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之城丨瞎子十七的碎瓷片

十七的身上总是背着许多东西,他用一根麻绳将它们穿在一起,挂在自己肩上。麻绳上有半盏薄瓷酒杯,有一丛金枝玉叶,有一片雕花铜镜,有几颗砗磲佛珠,总之但凡十七捡到的,他认为自己或许可能拼成的东西,他都随身带着。

十七是个瞎子。生前是个瞎子,死后还是。

空中永远飘落着各种器物的碎片,锈蚀的青铜,撕裂的丝帛,烧毁的字画,锋利的玉石断面...碎片飘到地上,铺了厚厚的几层。地面是崎岖不平的。亡灵的衣服经常被从地上伸出的金银软枝勾住。

老人们说,能来到这里的都是有灵气的物件。而人们只有拼复了物件,才能离开这座城。

这里多得是每日昏昏沉沉,捧着碎片满城奔走的人。也多得是两个各抱着半边碎瓷,大打出手的人。虽然地上的人和物件碎片几乎一样多,但是这里多数人生前还不及地上的半盏油灯值钱,所以大家都把这叫做——失物之城。

十七来到这很久了,久到他几乎听过了关于这座城的所有传说。

有人说这城是比夏周还早的古城,它本是人间拥有的第一座城池。但无数次战火将它从人间抹去了,它的亡灵便来到了这里,成为了亡灵世界中唯一的城池。

也有人说这城市原本就是那些灵物破损后的归宿,只是这些物件在这躺了千年未免太落寞了,因此这里才有了人。因为有人,那些物件们才好时不时回忆起自己在人间的日子。

而关于这座城市,最众所周知的一个传说便是——只要凑齐一整个物件,人就可以离开这里,转世重生。

人群中经常见到凑齐了一个玉琮,或一柄金簪的人。那些人刚把这物件拼到一起,物件便带着人一起从这城中消失了。所以没有人怀疑过这个传说。

十七也像城里的所有人一样终日在碎片中翻找着,他渴望着能够拼出一个物件,离开这个城市,重新再活一次。但很长时间,他什么都没有拼出来。

因为无法看到地上的残片,所以十七总是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摸着地上散落着的各种碎片,遇到相似的材质,他便会解下身上的物件,将它们对在一起,看是否能够拼成一件。

失物之城中,人人都见过十七——那个始终坐在地上,执着地要把一块白瓷凑到青瓷盘子上的傻子。

咚咚。

两声。

有人用手敲了十七背上的酒杯。

十七喉头一紧,看来是有人看上了这枚酒杯。十七曾经遇过这样的事。有人捡了半根玉镯,而剩下的半根在十七身上。最后十七的那半根玉镯被拿人抢了去,绳子上的其他东西也被摔得一干二净。

十七停滞在了这里,等待着对方开口。

“喂。”那人开口说了话。

没想到是个女人。十七从小到大总是被男孩子捉弄,打来打去的。女性在他心里的形象总是温婉而包容的。他没想过有天会被一个女人抢。但当这事真的发生的时候,他也并不意外。毕竟这里是比人间还要苦楚的地方。

“如果你需要这个酒杯的话,我可以把它送给你。”十七说。

女人笑了几声:“这里遍地都是宝贝,我为什么要你的破酒杯啊。你身上的那个金枝看上去值钱多了。”

“你要这个金枝吗?我也可以给你。”

女人按住了十七转而去解金枝的手,“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是看你一直在用青瓷拼白瓷,想告诉你,它们并不属于同一个物件而已。”

“是吗?”十七有些窘迫,他看不见物件的颜色。只是依靠手感,认为手里的两块瓷片应该属于同一个盘子。

“当然,你听。”女人拿过了十七手里的两块瓷片,分别敲了起来。“青瓷声音清脆,而白瓷声音厚重。”

十七听了进去。果然青瓷声音清脆,而白瓷声音厚重。

“这青瓷,我好像在前面一点的地方见过一样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带你过去。”

面对邀约,十七在心里挣扎了一下。但听见了女人的笑声,他决定即使前方真的有个关着一万只恶鬼的陷阱,他也愿意去尝试一下。因为他太久没有听到人笑的声音了。

女人似乎才死不久。她显然对这里的地形不太熟悉,只是依靠着依稀的方向感向前带着路。

“我记得就在这里的啊。是不是被人捡走了?”

