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先生的觀點不一定全都正確,但正如學者秦暉所言:周有光先生真正可貴的地方不在於其著述有多高的水平,而在於其在109 歲的高齡仍然煥發青春,“他比我們很多人都要年輕,現在的社會非常弔詭的是,一些年輕人身上有一種木乃伊的味道,我們面對最可悲的現實是年輕人年齡還是壯齡,但思想已經行將就木,但周有光先生的語言越來越讓人感到他是一個熱血青年。”

編者按:1月13日,是周有光先生110歲(109歲足歲)生日,老人的兩本新書,《逝年如水》和《從世界看中國》,是他帶給這世間的最新禮物。一爲回憶,敘說一名世界公民的百年成長曆程;一爲言論,傳達一名世界公民對全球化背景下中國道路的思索。作爲“世界公民”,周有光世界主義思想的形成絕非偶然。

周有光將歐亞大陸上的西歐傳統文化、西亞傳統文化、南亞傳統文化、東亞傳統文化對比後旗幟鮮明地表示:“現代文化是科學革命之後自然地形成的新事實,不少人還沒有看清它的存在和意義。中國長期封閉,厚古薄今觀念根深蒂固,以爲文化就是固有文化,東方與西方勢不兩立,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時代改變了,這種認識需要改變了。現在再談中國文化即將統治21世紀是可笑的了。統治21世紀的不是東方文化,也不是西方文化,而是世界共同的現代文化”。

▲後排是照顧周有光先生的兩位保姆,右二是周有光的外甥女毛曉園,右一是毛曉園丈夫宋順福,中間是周有光,左一是周有光的兒子周曉平。

────────────走近周有光────────────文 | 朱學東

虎頭鞋

我去探望周老先生時,是和我的常州同鄉張嘯兄一起去的。張兄自故鄉來,特意要去探望周先生,約我同去。我自是欣然同意。

在朝內喧鬧的馬路背後,拐進一個叫柺棒衚衕裏的老式的低矮樓羣——有趣的名字,找到周老的家所在的樓門,我和張兄都是有些意外:周老竟然住在這樣老舊的地方。這裏是國家語委的家屬樓。

敲門,阿姨打開門,說老人在書房等我們。我習慣性地掃視了一下室內,內心依然是驚愕。

阿姨領我們到書房,說常州的客人來了,狹小簡陋的書房裏,老人從書桌後面的椅子上站了起來,連說“歡迎歡迎”。

我把手裏拎的兩小袋大米給了阿姨,說是常州物產,讓老人嚐嚐。

我辦公室別無長物,買花或其他禮物也不是我的習慣。恰好頭兩天有朋友送了我兩小袋金壇大米,倒也算是故鄉物產,於是我順手帶上了。

“噢,金壇的,我好久沒喫過常州產的米啦。謝謝。”老人慈祥地說。

我的同鄉張嘯,是個有心人,特意準備了一個特別的禮物,要送給老人,在我辦公室給我看後,我大喜,這禮物,老人一定喜歡。

張兄把禮物拿出來,打開,放在老人面前的書桌上,一雙手掌就能放下的手工製作的錦繡紅綢緞面虎頭小鞋!

老人非常高興,把虎頭鞋拿在手中把玩欣賞,說:“虎頭鞋,好,好。”

在我故鄉,虎頭鞋通常是在小孩滿週歲或生日時送給小孩的禮物。後來也有長輩在孩子尚未出生時便做好了虎頭鞋當禮物的。因虎是“百獸之王”,虎頭鞋鞋頭正中間繡一個“王”字,故鄉舊俗認爲,小孩有虎頭鞋穿,也會長得虎頭虎腦,虎虎有生,這樣可以給小孩壯膽避邪,也包含祝願小孩健康長命百歲之意。

故鄉有句方言“老小”,指稱小孩,一般老人年紀大了,通常也說爲“老小佬”,意近返老還童,老頑童。

老人當時年已過百,在我眼中,就是返老還童的小孩,張兄所送虎頭鞋,正合驅邪祝福健康之意。

老人拿着虎頭鞋,笑眯眯地說:“我就是老小孩,這鞋我喜歡。”

