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什麼時候出的錯呢?

  by:陳斯婕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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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現身,將一團綠雲般的竹葉染出金黃的光暈,葉影晃眼,篩選出無數道光亮,像從遠方射來了密密麻麻的箭。空氣中的雞糞、黃土和青草味混合,遠近高低雞啼,把這些籠在一處,逐漸升溫。

  到處散佈着亂筍般的農舍。稻田中滿是稻茬,像仙人自遙遠天上撒下一把粗糲的珠,將山丘切割得愈發破碎。不遠處竹籬圍出三間幽厝,是同宗的房親,還是融洽的鄰人?

  村裏有個祠堂,祠堂裏有座小佛像,佛好似永遠都是嘴角微微翹起,很慈眉善目的樣子,老人說這是村裏的“祖師爺菩薩”。拜菩薩嘛,我懂得,家家戶戶都要的。

  在我還未背上行囊遠行,徹底成爲“異鄉人”之前,每年都是要隨行阿嫲的。然而我對佛像的記憶卻只剩下那一截金灰色的腿部。如此說來,當時的我就算站直,大約的確也只能看到裏頭的佛像底座,倒也吻合。

  於是,阿嫲和鄰人們邊嘆息邊絮叨,就會有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在一旁斜靠着牆壁。把紅夾襖蹭灰了也不要緊,一雙黑眼珠滴溜溜地轉,好奇地越過那幾柱香,伸長手臂去摳黃色的破舊絮墊,“啪!”阿嫲趕緊狠狠拍下那隻不安分的手:“你個査莫仔(小兔崽子)!”又轉頭雙手合十,彎下本就很佝僂的腰,壓低了聲音,“祖師莫怪,祖師保佑!保佑我崽腦子靈光,將來上大學!”

  祖師佛像的老照片

  當時的祠堂

  我很少見到阿嫲這麼斜着眼睛兇我的樣子,哪怕我拿着竹竿子邁着小短腿追着正在下蛋母雞到處跑的時候。於是對佛像愈發懼怕起來。倒是離鄉之後,在街上遇見了賣鄉食的老爺爺,那是剛出鍋的熱騰騰的紅豆餡青稞,軟糯彈牙。

  “上學啊?”鄉音很重的老爺爺幫我裝袋。“嗯。”“上大學啊?”“嗯。”“大學好,要用功讀書。”老人家將袋子遞給我。“謝謝爺爺。”

  接過袋子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個下午,阿嫲對着一座佛像,雙手合十,努力彎腰,虔誠的樣子。“祖師爺,保佑我崽上大學啊。”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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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嫲是我的阿嫲,佛像是村裏的佛像。

  阿嫲是陽春村那邊的人,家中老二,弟妹多人,耕種之家,母親早逝。那時,已不知是供奉“祖師菩薩”的第幾代人了。

  阿嫲是聽祖爺爺(即阿嫲的父)講佛像的故事長大的,這些口耳相傳的故事就像一縷輕煙,從村民們不斷張合的脣溢出,飄散在空中,再消融在那個時代村裏的老老少少的靈與肉中,要他們骨連着骨,血連着血。

  祖爺爺搖着破舊的蒲扇,腿一擺一擺,慣例是這樣的開頭:“章公-六全-祖師...”一頓一頓的念,很鄭重的樣子。“他可不是普通菩公!”擺擺手,湊近一點,好像怕誰聽見,可是又抬高音量,語氣是隱隱驕傲:“肉身坐佛,可曉得?佛像裏面都是人的血肉,和你一模一樣的!”祖爺爺順勢指了指阿嫲的手臂,她不經意間手臂一涼,喫了一嚇,趕緊摸摸自己。還好,自己的肉身還在,血是血,肉是肉的。

  村子有一處樹林,叫“佛插記”。祖爺爺一擼袖子一拍腿:“章公把竹枝灑在地上,竹枝‘蹭’的,長成了大樹,祖師爺落下話說‘此後再不經過此處’......後來有個歹心人用轎子抬着佛像,不聽祖師爺的話,硬要過那處樹,結果…你猜?”

