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第五福龍丸”事件發生8個月後,由東寶株式會社製作發行的怪獸電影《哥斯拉》在日本公映。除非,日本觀衆想看的,或是《新哥斯拉》給他們看的,根本不是怪獸。

作者 | 洛弟

從東寶第一部《哥斯拉》到《哥斯拉2:怪獸之王》,六十五年,只有一個問題:

任何類型風潮的興衰,永不可能與外部的時代、社會因素脫開關係。

應運而生,未必能繁盛長久,但脫離土壤,再豐沛的培植,也逃不過枯瘁。

海角死光乍現

巨獸因核而生

1954年3月1日,全日本被一場重來的噩夢驚醒。

當日早晨6時,日本遠洋捕魚船“第五福龍丸”遊經馬紹爾羣島北端的公海。

此時,有船員目睹,遠處突然天光大亮,升起一道煙柱,隨後一場“灰雨”降臨,落滿了甲板。

等“第五福龍丸”返航靜岡縣燒津港時,迎接船員的人們,都被嚇了一跳:

船員們遍體發黑,身上起滿了水泡,這是典型的急性放射病症狀。

事後調查,那場爆炸與“灰雨”的來源,是當日美國在比基尼環礁的一場氫彈試驗。

其破壞力,約等於廣島核爆的1000倍。

《哥斯拉》的怪獸戰史,誰寫就的?

1959年,大映株式會社以此事爲題材,拍攝了電影《第五福龍丸》

之後,受到輻射災害的羣島居民紛紛遷居,倖存的船員們,則開始緩慢走向死亡。

日本政府迫於國內抗議聲浪,與美國展開磋商,卻無果而終,美方賠償200萬美元了事。

不知是否也是交易的一部分,日方一直將船員的受害情況視爲機密,在對內隱瞞上,與美方達成了驚人的默契。

日本老百姓憤怒了:對他們而言,“第三次核打擊”本身的慘痛,不是最可怕的。

絕望的是,即便沒有戰爭,即使放下武器,來自大國的“黑雨”依然不肯放過他們。

美國把各國比鄰的太平洋,當作自家的核試驗場,他國的主權、平民的生命,被視如草芥。

而作爲受害者,他們無法討回公道,發聲成了徒勞,連知情權都被剝奪。

這種憤怒,自然爲觸覺敏銳的電影界感知。

在電影人的想象中,一年前美國科幻片《原子怪獸》裏受輻射的變異恐龍,無論在現實還是銀幕上,都可能發生。

“第五福龍丸”事件發生8個月後,由東寶株式會社製作發行的怪獸電影《哥斯拉》在日本公映。

《哥斯拉》的怪獸戰史,誰寫就的?

故事的構想,是東京灣以南接二連三的船隻失事,引發了社會騷動。

通過證言,專家推定,氫彈試驗喚醒了沉睡兩萬年的巨大海底生物“哥斯拉”,吞噬了船隻。

之後,哥斯拉登岸,沿途毀滅城鎮,東京化作一片火海,自衛隊不堪一擊,紛紛覆亡。

危急時刻,一位科學家拿出了研製已久的化學武器,影片迎來了細思極恐的結局。

《哥斯拉》的怪獸戰史,誰寫就的?

這種破壞水中全部氧氣的武器,足以殺滅海底一切生物。

最終,科學家懷抱“氧氣破壞者”下水,與哥斯拉同歸於盡。

人類因研製最恐怖的殺人武器,喚醒了海底惡魔,禍及自身。

可平定一切的,依然是更兇殘的滅絕,終止破壞的,是更大的破壞。

世界上也許不止有一個哥斯拉,而仍在爲高效屠滅同類努力的人,也不止一個。

自誕生之日起,《哥斯拉》系列與怪獸電影的存在,就與日本戰後的集體反思脫不開關係。

之後的十幾年內,怪獸電影迎來了60年代以東寶出品爲主、70年代以圓谷製作領先的兩次熱潮。

而長盛不衰的背後,是日本社會對外交、環境形勢惡化難以遏止的焦慮。

在此期間,20世紀的“八大公害事件”,有四件在日本集中爆發。

1955年痛痛病事件、1956年水俁病事件、1961年四日市爆發氣喘病、1968年米糠油事件接連來襲,持續不斷,促使日本政府於1971年成立環境廳(後升級爲環境省)。

與此同時,美蘇冷戰進入白熱化,倍受支配的日本,也在國際環境中步履維艱。

當時的怪獸電影,也成爲一系列社會思潮的反映。

《地球防衛軍》中,當外星怪獸襲擊地球,日本聯合了敵對中的美蘇兩國,共抗外敵。

《摩斯拉》裏,日本科學家第一次“反客爲主”,拯救了陷入巨蟲危機中的大國“羅斯利加”(這名兒一聽就知道是那倆冤家)。

《哥斯拉》的怪獸戰史,誰寫就的?

