不好買,一直等到一張退票才得已成行。這件事路生記在當年的檯曆上,檯曆還在。路生帶了本登他的詩的《詩刊》去了單縣,到單縣先到在縣委工作的遠房舅舅家落腳。然後到縣委接待室,就在登記上等着談話時,有人進來問“你是不是叫郭路生?”“你爸爸從北京來電話讓你回去”。當時路生還愣了一下:我爸爸回來了?因爲路生是趁爸爸出國去的單縣。路生不想回北京,怕住院,就回了老家,在老家住在四大爺家。其間家裏還給四大爺寄錢,作爲對路生的生活補助。在四大爺家幫着賣完公糧到了冬天還是不想回北京,就從魚臺乘長途汽車先到碭山,然後轉乘火車到鄭州。去河南是想到蘭考看看,寫焦裕祿,路生:“工農兵都寫到了,想寫個工農出身的‘土’幹部,《紅旗渠組歌》中的老太行形象覺得不夠豐滿”,可惜此心願未成。

到鄭州計劃先找六姥姥家的時維霞姨,商量下一步怎麼辦,有了着落再去蘭考。維霞姨和路生年齡差距小,路生讀初中時維霞姨上護校,所以他們能說到一塊。到鄭州火車站路生上廁所,當時鄭州雪很大,車站廁所的地上都是踩的泥水,而路生帶的是個帆布提包,沒法往廁所地上放,就把提包託付給一箇中年男子幫忙看着,結果出來人和提包都沒了。路生憑着記憶到一家職工醫院找維霞姨,去了兩次都沒找到。就是這樣還是不想回北京,把戴的(30元錢的)鐘山牌手錶賣了5塊錢,除去喫喝剩下的錢盲目買了張去汲縣的火車票,在汲縣火車站又因爲躺在水泥地睡着,醒後右腿失去知覺了,這才只好拖着無知覺的右腿沿公路往回走到新鄉找堂哥。在新鄉住了一夜,次日堂哥漢章陪路生回北京。

回到家裏是早上,家人都在,弟弟郭新生一家三口住在路生的房間(他的女兒1歲多),爸爸媽媽讓新生一家搬回他們原來的住處。堂哥漢章當天返回新鄉。路生:“沒過幾天的1985年1月初,我被送到安定醫院,開啓了長期住院的生活,一直到1989年春節。在安定醫院住的那幾年,後來對我的管理後來比較寬鬆。比如別的病人須家裏人來接才能回家小住,而我卻可以每週六自己回家,週日再自己返回醫院。之後聽爸爸說,和在鄭州的維霞姨通電話說到我的情況,維霞姨當時暈過去了。維霞姨後來又來電話說要把家裏準備換彩電的錢寄來給我補養身體,父母表示不用了。”

以上是路生1984年底第二次離家出走的情況。

1989年春節出院,照顧病重臥牀的母親。

1989年4月母親走了。媽媽最後逝在路生的懷裏。

同年10月父親建立了新家。11月路生離開家到醫院,到福利院,直到2002年。

有人和我說,把路生送福利院是他的繼母說“不把他送走我不進這個家”。我問路生的父親是這樣嗎?他說“是,因爲她說‘我能當賢妻,做不了良母’”。繼母的說法是“這事不能都怪到我頭上,當時全家開了會的,六叔七叔也參加了”。六嬸和我是這樣說的:“你也別怪路生他爸爸了,他當時給我說‘把孩子送到那,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說這話老頭都掉眼淚了”。路生的感覺是自己就像麪糰,任由他人揉成什麼樣是什麼樣。這個我感受太深了,比如2002年我剛來這個家時繼母和我說:“以我來到這個家這麼多年觀察,路生就是個偏執症。”2016年春節前她說:“路生沒病,有病也好了。”春節阿姨放假,大家輪流去照顧他們,把路生排在初四。過年路生感冒到初四還沒好。他怕傳染他爸,給弟弟京生打電話說明情況,讓他多去一天。我覺得還應該直接跟家裏說,電話撥通繼母接的,我剛說完情況她就“路生犯病了,路生犯病了”脫口而出。所以看在這種家庭情況下路生當時只能去福利院,因專門收精神病的第三福利院還未建好, 所以1989年11月25日路生先被送到阜成門醫院精神科,1990年5月7日直接轉送到剛建成的“三福”。