女人停在了一个地方,开始小声地嘀咕起来。

十七听见了潺潺的水流声,寒冰似的水汽扑面而来。这里应该是冥河附近。脚下的碎片废墟在缓缓流动着。叮咚叮咚,不断有废墟落入冥河之中。

“喂,别走了。回去吧。”十七叫住女人。

“真的就在这附近的,我们再往那边找找,一定可以找到的!”

“再往那边走,可能会掉进冥河。”

“冥河?我怎么没看到河?”女人四处张望着。

“没有人能看见冥河。但它就在围绕在这城边缘,一旦掉进去,就会立刻消散,再也不会回来了。不信,你看这城边的碎片是不是在一点一点地往下落。”

女人定睛看了看,城边的物件碎片果然像陷进了流沙一样,一点一点落进断崖。而一旦落下,就瞬间消散,再也不见踪影。

女人往回收了收脚:“这碎片一直在消失,那岂不是人永远都凑不齐一件物件。”

这里就是失物之城,你想要的东西,可能在别人手上,也可能埋在废墟底层,更有可能早就消失在了冥河之中。

“你为什么从来不拼自己的东西啊?”

女人跟了十七许多天,她可怜十七,愿意把自己当做十七的眼。十七知道了她叫采云。采云总是到处张望着哪片碎片能和十七麻绳上的东西拼在一起,却从来不拼自己的东西。

“因为我还不想走,我要在这等一个人。”

采云生前遇到过一个叫做冯志修的大画家。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般配也最恩爱的一对。志修曾经说过,他这辈子要和采云在一起,下辈子也要和采云在一起,下下辈子还要和采云在一起。

所以采云要等他。

“你知道吗?我和志修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我们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如果是个男孩,就叫做安子,如果是女孩,就叫升月。当时它在我的肚子里,可好动了。我猜是个男孩。”

采云又说起了冯志修,她自顾自地说着,又突然失落了起来。

“可惜那孩子没有能来人间的福分。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不在了。”

采云说着这段话的时候,十七找到了背上那个酒杯缺口上少的那片瓷。

十七一直将那片瓷攥在手里。攥了很久,又扔了。现在他也不想一个人回人间了。他想在这里,陪着采云。

有了采云,十七再没有跪坐在地上爬来爬去。采云总是牵着他的衣袖,带着他轻快地从一个地方跑去另一个地方。十七有种自己又进化成人的感觉。

采云的声音很好听,偶尔她也会附在十七耳边,唱一些十七没有听过的歌谣。那歌词像是仙境里的人写成的。歌中的人总是在相思和恋爱,从来没有为生计忧愁。

十七时常会猜想采云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但他不敢提出要摸一摸采云的脸的要求,他怕他手上的粗纹会划伤采云的脸,还怕自己的要求太过鲁莽,惹得采云从此不再和他同行。

这天天上飘下了一张薄纸,那纸似乎是专门为了采云而来。采云一捡到便哭了。因为那画是冯志修画的。画里正下着白茫茫的大雪,画中女人身姿微斜,看上去不尽悲伤。采云说志修一定是想念她了,才画出这样悲伤的背影。她还说那女人的右手微举,一定是在持绢拭泪。因为志修一定也知道,她无论到了哪里,一定都会持续不断无时无刻地想念着他。

几天之后,采云又在画里看出了新的东西。她说那画里白茫茫的一片,也许不是雪花,而是杨絮。而画中的女人右手微举,也许不是在哭,而是在打喷嚏。志修知道她对春天的柳絮过敏,一到春天,就总是拿这事嘲笑她。