1993年《哥斯拉大戰機械哥斯拉》,人類被自造的機械哥斯拉反噬,反而是怪獸拯救了人類,對科技的反思顯

這一直延續到2016年的《新哥斯拉》,對日本政府應對措施的描寫,比怪獸本身還多:

畢竟,2011年福島核泄漏事故後,官方一系列“謎之操作”,足夠勾起日本觀衆不安的回憶了。

怪獸全軍出擊

卻打不出未來

然而,對於追求視覺刺激的一種類型片,文本的嚴肅內涵,只能是餵飽自己的“第七個餅”。

沒有視覺奇觀、怪獸噱頭作爲“第一個餅”,靠七個餅喫飽的目標,必然達不到。

怪獸鬧東京,人類苦戰勝的老劇情,再一再二,不能再三。

爲了避免審美疲勞,東寶不僅要爲哥斯拉在續作中,尋找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也要豐富怪獸種類。1962年,在系列續作《哥斯拉的反擊》七年後,第三部《金剛大戰哥斯拉》面世。

《哥斯拉》的怪獸戰史,誰寫就的?

因爲一次事故,金剛漂洋過海,登陸日本,遭遇來襲的哥斯拉,兩大巨獸展開激戰。

美國猩猩王與日本大怪獸這場亂鬥,造就了1255萬的觀衆人數,爲全系列史上最高。

之後,“怪獸亂鬥”成爲了此類系列片不斷祭出的法寶。

與此同時,已有不少新的怪獸IP被開發出來,在沒有“怪獸宇宙”一說的年代,豐富了選擇。

1956年,《空中大怪獸拉頓》上映,成爲東寶推出的第一部彩色怪獸片。

以無齒翼龍爲原型的飛天巨獸拉頓,振翅萬里,所向披靡,爲銀幕怪獸貢獻了前所未有的“空中力量”。

《哥斯拉》的怪獸戰史,誰寫就的?

1961年,《摩斯拉》誕生,原爲印度洋小島守護神的摩斯拉,原本從不攻擊人類。

直到夥伴被擄走,這隻巨蛾才破繭而出,震斷東京塔,一揮翅膀,直接團滅一國空軍。

《哥斯拉》的怪獸戰史,誰寫就的?

等到1964年的《戰龍哥斯拉之三大怪獸》,可想而知,它倆跟哥斯拉對上了。

此時,三大怪獸齊鬧日本,足以毀滅地球的三頭怪獸“王者基多拉”也殺到了。

經過一番糾結(怪獸們甚至還進行了談話),三隻地球怪獸相互配合,打敗了基多拉。

上週看過《哥斯拉2:怪獸之王》電影的觀衆,想必此時已經猜到了。

《哥斯拉》的怪獸戰史,誰寫就的?

《戰龍哥斯拉之三大怪獸》裏四大怪獸的高潮大戰,就是這部新作的最早原型。

影片票房爲3.9億日元,是《金剛大戰哥斯拉》以來,東寶《哥斯拉》系列的最好成績。

之後的《怪獸大戰爭》《哥斯拉·伊比拉·摩斯拉:南海大決鬥》《哥斯拉·迷你拉·加巴拉:全體怪獸大進擊》都以怪獸亂鬥爲題材,成了提振系列票房的強心針。

但到了1975年《機械哥斯拉的反擊》,觀衆人數已經跌落到前所未有的97萬。

即便“怪獸亂鬥”,也救不了整個昭和年間,《哥斯拉》系列持續下滑的票房。

原因大概有兩個,其一,是競品的崛起。

東寶御用特技導演圓谷英二自立門戶,成立了圓谷特技製作公司,開始了特攝電視劇的創作。

我們熟知的《奧特曼》系列,與怪獸電影爭奪觀衆,日本電影業也因電視競爭等原因,遭遇了一場衰敗。

《哥斯拉》的怪獸戰史,誰寫就的?