開心溢於言表。

▲周有光和重外孫周安迪在打字機前。

漢語拼音

現在的人,大多知道周老是漢語拼音之父。

但歷史的塵埃常常掩埋了許多東西。時間流逝,吹拂去歷史的塵埃後,一個個消失或者記憶模糊的名字,纔會鮮活起來。

很慚愧,我學漢語拼音的時候可不知道周有光,而且,我到很晚才知道周有光這個名字,才知道周老還是我常州前輩鄉賢。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我去周宅探望的時候,我所做的雜誌正在後期製作中,雜誌有個欄目“城記”,也是機緣,這一期恰好是我約請我的同鄉、常州日報記者沈向陽兄寫的《常州,江南風景舊曾諳》。

寫常州的文章,人物舊跡,自是不能少了青果巷,那條巷子裏,國士競風流,前有唐荊川,近有盛宣懷、李伯元、陶湘,還有趙元任、瞿秋白、史良、周有光、吳祖光、查濟民等。周老小時候在青果巷的居所,與李伯元趙元任是近鄰。

向陽曾和老人聊過很長時間,我把約向陽寫的文章大樣攤在了桌上,給老人看,老人拿着放大鏡,仔細讀着,讀出了聲,然後笑着跟我們說,“就是那樣的”。

我問老人漢語拼音事。老人笑着說:“誰能想到,我們四個口音很重的常州人,對漢語拼音貢獻最大。”

“吳稚暉、趙元任、瞿秋白,另一個是我。”老人曲着手指笑着說,很是得意。

向陽兄曾跟我講過一個他採訪老人時發生的故事,後來也把它寫進了我給老人看的那篇文章裏:“在周家,見小保姆在用拼音輸入法在手機上發短信,老人問:‘誰教的?’保姆笑了:‘這誰不會啊,小學老師教的唄。’聽罷保姆言,老人孩童般一臉壞笑。新來周家的她只管精心照料老人飲食起居,哪裏知道眼前的老爺爺跟拼音有什麼關係呢。”

我讀給老人聽,老人依然“孩童般的一臉壞笑”,於我印象極深,就像他說自己是“老小孩”,說“口音很重的常州人搞了漢語拼音”時一般的得意。我如今用電腦手機,一直只習慣使用漢語拼音輸入法,雖然自己說話口音很重。

▲周有光愛喝紅茶、咖啡,喜愛與年輕的朋友縱論天下大事。

往事與新事

聊天中,老人聽說我是做雜誌的,跟我聊了不少與雜誌有關的事,直說做雜誌好,好好做雜誌。

彼時新浪微博上正好有一個周老的微博,我關注了,有幾個涉及吳方言的話題我還曾@與他,不過未獲迴音。老人給我釋疑說,是幾個年輕朋友幫着搞的,他們以及其他一些來訪的朋友,也會經常給自己講講社會上的事,自己經歷多了,一些東西有自己的看法——就像當天他談到的問題,充滿了世事滄桑之後的睿智與明理。

不過老人說自己年紀大了,前些年已看不了電視,反光。只能看些書雜誌之類的。老人說,當年自己是精通英語法語日語,但年紀大了,只能看看英語了,其他的忘得差不多了。這是歲月的印記。

老人談到經濟困難的時候,家裏壓力大,後來有老朋友告訴他,以他的身份(他曾是全國政協委員),按規定是可以和夫人在食堂免費喫早飯的,“我以前不知道,聽說後就和太太去啦,真是不用花費,給我們省了不少,也算幫了大忙。”老人笑眯眯地談着往事,就像佔了多大便宜。

提起“文革”之後,國家安排他去法國開會(後來查資料,似應去華沙,但老人口述是去法國,不知是否轉機)。“什麼也沒有,自己翻出一件舊西裝,穿着就上了飛機,到了法國,也沒錢,好在在法國的當年的老朋友看新聞說自己要到法國開會,就去機場接我了,否則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苦難和挫折在這個百歲老人的口中,都是笑眯眯地輕描淡寫。

我在當天的日記中這樣記述:老先生很健談,從雜誌的刊期,到人的思維;從朝鮮戰爭,到蘇俄史;從故鄉風物,到互聯網技術進步,到對民主對未來葆有的樂觀態度,尤其是對當下世界大事的資訊和判斷,都讓我喫驚。