这些都是采云告诉十七的,十七看不到那画的内容,所以也不知道画里的采云到底是在擦泪,还是在打喷嚏。但十七知道冯志修的草稿都能够掉落到这里,那冯志修一定真的是个大画家。因为只有极具灵气的物件,才能够在损坏后,来到失物之城。

失物之城里,最无人搭理的就是书画。因为书画往往损伤最大,碎片又最难寻找。所以没有人会在这里仔细打量地上被压盖的书画。

只有采云会去翻看它们。采云说志修的画一笔千金,就连皇帝书房里挂着的山水也是他画的,能够买到他的画的人非富即贵。所以在这里肯定是捡不到成品的,不过只要能偶尔看到一两张他的草稿碎片,她就心满意足了。

采云害怕志修的画会飘进冥河,她拉着十七走到了这座城很边缘的地方,一一搜罗了一遍。终于,在一片青铜瓦砾下,又出现了一张志修的草稿图纸。画纸上沾染了青铜印记,一片片淡绿色在纸上晕染开来。

但仔细辨认,仍旧能看出,这画画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手握团扇,坐在案几边往嘴里塞着小食。

那女人并不好看,圆脸,粗眉。只是眼睛里总带着笑意,或者说是画家眼中的她,眼里总是带着笑意。像是永远在看着一个心爱的人。

这张画上的时间比上一张晚了整整一年。采云很清楚,这画里的女人并不是自己。

采云看完画后,沉默了很久。十七问她怎么了。

采云又哭又笑,然后开始了长时间的沉默。

“也许志修只是收到委托,也许画里是哪个高官的夫人。”十七吞吞吐吐地安慰着。

十七听见了画纸被撕碎的声音。声音很轻,但却很坚决。

“走吧。”

撕碎的画纸被扔进了冥河之中,一下断崖,便钻进了那见不到的河里,消失不见。

采云拉着十七回到了城中。

冯志修似乎是个画画很会用笔的人,是那种能够几乎能够看到墨水下了纸的形状的人。所以他的笔下几乎没有废画。

采云很久都没有捡到第三张冯志修的画。她自己也渐渐相信了,也许那个圆脸粗眉的女人真的是某个高官的委派创作。

十七不想再让采云看到冯志修的画。有时候,如果他感觉到自己脚下正踩着的是张画纸,他就会不露痕迹地重重碾上几脚,好让人就算捡起来,也根本无法再看清画里到底画的是谁。

许多年过去了。冯志修还没有来。而十七也还没有拼凑出自己的物件。

采云后来喜欢带着他去冥河边上坐着。只是听着那条看不见的河水流动的声音,就会让人觉得寒冷而沉静。似乎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立刻找到消除一切烦恼和愿望的方法。

“你说人掉了进去,究竟是去了哪?”采云问。

“他们都说掉进去,人就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了。”

“或许不是消失了。或许是去了另一种世界呢。或许那个世界的歌是风组成的,那个世界的画也许有我们没见过的颜色,那个世界的爱也许根本就不需要等待。”

“或许吧。从来没有人带着这里的记忆从人间回来,其实这里有的只是传说。只是传说里拼出了物件就是另一次生,而走进冥河就是绝对的死。”

“你生前过得好吗?为什么那么想再活一次?”采云问。

“不好。”十七垂下了本就看不见的眼睛,断断续续地答着。

十七生前是屠夫的儿子,屠夫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他一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宰猪,二是生子。十七是他的第十七个孩子,家里孩子太多,大人们索性连名字都懒得取了,就叫他十七。

十七天生就是瞎子,大家都说屠夫杀生业障太多,所以报应在了十七身上。但屠夫的孩子实在太多了,所以屠夫自己都没有在意十七到底看不看得见,这么一来,关注十七的人就更少了。

十七是被人打死的,但他至今都不知道打他的人到底是谁。那天,他像往常一样拄着木棍出门,漫无目的地闲逛。突然就被人用麻布袋套住了头。他哭喊着让他们放了他,但那群人也不出声,也不撒手,依旧把他拖到后山,把他打到咽了气。