到福利院意味着永遠離開家,脫離社會,那是他最後的歸宿。大家也都看到這一點了,讓他寫首“歸宿”的詩。1991年路生在福利院寫出《歸宿》,“埋葬弱者靈魂的墳墓,絕對不是我的歸宿”,這是路生從心裏喊出的詩句。

1990年在阜成門醫院過的春節,91、92、93年的春節都是在福利院過的。過春節大部分病人都被家人接回家過,路生連續幾個春節沒人接,護士都看不過去了。1994年春節年三十有朋友來看路生,護士做主讓路生出來兩天,初二回來。路生到了離自己家不遠的朋友家,住在餐廳搭的凳子上。初一爸爸打來電話,讓回家拿東西。路生回來,爸爸和繼母站在單元門口,手裏拿着費家驥伯伯和於阿姨聽說路生回來送來的羊肉和魚,遞給路生“讓他們給你做着喫吧”。路生拿着魚和羊肉回來,心裏很難受,做好一口都沒喫。路生自己有間房子,家裏不給鑰匙,他在朋友家住到初三回福利院,比護士給的假晚了一天,不但沒說他,還說沒事。

出於周圍輿論的壓力,1995年春節開始接路生回家過。回家過第一個春節時繼母說“他回來我走!”去了她兒子家,沒住幾天有矛盾又回來了。慢慢也就接受了路生回家過春節,之後每年春節路生可以回家住到年初七回去。

在福利院的生活路生很少說,不想提起,“保持最低生活水平”和他的主觀意願無關,自己意志能支配的是堅持詩歌創作,堅持思考,才能不陷於渾渾噩噩,才能不瘋掉。

不渾渾噩噩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病人的碗筷用完堆在水池子裏,下次開飯衝一下就給病人用。路生嫌不衛生,主動洗大家的碗。他要是回家幾天回來,就會有病友說:“老郭,你不在咱們的碗沒人洗了”。有次因洗碗去喫藥晚了會兒,護士說他“你就是找藉口不想喫藥,綁起來!”被用約束躁狂病人的約束帶綁在牀上。路生自己訂的報紙經常央着護士纔給(從傳達室)拿來,還得他們自己先看夠。電視是護士想看就開,不想看就不開,有次路生讓護士開電視看新聞,被說成“犯病了”又綁在牀上。兩次被綁上都是第二天醫生上班才讓放開,有一次醫生還說,“怎麼把郭路生綁起來了?”路生的左側肩甲現在還有留下的瘢痕。

1996年秋路生被福利院領導安排管理職工之家,這是院職工休息娛樂的地方,住在那打掃衛生,管理乒乓球檯和棋牌,相當自由,還有臺電視機,只回病區喫飯。抽菸(自己有打火機)、喝茶也方便了,自己的安靜時間充裕,在這裏具備了寫詩的基本條件。但更爲重要的,按福利院大家的觀點看來,安排在這的是永遠出不了福利院但病情又較輕的病人,這真的是路生最後的歸宿了。路生:“這時我的心境一片荒涼,也就是說到了人生的絕境。”

2000年春節前,路生耳聞高校後勤改革後,有的學生天天喫5-6元的小炒,有的學生每天喫6毛一個的熬白菜。他覺得學校應該是一個相對平等的學習環境,就說讓學校後勤社會化的人是犯罪。春節過後他就被“懲罰”回了病區。沒有在職工之家自在了,路生寫了《青春逝去不復返》,這首短詩的寫作前後持續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是在不允許他寫詩的情況下完成的。只能在吵鬧的環境中一點一點地思考,把寫的字句一開始寫在手背上(不允許帶筆,只能向護士借筆)。由於他主動要求洗碗,早午晚三頓飯前他把洗好的碗筷再用清水清一遍,這樣就會把寫在手背上的字沖模糊,之後他便把在吵鬧環境中想好的詩句寫在小臂上,以便在中午允許回自己房間的時候整理在筆記本上。路生:“由於詩句裏的詞彙要形象準確需不斷推敲、改動,所以一個多月才完成了這首小詩。記得當時的心情是非常痛苦複雜委屈的,但結果詩寫得非常流暢,像一氣呵成,便心中充滿喜悅,溢於言表。寫了一輩子詩,這首詩在這種情況下寫成,是唯一的一例,所以記憶清晰。”