聊天中,老人口齒清楚,談到過去的往事,想起好笑的事,經常高興地笑起來,像個頑童。看到常州人送的手工做的特別小的手工小紅繡鞋,老人更是高興得不得了。

談到雜誌的時候,老人幾次三番說做雜誌好,好好做雜誌。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馬上就107歲的老人。

我登門拜訪周老先生之前,我的許多同鄉去探望過他。2011年秋天,周老小時候居住過的常州青果巷潘君來京,去探望周老先生,並把周老先生送他的新出版的傳記《走讀周有光》送給了我。與老人道別時,我拿出這本書,請他給我簽名,他在扉頁上寫上了:“To學東鄉友周有光106歲”(繁體)。老人還另送了我一本他和夫人合著的舊作。13日是他老人家110歲的生日,雅稱“百十”大壽。以此小文,祝他老人家健康。

────────────關心中國,關心世界────────────

1月10日,搜狐文化中心、首都圖書館等聯合舉辦的“文化巨擘世界公民——周有光110歲華誕座談會”舉行,與會者包括何方、沈昌文、蘇培成等學術界、文化界人士。與此同時,周有光先生最爲系統和完整的口述史著作《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由浙江大學出版社推出。他85歲以後專業之外的著作,也由北京三聯書店結集爲《從世界看中國:周有光百歲文萃》出版。在周有光先生住所,生日前後更是迎來了多方的拜訪者。1月14日下午,本報記者與《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的統籌策劃人葉芳女士一起拜訪了周有光。

採寫 | 新京報記者 張弘

生日:“三不主義”無法都保持

周有光先生有一個三不主義,“不過生日,不寫自傳,不立遺囑”,現在沒有辦法都保持了。別人要給他過生日,他也無法阻攔。這幾年,總有一幫尊敬他、關心他的晚輩和文化界人士,在他生日到來之際召開座談會。2015年1月10日,搜狐文化中心、首都圖書館等聯合舉辦了“文化巨擘世界公民——周有光110歲華誕座談會”。他沒有寫自傳,但是,他原本對友人和家人的“憶舊”,並未考慮到公開出版,講述之前也無特定計劃和大綱的錄音,也被整理爲《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一書出版。

由於過生日,周有光先生的家裏比較熱鬧。《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的統籌策劃人葉芳頻繁出沒於朝陽門內大街後柺棒衚衕周有光先生的住所,感覺很是不安。畢竟是生於1906年1月13日的老人了,頻繁被打擾,的確對他的健康不好。去周有光先生家之前,葉芳與記者約法三章:進門要戴口罩;不能讓周先生受累,拍照時不要讓他擺pose;在周家待的時間要儘量短。而且,周曉平老師(周有光之子)前不久剛做完手術。今天去,我們不能待久。“這一段,因爲出書,還有各方面的人來探望周老,我也來得太勤了。1月11號,我陪着俞可平去,因爲《周有光文集》是在他那邊(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的。12號,我陪着浙江大學的領導去的。昨天,他們家裏幾個親戚過來了,一起喫了一頓飯。”

對此,記者一行已有心理準備。早在前幾天搜狐文化中心、首都圖書館等聯合舉辦的“文化巨擘世界公民——周有光110歲華誕座談會”上,周有光的外甥女毛曉園以及醫生蔣彥永介紹了他的健康狀況。

進入周有光先生家中之後,周有光年近81歲的兒子周曉平在十幾平方米的客廳接待了我們。他說,父親剛剛睡下,一會兒就會醒。

對於父親的健康狀況,周曉平說得更詳細:“2013年12月到2014年2月,爸爸因爲上呼吸道感染和膽道堵塞而住院,同時胰腺也有問題。出院以後身體就差了很多,站不起來了,交流也很困難。”

