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選》

莫礪鋒、童強撰

商務印書館2018年4月版

杜甫作爲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之一,歷來備受讀者尊崇。其中一個突出的表現就是在後世關於杜詩的各種注本十分宏富,“千家注杜”的洋洋大觀,是中國文學史上除杜甫之外其他任何詩人都未曾享有的殊榮。諸如王嗣奭《杜臆》、錢謙益《錢注杜詩》、浦起龍《讀杜心解》、仇兆鰲《杜詩詳註》等,都成爲古代詩歌註釋的典範。現代以來,人們對於杜甫的熱愛仍一如既往,陸續產生了一些高質量的杜詩注本。全集校注如近年來謝思煒教授之《杜甫集校注》,蕭滌非、張忠綱二位先生領銜之《杜甫全集校注》等。尤其是後者,其編撰時間長達三十餘年,歷經幾代學人接力,可謂是新時期杜詩註釋的一部集大成之作。杜詩的選注本則首推兩部,一部是蕭滌非先生的《杜甫詩選注》,另一部是聶石樵、鄧魁英先生合作的《杜甫選集》,兩部選注本篇幅適中,註釋簡明扼要,堪稱經典的杜詩選本。

最近,筆者讀到莫礪鋒、童強二位教授合撰之《杜甫詩選》,在與《杜甫詩選注》和《杜甫選集》進行仔細對讀後認爲,這是一部後出轉精的杜詩新選本。

《杜甫詩選》書影一

第一,該選本體例更加完備。與前兩種杜詩注本相比,《杜甫詩選》在體例上最大的特點就是增加了評賞部分,更加完備。衆所周知,杜詩具有高超的表現藝術,無論是在細節的傳神刻畫,還是在藝術形式的精心選取等方面都有很多精彩之處,但因受到註釋體例和篇幅的限制,在《杜甫詩選注》和《杜甫選集》中,這些精彩之處往往只能點到即止,無法詳盡分析。而《杜甫詩選》在新增加的評賞部分則可以相對從容地予以展開,從而充分抉發杜詩的魅力。

宋代詩人王禹偁嘗言“子美集開新世界”,杜甫及杜詩對後世詩人的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後代詩家在構思立意、句法、語詞等方面有意無意地受到杜詩的沾溉。如杜詩名篇《羌村三首》中“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二句,就以其“婉轉周至,躍然目前”(明人王慎中評語)的藝術效果影響了一代代詩人。《杜甫詩選》在評賞此詩時徵引了中唐詩人戴叔倫《江鄉故人偶集客舍》“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裏逢”、司空曙《雲陽館與韓紳宿別》“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北宋晏幾道《鷓鴣天》“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等三處受杜詩此句影響的顯例,來說明杜詩在後世所產生的巨大影響力。

《杜甫詩選》書影二

第二,該選本註釋更加準確。相較於前兩種早出的杜詩選本,《杜甫詩選》在註釋方面具有後出轉精的特點,對於以往注本所注不確之處間有糾正。茲舉二例以作說明。第一例,關於《北征》中“狼藉畫眉闊”之釋義。此處註釋涉及當時女子畫眉究竟是以細爲美還是以闊爲美的問題。蕭注在引張諤《岐王美人詩》和張籍《倡女詞》後,指出“漢和唐,女子畫眉都以闊爲美”。聶注《杜甫選集》則徵引劉績《霏雪錄》和張籍《倡女詞》,同樣說明“唐代女子以畫寬闊的眉爲美”。而《杜甫詩選》在註釋此處時,除引《霏雪錄》中的材料之外,還引了白居易《上陽白髮人》一詩來說明這一問題。白詩中說:“小頭鞵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既明言“青黛點眉眉細長”爲“天寶末年時世妝”,這就表明在與杜甫此詩創作差不多同時期的天寶末年(《北征》創作於至德二載)是流行細眉的。筆者認爲,《杜甫詩選》此處引用白居易詩句來註釋“狼藉畫眉闊”,相較於舊注籠統稱唐時女子畫眉以闊爲美,是更準確和接近歷史事實的。