  得到小孩誠實又渴望的搖頭後,祖爺爺聲音馬上像張鑼一樣亮起來:“轎子斷咯!哼...我們的章公摔到地上那可不得了!那歹心人趕緊跪下來道歉,說自己不存好心,也要存好死!...祖師爺是不是法力無邊?”阿嫲早聽地入迷,此刻憤憤點頭,頭上小辮子一甩一甩。

  “阿崽啊,你記住,這是上天派來保佑我們村的菩公。”每個故事的最後,祖爺爺執着地重複。

  於是年復一年,阿嫲童年中數不清的夏夜,縱然被歲月衝撞得零落,也能拆分成一張黑布星空、紅線縫補的大蒲扇、兩塊柳木矮腳凳、草叢裏的蟲族絃樂和祖爺爺緩慢低啞的講述聲。

  阿嫲就像每一個村民一樣,將身體做成一根火柴,在老一輩日復一日的傳述中緩慢擦亮,在一次次祭拜中,最終燃成虔誠供奉的香火。

  我的阿嫲長大了,村裏的佛像在老去。

  那是個買賣童養媳習以爲常的年代,阿嫲終不例外。某一天她扎着大辮子在秧地裏揮汗如雨的時候,玩伴遠遠喊她,“就是那個人”,她抬頭看去,對面瓦房裏走出一個戴斗笠的男子,不知是不是聽見了那位玩伴的喊聲,張望幾下又低下頭匆匆走進屋內。

  夏風狂亂,禾苗翻騰,想必那幾秒內,也只能看見鼓動的白布衫,卻瞬間完成了一場相戀。那時候年輕人結婚,一定和鄉里鄉親要一起到祠堂裏,對着那座慈眉善目的佛像“拜拜(第四聲)”,祈求菩薩保佑,生活順順利利,瓜瓞綿綿,而佛像總是笑眯眯,十分應承的樣子。

  天地是阿嫲的牽引者,佛像是她的證婚人。

  近五十年後,我倚在阿嫲的膝頭:“嫲,祖師那麼靈,我要來去拜拜。”那時,她七十七,一天中半天都只能臥牀歇息,聽雀耳語。忽然表情下沉,抿嘴不語。我不解:“嫲?”她卻有了一絲嘆息和慍意。“那個,不是章公啊。”偏了偏頭,看着我:“佛像已經丟了。”

  阿嫲說這句話的時候,外頭傳來喧囂聲,風也一起一伏。

  該如何繼續記敘呢?風雨停息,我清楚地聽到有兩個人站在蜿蜒小路邊閒聊。好像即將黑雲壓頂的暴風雨來臨之前,兩隻天真無邪的小雀兒忽然飛至枝丫,說起關於晴朗的故事一樣。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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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鄉時候,我孤身去過祠堂,是不復記憶中的全新模樣。

  山坳之中,硃紅漆梁。

  聽聞一輛白麪包車在午夜運走了佛像,不知所蹤。村民無助極了,泣着哀着奔走着,籌錢款,捧香灰,築新像。“暫時的”章公菩薩就地而起,眉目依舊,並不生氣,笑盈盈的樣子。

  “我們等祖師回家。”村民們唯此一句話。從此新舊交替,葦草枯榮,黃土地澆築成水泥地,這一句話翻來覆去,竟說了二十年。

  佛像不在這裏,佛像仍在這裏,是身世,是土地母靈,是一生故事的開始。所有的失落,都是從腳底斷了根鬚升起的。

  回到這裏,即使望向佛像的眼神與幼時無異,我也知道,自己是個異鄉人。我們都曾迷途,誤入另一個時空,在某一次的迷藏遊戲裏。也許,迷途過千千萬萬次的人,纔是真正的返鄉者。那麼我童年的金灰色底座,阿嫲的童年和證婚人.....此時我已奮力擠回母體,你又何時返鄉?