就是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下,路生儘自己所及幫助比自己更困難的人。不論是在外面喫飯帶回的飯菜,還是朋友來看帶的煙茶,路生都和病友一起分享。同病區有個叫王金髮的病人,因爲小時候哥倆個都發燒,家裏的經濟條件只能讓一個孩子住院,王金髮在家腦子被燒壞傻了,父母都去世後他被送到了福利院。有次回家朋友給的中華煙路生帶回發給大家抽,也給王金髮一支。有病人說:“他是傻子你還給他抽?”路生不但給,怕其他病人搶,還站他旁邊看他抽完才離開。

從小想成爲詩人的路生在成爲詩人的道路上有三次“輝煌”時期:

第一次是“文革”時,路生的詩在青年學生中受歡迎,找他索詩、談詩、談文學、交換書籍的人很多。這些人基本屬於遠離政治的“逍遙派”和對文學有追求的人。

第二次是在下鄉的山西汾陽杏花村,很多知青喜歡他的詩,別人找他,他也找別人,他們交換、傳抄他的詩。這兩次的名氣是“會寫詩的郭路生”。

第三次“輝煌”是在福利院,是“瘋子詩人食指”,這個頭銜足以調動大家的好奇心。十多年前我曾看過一篇文章,對那些懷着獵奇心態去看食指的人有看法,文章說有些本不喜歡詩歌的人有機會到北京,也要去三福看詩人食指,回來拿着和木訥的食指的合影向他人炫耀:這就是那個精神病詩人食指。來“看食指”的人越來越多,看的內容也越來越“廣泛”,有拍照的,有采訪的,有電視臺、廣播電臺做節目的,還有私人來拍路生做片子的。這一切路生不但要無條件接受,還要按照要求配合。比如受訪前院方讓換上乾淨的病號服,還只能說好話,曾被訓斥:“你老說苦,有什麼苦的?”接受採訪前曾被囑咐:“敢說福利院不好,回來找人揍你一頓(出福利院的當天上午,浙江廣播電臺採訪)!”某電視臺做節目是冬天,爲達到他們要求的“形象”,在院子裏朗誦不讓穿棉衣,只穿件薄毛線衣外面套件病號服,把路生凍得夠嗆。

住在福利院的“瘋子詩人食指”是可以被任何人無償利用的大活人素材,電視臺、廣播電臺做路生的節目都能獲獎。個人拍路生製成的紀錄片,有在國外拿獎的,成爲製片者最大的成就,攝影者把拍的路生的照片用作書的封面,帶給攝影者的是榮耀..……而路生依舊住在福利院,喫着到現在都不能提起的粉條熬白菜,爲此同事送我自己家做的粉條十幾年了還放在那。

住在精神病院的病人,首先要喫了藥老實待着。可想而知在這樣的狀態下讓他談,讓他朗誦,對他是一種怎樣的精神折磨。出來福利院路生最高興的事是:“我可不用被逼着接受採訪、被擺來擺去拍照了。”

這裏特別提及蔣X拍路生製成的片子。“我決定實施一個比較特別的計劃,就是用一場戲劇式的表演來演繹食指的《瘋狗》”。2002年11月的廣州首屆珠江國際詩歌藝術節我們去了,蔣X沒和我們打聲招呼就在詩會上放映此片,放到半截被林莽制止。回北京後蔣X託人捎話:他要公開發行此片,我們一口回絕。捎話的人說,這個片子在內部已經有很多人看過了,我說看過和公開發行不是一回事,堅決不同意他公開發行。2018年1月,在一個也是我們根本就不同意製作的片子在網上公開,裏面用了蔣X片子的一些鏡頭,片尾還感謝他。我們找了製片方,他們同意馬上下架,但後來換了片頭和名字又偷着出現在網上。蔣X的片子一直在網上也可以搜到。

到今年(2018)前段時間,在網上意外看到用路生照片做的公映海報。拍攝者不顧我們的反對又變相公開放映,是對一個身心受到重創的人再次撕開他的傷口,而讓圍觀者以看稀罕的好奇看這個會寫詩的瘋子:看他木訥的表情,看他藥物作用下口乾說話的困難,看他爲對抗藥力強睜眼睛,聽他瘋狂地朗誦……他沒有尊嚴,他任由好奇者看熱鬧。在福利院他沒有權利拒絕採訪,不知拍攝者想過當事人的感受沒有?你無償拍了這麼多路生的影像,你的獲獎你的成就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取得的。