十七并不相信自己的一生所遇都是为了还别人的业障。但他的父亲对他的关注实在太少。那仅有的语气都变成了冷漠的钢钉钉在了十七心里。所以十七很自然地将自己的所有不幸都归咎于是为了偿还父亲的业障。或许那天杀死自己的人就是一群曾经被父亲杀掉的猪羊成了精,他们聚集在一起,商量着非要杀掉屠夫的某个儿子出出气。

刚巧十七出现,他们便挑中了十七。所以在十七的想象中,杀了自己的人,都是一群长着猪脸、牛角的妖怪。

十七死后,就来了这。

所以他很想离开这座城,重新再活一次。如果真的有来世,他希望自己能够看见。

“看不见也好,能少很多痛苦。”身边人说道。

“你听说过那个传说吗?如果两个人同时拼出了自己的物件,那他们就会降生在一起。也许是邻居,也许是兄弟,也许是主仆。”十七顿了一下,并不敢说出爱人这两个字。“总之他们会相遇结识,拥有一段足以证明前世缘分的感情。不如我们一起走吧。”

采云不置可否,只是无言地拉长了十七的等待。十七感觉到了有人站起身,并且向着更边缘的地方走去。十七站了起来,努力向前扑去。

“采云?”十七向着空气喊了一声。

前面什么也没有。

十七向前跑了几步。冥河的水流声愈发清晰。也许那条让人魂飞魄散的河就盘在他的脚旁,等着他再一步的试探。

十七又往前跑了一步。他管不了那么多了。黑暗总是捉弄着他,但只有现在,他希望黑暗能够饶过他一次,他想要抓住这一次。哪怕最终无法抓住,他也要和她一起,在那条河里,被吞魂蚀骨,消散在一起。

抓住了。

那河就与他们一寸之隔,河水湍急起来。像是一只闻到血腥的野兽,脚下的碎片消失速度变快。十七抓住了采云。

“采云!你要做什么!”十七不愿放手。

“我就想知道进了这河,是不是真的能消除所有记忆和痛苦。”

“采云,过去,也许就真的回不来了。”

十七向前迈了一步,他感受得到那冥河正透过一张碎纸割着他的脚。

“你回去!别管我!”

采云想要甩开十七,十七却抓得更紧。

“如果你要从这走,那我就陪你从这走。”十七喊着。

十七握着采云的手腕,又向前迈了一步。

十七脚下的碎片向下滑动着。那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采云看着十七空洞的眼睛,她终于扭过了头。拽着十七,离开了那条吃人的河。

“我这一生该做的事都做过了,已经没有什么遗憾。而你连颜色都没见过,何苦陪我送死?”

十七和采云又坐回到河边,仿佛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因为在这个鬼城里,东西都是抢来抢去的,只有你愿意送给我东西。”十七说。

“我又见到他的画了。我知道你不想我看见他的画,所以我没有捡起来看。它就铺在地上,画里还是那个女人。圆脸粗眉,这次她在园子里种花,花园里开着牡丹。”

还是太明显了。十七没有想到自己每次假装不经意地在纸上踩踏的样子会那么明显,明显到让采云因为顾忌他,而不愿再和他分享跟冯志修有关的事。瞎子就是这样,因为缺乏对自己举止的审视,所以反而让自己暴露得特别明显。

