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光榮的南角墩

□ 周榮池

南角墩是一個村莊。她和平原上數以萬計而籍籍無名的村莊相比,並沒有任何的特殊之處。然而在我的文學版圖上,用“光榮”這個詞來修飾她仍然有意猶未盡的意思。

南角墩是一個人口幾百人的村落。她坐落在裏下河的腹地,而裏下河是江淮平原的福地。南角墩有一條母親河叫做三蕩河,除了三蕩河,南角墩還有很多河流,她們就像是農民的經脈,強壯而顯得暴跳,她們用豐沛的乳汁澆灌着這片熱烈的土地。不知名的河流、草木、鳥獸蟲魚,安於生活在沒有名分的世界裏,被南角墩這個地名統而稱之。

土地養活了我們。我不知道現在穿着華麗的孩子還懂不懂得這句簡單話語的深情。我的這種疑惑源自我這些年的返鄉行走。那個我當年出發的村口,除了硬質路面之外並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路邊的草木依舊頑強地一茬一茬地生長,“滿架秋風扁豆花”的詩情從鄭板橋的裏下河到如今的新農村依舊不變。只是從此出發的孩子,他們手握着先進的移動終端,頂着最時髦的髮型,他們的眼睛裏不再有那些親切的草木。他們等待呼嘯而來的汽車把他們帶離這個地方,去城市裏尋找自己的安息之地。離家對於他們而言,比回家更充滿着欣喜。他們不明白,那些曾經沾滿他們手腳的泥水是我們的命,而我們卻又拼了命地要離開。

我從出生開始就在牛背上生活,不是牧童短笛的詩意童年,而是無奈與牲畜一起和土地周旋的困頓光陰。我後來試圖努力地忘記這一段並不光榮的歷史,但村莊的記憶是頑固的,就像嵌入我皮膚的黝黑,我把土地記在了心裏。儘管這些記憶是那麼古舊、粗糙甚至卑微,可我心裏明白,這就是我的膚色,是我人生無法改變的底色。

我離開土地開始寫字之後,又悄悄“回到”了這片土地。在這片被稱爲裏下河平原的土地上,我只佔據了一個村莊的位置,但這個村莊在我的紙上卻構成了一個完整而龐大的世界。南角墩和其他村莊一樣,靜默而華麗地書寫着自己的世界。土地、村莊、農民,這幾個樸素的詞語有人們意想不到的力量和精彩,它們着墨不多的書寫中暗湧着無聲的壯闊——

春天,當菜花從節令裏醒來,金黃用一種革命者般的豪邁佔據了黝黑的土地,那色彩是如此孤獨而壯美;夏天,蟬鳴的節奏和草木的生長鼓動着土地的不安,就像父親們帶着酒味的鼾聲,聒噪而充滿着激情;秋天,當最後一茬收割結束之後,平整的土地被翻閱一遍,陽光給泥土暫時的安息,土地卻不沉迷於舒適,忙着新一輪的播種與生長;冬天,寒冷滲透每一個角落,可無論好日子還是窮打算,土地都會給人生計。大棉襖扛在肩膀上,一擼鼻子沾滿袖口的鼻涕,四處跟着跑跳的狗們,都證實着辛苦歲月裏的欣欣向榮。

時序就是這樣機械而木訥,一年四季、一日三餐而又一往無前。村莊的堅強就在於不管日子多麼枯燥地循環,但生計總是在人們忙碌的手上。逼急了人們跺跺腳說:“有得忙就有得噇(音牀,表示喫的意思)!”這就是村莊賴以生存的最高哲學,是人們從泥土裏找到的終極生存密碼。這一密碼南角墩有,一切的村莊有,所有的土地上都有。

我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種地的人,即便進了城仍在紙上耕種。雖然在地理上離開了南角墩,但在精神上依舊盤踞在這個安靜普通的村落——她位於某縣道的邊上,有草木葳蕤,有阡陌交通,有良田千頃,有屋舍儼然。當然她也面臨着現代化進程中難以逃脫的宿命:拆遷。我從紙上一次次地返鄉與到達,就是爲了在文學地理上讓她成爲一個頑強的“釘子戶”,永遠嵌落在裏下河的版圖上。我從來不爲現實或悲或喜,我知道村莊以另外一種方式在生長。她那麼驕傲地存活在文字裏,那是農民的光榮,村莊的光榮,更是土地的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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