“食指談日常生活及詩時,思維十分清晰。但有時會讓我們聽不懂,他的思維會時不時滑到那個年代混亂的記憶和狂想之中。交織在一起”。“談了三個小時左右,後來去福利院外面的小塘邊走了走”。“在片中,我保留了一個約有20秒的食指在發呆的鏡頭,畫面固定在他的臉部特寫上”,(以上引用《我爲什麼拍成了這樣》)文中還有侮辱性的語言,當然筆者稱此話出自食指的口,一個服用大量藥物思維無法控制的人,把他這種在藥物作用狀態下說的話寫出公佈對他沒有最起碼的人格尊重,沒有做人的良知和底線,你這是談文藝創作,不是寫服藥反應的病歷。一次談3個小時,正常人都會很累,何況你拍郭路生時他已經喫了20多年的抗精神病藥,你喫哪怕20多天試試,看自己能變成什麼狀態,思維能亂到什麼程度?語言能控制到什麼程度?能發呆多少秒?

對此我只能用“殘!——忍!”表示我的感受……

爲了把食指永遠定格爲“瘋子”,肖X拍的路生那張照片,加上肖X受訪某雜誌,用虛構誇張的敘述向公衆講述他見到的“瘋子”和“瘋人院”,把痛苦的食指定格成他的標準照。很多發表和食指有關的文章,也都把這張標準照放上,有的文中明明有其他照片,可發在網上還在題頭放這張照片,好像沒有這張照片,食指就和他的身份不符,讓我們非常反感。以至於有邀請我們參加活動時,我們事先都會特別叮囑主辦方,千萬不能用肖X拍的那張照片,那張照片對食指的傷害非常大。

如果說蔣X的片子,肖X的照片,李X的文章是用影像,用舊作撕開路生的傷口,下面這個訪談就是往撕開的傷口上繼續撒鹽。

2015年初,我接到一個陌生女子楊X的電話,自稱是復旦的學生,現在《中國新聞週刊》特稿組當實習記者,6月份本科畢業,希望可以採訪食指。一般接到這樣的電話,我都要和路生商量再回復對方。我的意思仍婉拒,可路生這次說:“對一個做實習記者的年輕人,咱們要幫助,而且復旦的學生應該是有一定素質的,我也打年輕時走過來,年輕人闖蕩不容易。可以提出要求,一個是隻限於談詩歌創作,另一個要用郵件的形式。”用郵件可以避免口語失誤被誤解,更重要的是有據可查。在郵件中我寫道:“不會讓你當面或電話採訪。他要對所說的問題認真思考了再說,做到文責自負。而且也只限於談和詩歌有關的問題,其他方面不希望媒體報道,今後也不會。”和楊X達成共識,她表示尊重食指的意見,只談詩歌創作,文章出來一定會請我們過目並同意才發,發表後還會寄兩本樣刊給我們。

我們2015年1月20日開始通郵,“我是從上海來北京特別想寫這個稿子。我今年六月正式本科畢業,私心來說,我也想自己的畢業論文是同食指的詩作有關,所以非常希望您能答應我的請求。謝謝您!”爲了不耽誤她寫稿子,她說發採訪提綱的那天,路生爲看提綱一直等到晚上還比平時晚睡了兩個小時也沒等到,提綱次日才發來。而她爲了趕進度,有時郵件的頻率簡直像在QQ的對話框對話一樣,我坐在電腦邊,路生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她來個郵件我念給路生,路生的回話我再打出文字回郵件給她,有時覺得像被逼着一樣一句趕一句地回答提問。

對她按“傳說中的”不實說法的提問我們反覆向她說明當時的情況,強調我們的說法都是可以查證的。

文章寫好發來,我看後當時的感覺是頭都大了:怎麼成了這樣的一篇文章?和當初的約定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並不是開始說的是讓路生談詩歌創作的訪談文章,而是採訪多人“圖文驚異”的一篇“雜文”,裏面我們的話都按照她的意思改寫,更有個別受訪者說的話對我們造成了新的傷害。既然這樣,爲什麼還要採訪我們,由他們隨便說好了。我和路生都很生氣,告訴她這樣的採訪文章我們不同意發,路生特別強調:“發出來就是白紙黑字,要文責自負,年輕人不能這樣做事。”