“那画里的时间,又过了五年。我已经死了六年了。他要爱上谁,其实都很正常,对吧。”采云问。

“我可以摸一下你的脸吗?”十七知道自己很唐突,但还是想知道此刻采云的脸上是否挂着悲伤。

采云抓着十七的手,摸在自己的脸上。

十七像被电击中了手。采云的脸,比十七想象中的还要好看。即使此刻她的脸上凝结着最沉重的悲伤,那脸庞还是比这失物之城中所有美玉加在一起,还要好看。

十七不禁笑了。

“你笑什么?”采云看到十七在笑,脸上的悲伤终于减淡了半分。

“如果我会作画,我一生只会画你。”十七说。

“我不想等了。我们一起离开吧。邻居也好,兄弟也好,什么都好,总之不在这就好。”采云道。

物件并不好拼。

十七背上的麻绳上穿了更多东西,都是采云印象中可能在哪见过的。但这座城太大,十七背上的东西,依旧一样都没有集齐。

“之前,我凑齐了那只薄瓷酒杯的碎片。但为了等你,我把碎片又扔了。”十七向采云坦白了之前的事。不是为了感动谁,只是觉得现在想找东西,却又遇不到的境况实在好笑。

天空中一直都飘落着不同物件的碎片。碎片落在地上,一层盖着一层。想要翻出一块合适的碎片,就像是大海捞针。

“说不定我们会在这里呆个上千年。慢慢地就学会了辨识三百多种陶瓷,五十多种玉器。”

“可以把这些不同质地的器材摆在一起,光是听声音,就能再听一年。”

两个人想起来初相识时的场景,笑个不停。那时采云想教十七如何用声音辨别瓷器,而十七以为采云是来抢自己物件的。

远处传来一阵古琴音,有人奏乐。

“看来今天天上掉了个大东西。”十七自言自语道。

“听上去,断的是第四根弦。”采云说道。

采云拉着十七去了奏琴处。那里已经挤满了游魂。在这个乏味冰冷的地方,这外来的古琴音便是游魂们唯一的余兴节目。

而缺了弦的琴声,更像是这失物之城中的所有人与物,形具而神缺。

琴声仍然每天都在城中飘荡,但听琴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十七和采云也开始继续拼凑他们的物件,只有偶尔,才会起身驻足听一会这残缺的音律。

“看来那弹琴的人也不急着离开。”十七说。

采云近来都很沉默寡言。自从开始专心地寻找物件以来,十七又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采云的拖累。

见采云没有回答,十七又伏下身子,开始在废墟里到处摸索。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他知道自己需要比采云更加努力,才能尽量帮上一些忙。

“十七,我们一起找东西太慢了。不如...我们分头找吧。”采云突然直起身,对他说道。

“抱歉,是不是我太慢了。”十七觉得自己世界中的黑又暗了一层。

“没有。只是觉得分开行动,也许会找得更快一些。”采云有些急促地解释道。

十七卸下了背上的麻绳。

“你想拿走什么的话,都可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抱歉。”十七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抱歉,他只是感觉到了自己的猜疑正在激怒采云。

在这个鬼城里,东西都是抢来抢去的。而人也总是换来换去的。

“我以后再来找你。”采云将麻绳又挂在了十七的肩上。然后没有任何解释,她离开了。

不一会,城里的琴声停了。

琴声再也没有响起。十七也再也没有见过采云。

偶尔有人又碰过那古琴,但都奏不成曲。只是几声弦动,就归于沉静。

城里的人都说那弹琴的人的丈夫是大名鼎鼎的画家冯志修。而有一个发了疯的女人则说自己和冯志修才是真的爱人。最终两个女人一起跌进了冥河,再也没有出来。

十七知道他们口中的疯女人就是采云。但十七始终认为采云并不是要刻意将那女人拉进冥河的。十七始终认为她们跌落冥河只是意外。

自从采云跌进冥河,十七便开始认定传说一定都是假的。十七相信那冥河并不会让人永恒地消失。十七相信那冥河通往的是采云说过的那个世界。那里的歌是风组成的,那里的画中有我们没有见过的颜色,而那里的爱不需要等待。