  採訪中的村民們

  如今,修繕後的祠堂

  如今,村民們籌款重建的“暫時”的章公祖師,衣物仍是舊的

  佛像被發現的那天,天上的雲都淡了些許。

  村裏讀過書的人花了好大力氣,才和老人們說明白“荷蘭”是個如何遙遠的地方。

  一時間聲色鼎沸,記者媒體爭相踏入祠堂和農舍人家,新聞上也開始藍白字的循環播放。總之故事大約是許多年前那輛罪惡的白色麪包車幾經倒轉,竟將村裏神聖佛像賣至國外,如今祖師菩薩落入一位荷蘭私人收藏家手中,交涉幾多難題。

  “爲什麼會去荷蘭啊......阿崽,你知道荷蘭麼?”阿嫲此時已經不適合那些村裏青壯年的義憤填膺,只是不停問我,嘴脣顫抖,但字句清晰。

  “那是我們的祖師爺!外國仔怎能不承認?”母親湊過來剝香蕉給阿嫲喫。

  “我們菩公的左手掌是補過哩,”阿嫲看着我認真地強調。

  我點點頭,安撫她:“嫲,我在新聞上看到,說是有痕跡,但是要專家鑑定。”

  “是搬的時候,弄破哩!”阿嫲不懂什麼是鑑定,繼續認真強調。

  母親卻插了一句:“聽你嫲鬼扯!這是有人故意去敲破,想去瞅的!”再轉頭和我解釋:“有村民想看看祖師爺菩薩到底是不是‘肉身佛’,在左手掌敲了一個小洞,把指頭探進去,好像摸到了麻絲一樣的東西!哎呦...造孽!”說完,打了個寒顫。

  阿嫲眼神一沉:“你鬼扯!是搬的時候,弄破的!你阿父都知,搬的時候,磕到石階上,我們趕緊道歉,祖師爺好,沒有怪我們...”阿嫲很執着地解釋,我安撫地拍拍她,笑着點頭。

  故事是什麼時候出的錯呢?上一輩的傳頌?還是上上一輩的遮掩?又或者是一知半解地口耳相傳,心靈中的痕跡反而愈描愈淡?人囿於能感知的世界所提供的材料去拼貼自己的生命圖譜來獲得意義,然而歲月莽撞,我們拼貼出來的歷史圖譜都可能失真,我們缺乏全知的智慧去解讀手上的每一塊拼圖,只好連續性誤讀,最後微縮到更狹隘的框架。

  然而,就是這樣千名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對於陳舊歷史的費力咀嚼,竟真的讓言語彙成一隻虛空的手,在歷史圖譜中翻找到那關鍵性的證據鑰匙。好像迷途的旅人在黑夜中停步,疲憊輕喘的時候,終於覓得了歸家的光亮。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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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流轉。佛像失蹤的二十餘年裏,村裏從未停止爲祖師菩薩辦佛誕慶典。然而儀式已老,瀕臨遲暮。佛像重現的消息,就像一粒星子,落在這片精疲力盡,即將枯萎的荒原,再噼裏啪啦,燙在所有人的眼裏和心裏。

  慶典現場

  阿嫲非要讓我攙着她過去祠堂參加慶典。她很久沒有找到過出門的樂趣了:用渾濁的眼睛,去看看地上鋪滿的火紅炮痕,九曲迴腸,首尾相連;用不太靈光的雙耳,去聽聽轟轟隆隆的鞭炮聲,直至將村裏沉默的羣山都震醒。

  阿嫲走得遲緩,我看着祠堂發呆,恍若看見那不斷燃放的煙火被撕碎成血淚,揮灑在村民的臉上,一陣涼風吹過,稻浪翻騰於野,猶如阿嫲十七歲,第一次遇見阿公的那個昨天。

  恍若時空虛無,光影變幻,祖爺爺的聲音將這個悠長故事再度重敘。

  據說,很多很多年前,這片山是一園麻竹,兀自青翠於這窮鄉僻壤。有一位章姓祖師爺,他枕雲山大川,以天地爲廬,行腳過挨家挨戶;他爲衆人佈施草藥,也哄過稚子哭啼;他用盡力氣庇佑着所有以他爲信仰的村民,最終卻身處異鄉,金光落盡。他無助,像孩童,發出想家的痛呼;像燕羣,只能雨檐風宿。日依舊升着,月依舊西沉。第一聲鳥鳴啼出了清晨,這已是二十年後的章公祠祖。