她不再理我們,3月11日是週三。

文中 “他們在屋外種了大豆、葫蘆、向日葵等”,這句話我明白告訴她是別人杜撰的,她最後還要寫上,雖然沒什麼惡意,卻讓人感到好笑,因爲我們住在5樓。“軍醫出身的她……基本控制了郭路生與外界的聯繫”。我向楊X強調,我從來沒向任何人說過我是軍醫出身,你不要這樣寫,我怎麼能控制路生與外界的聯繫?他不會用電腦,他會用電話啊。在楊X那裏,我的話等於沒說。“老朋友們都熟悉他,見面先問‘你最近寫了什麼?’偶爾調侃一句‘別寫詩了,你寫散文得了。’郭路生笑哈哈,卻要用力搖搖頭,‘散文有什麼意思啊!’”

路生從來沒說過“散文有什麼意思啊”這樣的話,倒是有朋友和路生說過:“你可以寫點散文”,路生的回答是“散文和詩是不同的思維,寫散文我怕把思維寫散了,寫散就收不住了。我還是喜歡詩,想寫詩。”這段話楊X寫得太隨意,熟悉路生的人也不會相信路生會這樣說話,因爲他是一個很認真的人。“時代大概也對得起郭路生了”,不知楊X的這句話什麼意思?路生寫詩難道是要和時代有什麼交易嗎?“‘食指’這個筆名爲自己已被廣爲流傳的作品署名,別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絕損傷不了一個人格健全的詩人,故名食指。”這個問題我們也是一再強調,筆名沒有這個意思,這是加在路生頭上的意思。路生的筆名“食指”只與他母親姓時,時又與食與師諧音有關,他是時之子,也是師子,表示尊重老師,所以順理成章取筆名“食指”。

“2008年,他們婉拒了《今天》30週年的活動。當時的老編輯想上門給他送一本紀念冊,郭路生對他說:‘別來,你來之前我三天睡不着覺,你走之後我三天睡不着覺’。”這件事我在給楊X的郵件中寫道:“我們看你的文章才知道有這麼本紀念冊,之前從未聽說過。又有誰能連續6天睡不着覺的?”

“大衆和媒體在追逐着同一個問題:爲什麼一個精神病人可以寫出這樣的詩歌?” 諸如楊X這樣不負責任的採訪和報道的媒體,提出這樣的問題不足爲怪,這正好說明你們對郭路生的興趣旨在“精神病”層面,比較無聊。文中的生病、住院、被偷、流浪……我們說當時的經過楊X不採用,仍轉用不負責任媒體的說法。

“好友鄂復明曾經去拜訪過食指的主治醫生,醫生明確告訴他,食指所服用的藥物會軟化腦蛋白,這些藥物能讓病人的腦力和生命力一點點降低,最多活15年。在他看來,郭路生屬於生命極其頑強的病人,他的大腦和身體沒有全部被毀掉還能清晰地思考複雜問題,還能有大量準確的記憶,簡直奇蹟。”針對這個問題我問楊X,你怎麼不問問他們去醫院的目的?只是爲了關心郭路生嗎?哪個醫生敢這樣說話?這段話也許代表一部分人的想法,藉此機會我再補充一下:2018年10月份我們剛做了體檢,路生的各項指標都正常,他不但生命力強,他的意志更堅強!

路生2014年寫了首詩《命運的平衡木 我的獨木橋》,楊X說路生的朋友都不理解他怎麼寫出這樣的詩,我說別人不理解,你應該理解,你現在對我們的態度就可以解釋詩中他的心情。