十七又找到了那片薄瓷酒杯缺口处的碎瓷片。它在废墟中滚来滚去,最后裹在了一张画里。

但十七没打算回去。他要等一个人,他要替采云等到冯志修。

失物之城里曾经有一个试图用白瓷拼凑青瓷的傻瞎子。

失物之城里现在有一个每天跌跌撞撞,一直喊着冯志修的傻瞎子。所有人都知道有个瞎子要找冯志修。

有三个冯志修都来找过瞎子,他们问瞎子,找他有什么事。

瞎子问他们,认不认识采云。

其中两个冯志修动手打了瞎子。但他们都不认识采云。

好多好多年过去了,十七遇到了第四个冯志修。这个冯志修又老又病,骨头和骨头间都散发着快要腐烂的味道。

十七问他,认不认识采云。

他想了好久,说年轻的时候好像认识一个叫采云的。

十七又问他,会不会画画。

这个冯志修笑了,他笑了好久。然后十分笃定自己认识十七口中的采云。

当年他长得还算周正,又有几个酒肉朋友,时常一起出入春香院之类的妓楼。朋友们经常开玩笑,说他就是那个同名的大画家冯志修。春香院里的人都当了真,各赶各地让他题词作画。只有采云说作画讲究机缘,所以从不强求。

因此他最爱和采云相处。只是采云看他老往自己这跑,渐渐也较了真。为了让他赎自己出去,采云偷偷停了春香院每月发的药。结果没多久肚子就大了起来。采云曾以死相逼,要生下那个孩子。冯志修费了很多承诺和甜言蜜语才让采云放弃了那个孩子。而小产后的采云早就被春香院的妈妈厌恶,不知道在她的饭菜里放了什么,导致采云也病重早逝了。

“你是说...你根本就不会画画?”十七眼里流出了泪,只是那泪多半是为采云流的。

“画是会的,但绝达不到能冒充画圣的级别。青楼女子虽然出身卑微,但琴棋书画都略懂一二。所以我绝不敢在她们面前作画,只需一笔,就会被验出真伪。”

“而你一笔都没画,居然骗住了她们。”

“不怪她们,怪世人都太相信艺术家的心气。说来好玩,我后来经朋友介绍,一次酒宴上,我见到了真的冯志修。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除了皇帝高官委托的人像画,他一生只画丑妻,不画美人。”

十七已经听不进去。他一跃扑上了冯志修。十七虽然看不见,但好在呆在这,一直保持着青年人的体力。而冯志修即使五官全明,毕竟是个风烛残年的身体。

冯志修只是反抗了几下,就彻底处在了下风。

十七半拖半拽将他拉到了冥河边上。这里是采云消失的地方。

“采云这个人,太追求浪漫了。但在人间,浪漫太虚幻了。”冯志修高举着双手,下垂的双眼等待着十七的处置。

冥河的河流又湍急起来,整座城的边缘摇晃着,等待着人们的倾覆。

十七跪坐在冯志修的身上,举起拳头向他砸去。拳头接触到的是一个老者的皱纹。

冯志修艰难地喘息着。

十七停下了手。他坐到了一边。

“对不起。”十七觉得殴打一个老人的自己十分可恶,仿佛自己变成了那些想象中的长着猪脸牛角,杀死自己的人。

冯志修也渐渐坐了起来。

“你也很浪漫,你和采云一样。这里其实也很浪漫,人间的一切金银宝器都在这里。你们都应该留在这里。”

“如果真的有来世,你想做什么?”

十七摸着怀里的那片碎瓷。他暗暗想着,如果冯志修的答案是当一个画家。那他愿意把背上的酒杯和碎瓷送给他。或许他去来世,会成为一个能够让采云那样的人真正去爱的人。

“如果有来世?我想去贩盐。人人都需要吃盐,贩盐似乎是个不错的买卖。”

“你呢?如果有来世,你想做什么?”

十七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向远处走去。他卸下了背上的麻绳。将怀里的酒杯瓷片扔在了薄瓷酒杯身旁。

许多人冲了过来,像是闻见了血腥味的野兽。冯志修也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抢夺那盏能让他回到人间的碎片。

“我...我只想能看见。如果能看见,我就去画画。一生只画一个人。”

说完,十七便跳进了那条看不见的冥河,去了那个世间谁也不曾见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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