再舉一例,關於《北征》“那無囊中帛”一句中“那”之釋義。蕭滌非先生《杜甫詩選注》對此字未注,聶石樵、鄧魁英《杜甫選集》則注爲“猶‘奈’”,並以杜證杜,援引杜詩《奉送郭中丞兼太僕卿充隴右節度》中“漸衰那此別,認淚獨含情”爲例以爲證明。然而仔細推敲句意,此處將“那”釋爲“奈”卻明顯地於理不通。因爲從下文“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羅列”兩句句意來看,詩人歷盡千辛萬苦回到家中並非兩手空空,而是帶着粉黛、衾裯之類物品的,所以若把“那無囊中帛”解釋爲“奈無囊中帛”(意謂“無奈行裹空空,並沒有絹帛之類的物品”),顯然是與下文自相矛盾的。《杜甫詩選》注者此處將“那”釋作“豈”,“那無”即“豈無”。當詩人歷盡險阻回到家中,看到子女們衣衫襤褸的情狀時,他彷彿是在反躬自問:“難道我的囊中沒有衣帛嗎?”於是纔有了接下來“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羅列”的舉動,這樣一來上下文的句意就變得順暢了。從上下文的句意連貫來看,此處將“那”釋作“豈”,顯然比釋爲“奈”更加合理。

《杜甫詩選》書影三

以上所舉的兩例當然都是很小的問題,但見微知著,從兩個例子足可以看出,《杜甫詩選》作者在作注時的態度是十分謹嚴的。

第三,該選本系年更加科學。對於杜詩之系年,歷代注家都十分重視。作爲一部後出轉精的選本,相較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早出的兩種杜詩選本,由於新材料的不斷髮現和近年來研究的不斷推進,《杜甫詩選》在充分借鑑最新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相關作品進行系年,所得出的一些結論更加科學。如關於杜詩名篇《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之作年問題,歷代注家多根據《舊唐書·韋濟傳》中“天寶七載,(濟)又爲河南丞,遷尚書左丞”的記載,將此詩系年定在天寶七載。如仇兆鰲《杜詩詳註》即引黃鶴注曰:“公以天寶六載,應詔赴轂下,爲李林甫見阻,由是退下。詩云‘主上頃見徵’‘青冥卻垂翅’,當是七載所作。”後來注者亦往往沿用這一結論,如蕭、聶二選本即持此說。而《杜甫詩選》作者則根據晚出的韋述所撰韋濟墓誌銘,其中有“天寶七載,轉河南尹,兼水路運使,……九載,遷尚書左丞,累加正議大夫,封奉明縣子”的記載,得出此詩應當作與天寶九載或稍後的結論。這是藉助後出的墓誌銘補足正史記載語焉不詳之處後得出的新結論,應當說是可以信從的。

《杜甫詩選》書影四

最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杜甫詩選》作者對於杜甫思想的深刻認識。關於杜甫的思想,前人多着眼於從忠君愛國、“人民性”的角度加以論述,這固然是不錯的,但卻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杜詩的思想深度。本書作者之一的莫礪鋒先生早在二十多年前寫作《杜甫評傳》時就對杜甫的思想有過細緻的剖析。在本書導言部分,作者指出杜甫“身體力行地將儒學原理付諸行爲,從而在儒學發展史上作出了獨特的貢獻。不但如此,杜甫還用他一生的實踐、行爲,用他的整個生命,來豐富、充實了儒學的內涵”。在對一些具體作品進行分析時,作者也貫穿了這種認識。如《哀王孫》一詩,今人選本大多不選,或因詩中頗有歌頌帝王之語。但是在本書作者看來,“杜甫的仁愛是一種深廣博大之愛,本無需區分對象。安史亂起後詩人對無辜百姓的深切同情,以及對落難王孫的關切,都是其仁愛思想的具體體現”。這種認識無疑是十分深刻的。

>原載《中華讀書報》2018年07月25日

>書影四幅是杜甫《飲中八仙歌》的完整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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