其二,則是社會因素的時過境遷。

一方面,1968年,日本工業迅速發展,經濟躍居世界第二,開啓了貿易順差時代。

國際地位的提高,帶來了創作與審美心態的變化。人們走出了對龐然巨物的恐懼,開始創造自己的英雄。

另一方面,出於對電視競爭的求勝,以及經濟騰飛帶來的財力,日本商業片開始向好萊塢標準進發。

《新幹線大爆破》等災難片、《宇宙戰艦大和號》一類科幻片的出現,帶來新的風潮。

於是,怪獸片的昭和時代慘淡收尾,直到平成時代的1984年,《哥斯拉》才重整旗鼓,再度歸來。

日元狂飆升值的“平成景氣”裏,新一代怪獸片的票房,也比過去增長多了。

但好景只維持了十來年,隨着《哥斯拉之世紀必殺陣》裏的哥斯拉之死,它的生命再一次被主動結束。

泡沫經濟破滅、亞洲金融危機之下,哥斯拉終於倒在更狂暴的巨獸前。

《哥斯拉》的怪獸戰史,誰寫就的?

經過21世紀頭幾年,一次草草結束的小復興,等到2014年美版《哥斯拉》,與2016年東寶《新哥斯拉》面世,怪獸片在很多觀衆心中,已像是過時的小孩玩意兒了。

求新求變艱險

沉浮勝衰有憑

2014年華納出品的美版《哥斯拉》上映,爲系列帶來了一項特別的厚禮:

經吉尼斯世界紀錄認證,《哥斯拉》成爲全球至今延續最久的電影系列。

這部籌劃十年的新版,成爲華納及旗下傳奇影業,與東寶協力的美日合拍之作。

但飽受爭議的口碑,與差強人意的票房,不可避免昭示了一些東西。

《哥斯拉》的怪獸戰史,誰寫就的?

哥斯拉老粉絲認爲,這部新《哥斯拉》,作爲一個新系列的開端,無論格局氣勢,還是視覺風格,都還不錯。

但路人的好奇心,遠遠沒得到滿足:說了半天哥斯拉,結果怪獸中途纔出現,結尾打死倆巨型螳螂,算怎麼回事?

他們想要更大的場面,可2014版《哥斯拉》的使命與任務,似乎不是這個。

怪獸片的小衆,此時已成定局,開局的謹慎不可避免,討好粉絲,更是重中之重。

觀衆羣、預算與後續格局,決定了新版系列的慢熱,可也帶來了市場信心的受挫。

這一次求新求變,算是譭譽參半。

2016年,東寶重啓《新哥斯拉》上映,在日票房號召力竟然遠高於美版。

《新哥斯拉》的82.5億日元票房,不僅比傳奇版多出一倍有餘,更成爲十年來的本土真人電影第二高。

《哥斯拉》的怪獸戰史,誰寫就的?

原因乍看之下,複雜到難以解釋:

一方面,能看出日本民衆對東寶“正宗哥斯拉”的品牌老字號,有着非同一般的認同。

同時,庵野秀明、樋口真嗣帶領的全明星陣容,也確實具備一定票房號召力。

可另一方面,《新哥斯拉》依然是部不夠典型的怪獸電影。

它所展現的重點,似乎並非怪獸,而是災難降臨時,日本社會從政府官僚,到網民百姓的衆生相。

而哥斯拉的出場時間,似乎也不夠早,不僅沒有“怪獸亂鬥”,特效都比美版打了不少折扣。

可爲什麼呢?如果真沒能滿足觀衆基本需求,票房也不會逆勢發力。

除非,日本觀衆想看的,或是《新哥斯拉》給他們看的,根本不是怪獸。

福島核電站事故發生後,日本政府在信息發佈、善後事宜上,呈現出的滯後與逃避,引發了國內社會的不滿。

人們對“官僚體制爲自保,會否放棄國民,出賣本國利益”的憂思與恐慌,再度襲來。


《哥斯拉》的怪獸戰史,誰寫就的?



現實諷刺意味鮮明的《新哥斯拉》,此時已然不是一部怪獸片了,對社會熱點的捕捉與思索,將更多觀衆吸引進電影院。

哥斯拉因一場災難而生,卻也因另一場災難,得以存續。

如果一部哥斯拉電影的成功,必然基於一次社會震動與恐慌,那代價未免太大了。

可它六十多年的成敗復生,到頭來脫不開一句話:

任何類型風潮的興衰,永不可能與外部的時代、社會因素脫開關係。

根植於土壤,必然帶來成功,可試圖脫離桎梏,帶來新路的實驗,同樣是一種冒險。

《哥斯拉2:怪獸之王》裏,人類看着吞噬核彈的哥斯拉引爆核電站。

他們驚奇地睜大雙眼,完全不顧自己毫無防護措施,處在足以致死的核輻射之下。

不知創作者可曾想到,那些在銀幕下指指點點的觀衆,是否剛剛因一部《切爾諾貝利》想起了現實焦慮,而對《哥斯拉2》的粗疏,感到了脫離現實的不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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