命運的平衡木 我的獨木橋

善什麼時候戰勝過惡

幾千年來,何曾有過

命運的平衡木 我的獨木橋

令我不敢有半點差錯

出於不理解的猜疑,源於羨慕的嫉恨

及不服氣的較量,終成一片刀光血色

親歷者驚愕的目光,後世人追尋的思索

不斷演繹着已成爲歷史的這段傳說

惡從來是呼嘯着,被人嘖嘖稱奇

善總是默默地——可能因承載的太多

像一條緩緩流動的長河,一代代

漫向低處,使人心從未乾涸

請不要將我的善良當軟弱可欺

那將使你此生後悔莫及

事情將發生變化,一個轉身

像精心設計的蒙太奇

在歷史的影片裏

文中採訪到的人我們不主動聯繫任何人,誰愛怎麼說就怎麼說,甭管怎麼說,郭路生還是郭路生,事實終歸是事實。恰巧這之間有兩個人給我們打了電話,我當然問及此事,問爲什麼要那樣瞎說?其中一人說“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人家不就是爲了稿費嗎?現在的文章就是要把黑的說成白的纔有人看,把黑的說成黑的沒人看..……郭路生有名,過一段就要炒一炒,登我的文章有人看嗎?……我還可以賺點稿費呢!”,氣得我掛斷電話。另一人說“可以允許有我自己的想象”,我說那你怎麼把你的想象安到路生頭上?對方說“郭路生是英雄,我是捧郭路生的”,我說你這話是哪跟哪啊?對方又說“我現在心裏很亂”。文章的被採訪者和我們這樣的對話恰恰說明了這篇文章的撰寫者是多麼的不負責任。這些我也告訴了楊X:他們這樣瞎說的話你也相信?楊X卻說她尊重她的採訪對象。

我最後還給她寫了封長郵件,其中寫道:今後如果再有人說因爲喜歡食指的詩要對我們採訪,我會把從你這得到的教訓告知其,讓其自己掂量採訪可以進行否。順便告訴你:下午食指又給你採訪過的那位朋友去電話說及此事,問他也不缺錢參與這事幹嘛?他安慰食指“不要太當成回事,那小孩詐不了幾個錢”。這篇文章是你畢業前的重要文章,遺憾的是,你太兒戲了。食指再次提醒你不要發此文,不要留下白紙黑字。

採訪過程我們和楊X的交流到最後幾乎是在爭吵。楊X說食指是她高中喜歡的第一位詩人,食指的詩帶給你的是什麼?你的這篇文章給食指帶來了什麼?想過嗎?

一直不想提這些往事,但現在影片不顧我們的反對還在放,胡編濫造的文章還在發,不實的文章還在被引用。更讓我們不理解的是有人的論文發現過去的“資料”和路生自己的說法有不符之處,不是認真考證,而且斷然得出“食指本人的態度也有重要的變化。根據較早時期的傳記資料,‘食指’這一從1978年開始使用的筆名有‘抗爭與解嘲’的意味㊶,標註爲‘1986年於精神病院’寫下的《詩人的桂冠》即可視爲一種自我認知”(易彬 | “命運”之書:食指詩歌論稿——兼及當代詩歌史寫作的相關問題《揚子江評論》2018年11月27日)。“食指”筆名在1979年第二期的《今天》開始用,《詩人的桂冠》寫於1982-83年。進入歷史的東西要歷史的去看,一切要以事實爲準,存疑應考證,斷然下結論不嚴肅。

路生在《詩人的桂冠》中寫道:

我是我那心靈聖殿的牆上

孩子們刻下的污穢的字文

歲月再長也不會把它抹去

但對顆高傲的心卻絲毫無損

人們會問你到底是什麼

是什麼都行但不是詩人

只是那些不公正的年代裏

一個無足輕重的犧牲品

就是有好事者不願看到他過平靜的生活,不斷製造着飯後茶餘的談資,無聊時的八卦。

儘管與命運抗爭,執着地追求

可除了幾本令人驚歎的詩集

和這場寒心的玩笑,我一無所有

(路生: 《人生舞臺(之二)》1993年6月)。

回首暮雲遠,飛絮攪青冥。

衆禽裏,真綵鳳,獨不鳴。

路生面對命運,失之坦然,得之淡然。

路生今年70歲了,“瘋” 與“不瘋”只是個“名譽”問題了。以上陳述也只是從尊重歷史的角度陳述而已。最後用路生1982年《我的心》結束此文:

心上籠罩着烏黑沉重的雲層

心中吹過一陣又一陣的寒風

心底沉澱着鹽分飽和的溶漿

心頭聳立起積雪不化的山峯

讓我來告訴你這是我的心

這世界已被無情地解剖示衆

它已不再有什麼祕密的故事

它正遭受着你們殘酷的戲弄

你們想用釘鐵掌的鞋跟碾碎它

看着它因爲痛苦的抽搐而變形

可它仍然還是一顆心

而且就在我胸中砰砰躍動

我決心接受你們的挑戰

不過之前多餘問一聲

不知你們有沒有一顆心

要有,望你們千萬珍重

2018年12月11-23日

於上莊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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