雖然這一段來家裏看望周有光的人很多,但是大多數都是老朋友和親戚。前來賀壽的大部分親戚,他都能認出。就是有一個侄女兒的女婿,給他畫畫的,以前經常來,他居然不認識了。很多媒體的採訪,都被推掉了。因此,今年來家裏的人比往年少。1月13日,一直很關心周有光的毛曉園發出微信:“今天是舅舅跨入110歲的第一天!我們做了蔥燒海蔘,薺菜豆腐羮,清蒸鯿魚,紅燒大蝦,紅棗銀耳羮,青菜雞湯麪,在家爲他祝壽!舅舅每個菜都嚐了一點,還喫了老家常州送來的軟米粉粥和每天必喝的營養液,飯後切開送來的大蛋糕和各種水果,舅舅說我飽了,我看你們喫!舅舅有一個三不主義,不過生日是其中之一,所以外界每年都是以開座談會,研討會形式爲他祝壽,而家人也總是簡樸地和他一起聚餐來度過生日,因爲大家都知道他最喜歡的是讀書思考,他對後來人的期望是歷史進退匹夫有責。”

狀況:對國際形勢很清楚

周曉平說,“那天一家國外媒體來採訪,他腦子特別清晰。問他中國當前最大的問題,他馬上回答說,‘民主’。”因爲助聽器會把噪音也放大,說話的人多了,他就聽不清楚了。昨天,有一撥人來看望周有光,但是,他沒怎麼說話。

對於父親的作息習慣,周曉平很擔心:“他的作息現在全亂了,完全沒有規律,幸虧兩個阿姨把他照顧得很好。昨天晚上就沒怎麼睡。一會兒要翻身,一會兒上廁所。他的腰椎有問題,不能翻身,需要小阿姨幫助。他隨時可睡,而且很快就能睡着。如果有人來,把他叫醒也沒有關係。他是分段睡覺,能連續睡一兩個鐘頭就已經不錯了。因爲耳朵聽不見,每一次他打鈴叫小阿姨都很大聲,‘我要翻身,我要上廁所,我要起牀!’我在隔壁房間都聽得很清楚。然後,他推個小車在地上走走。要是有人來拜訪,他可以坐很久。”在飲食方面,周有光每天會喝一瓶營養液。另外,還有來自常州老家的營養米粉和一點菜。“最近半年,他的飲食算是好的,都長胖了。原來頭上禿頂,現在長出了幾根黑髮。”

小客廳的東南角擺着一臺電視機,電視機西邊的桌子上有一臺電腦。雖然年事已高,且聽力不佳,但是,周有光先生關心時事的習慣依然保持着。他看電視的時候,保姆就在電腦上看電影。周有光經常看的,是央視的英語新聞頻道,戴上老花鏡,能夠看清楚字幕。因此,國際上有什麼大事,他都很清楚。俄羅斯與烏克蘭的糾葛發生後,他說,歐盟對烏克蘭的吸引力是不可抗拒的。但是,他又覺得不能太激烈,最好有一個緩衝期,不然北約就貼近俄羅斯了。他也說到了普京領導的俄羅斯。他認爲,在歐洲,俄羅斯是啓蒙最差的國家。因此,俄羅斯的現狀不是很讓人滿意。

有時,周曉平還要幫父親查資料。“他問我頁岩油是什麼,我就幫他查,他很快就明白,原來,頁岩油的產量是俄羅斯和沙特(石油產量)加起來的總和。他很快就預感到,這下俄羅斯、沙特、委內瑞拉都有麻煩。”周曉平說,最近一段時間,父親已經不能上網了,自己就會把網上一些消息摘錄後告訴他。

看到《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之後,周有光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說都是一些小事情。但是,他覺得葉芳在書中加的小標題很好。以前,他訂過《新京報》,但最近不能看了。他還想讀書,但是讀着讀着就累了。

不知不覺已經聊了三十幾分鍾。果然,周有光先生搖響了鈴聲。過了一會兒,保姆告知,現在可以過去拍照了。在另一間房內的門口,周曉平附在他耳邊,告訴他是新京報的記者來了。周有光當即大聲示意,要戴上助聽器。

爲了避免打擾老人,攝影記者迅速拍照後,我們就和他作別、出門。在我們身後,一個一百多歲、風燭殘年的老人,仍然在關心中國的發展和走向,關心整個世界不斷出現的變化。來自新京報書評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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