  善男子善女子,他們專程而來,不等雨,不聽竹,而是三步一拜“章公佛像”,朝着心靈的淨土。祖爺爺說了那麼多章公的故事,一則則,每一則都於事無補。

  老人們想着祖師佛像,依然壓抑着痛哭。神靈被顛沛流離的偷盜褻瀆,讓村民們不斷追溯生於何源,死往何處。正如信仰,並不是把生命交給誰保管,恰相反,要緊緊攥在自己手上,一切的祈禱方能心安。

  我扶着阿嫲站定,村長站在祠堂的高臺上。

  “鄉親們,聽我說!外國人不認我們的祖師爺沒有關係!我們已經請到了!——去荷蘭的律師團!”大手一揮。底下鮮少接觸這些的村民們頓時激動起來,嘰喳一團。

  “他們憑什麼不還我們的祖師爺?那是我們的祖師爺啊!”

  “對!對!就是要去和他們打官司!”

  “那些外國仔不認沒關係!我們自己去要回我們的祖師!”

  村人早就成立了“文物追討小組”,此刻無需多言,大家一擁而上在請願書上簽字,按紅手印。那張按着紅手印的紙張上密密麻麻,好似一片紅柿。百千個柿子如鮮紅嘴脣,訴說着百千個萎落的故事。

  律師團在拿着老照片認真比對

  村民們簽署的紅手印書信

  荷蘭和匈牙利華僑們都在支持章公祖師早日回家

  陽春村的佛像。阿嫲的佛像。也是,我的佛像啊。終於我不再只能視你的底座和破舊的絮墊,你的苦痛,我都竭力知曉。

  我能感知,當你於佛寺,被偷盜者強行掠走時,噩運開始。他們下令禁錮,你便猶如困獸,使命捶打門扉:“爲什麼關我?鎖我?”他們走過。也有過哀求:“讓我回到我的故鄉去,好不好?”他們不理。

  二十年,你聲淚已盡,手足俱腫。午夜之際,你滲出一身孤獨無依的冷汗,彷彿苦海破舟,載沉載浮。終在一境夢中,見到一處祖祠,你依稀來過,那莊嚴佛相,你似曾相識,又聽得那熟悉的村音,是村長在帶領大家梵唱聲聲:“爐香乍爇,法界蒙燻,諸佛海會悉遙聞,隨處結祥雲,誠意方殷,諸佛現全身。”你識得你的村民,識得那些遙遙也要拼命與你在一處的血淚赤心。你涕淚悲泣,卻又心生歡喜,你的臉上重新洋溢着光輝,一點也看不出掙扎的勒痕與淤血。是的,凡是盡畢生之力掙扎過的生命,都該是如此潔淨圓融。

  祖師爺,若你已無法自佑,不要怕,我們護着你。一如數百年前,佛像笑目盈盈,守着我們。

  村長在帶領村民唸誦文

  我仍在低問,祖師歸鄉的魂靈究竟在哪裏?在那個遙不可及的“荷蘭”,在垂垂老矣的阿嫲眼中,在平安長大的我們身上,還是在我尚未破土的文字裏?從我的眼睛望去,佛像周邊是或濃或淡的輪廓,像舊黃圖紙脫落的一頁,像有着夏夜蒲扇和蟲鳴的前世今生,像一滴雨落進深淵,恍惚傳來的一聲低訴。

  祭拜時候,我小心扶着阿嫲顫巍走上前,一如五十年前,她上香,將雙手合十,再緩緩彎腰,“請祖師爺保佑啊。”

  阿嫲祈求着孫兒健康:“祖師佑我五個崽平平安安”,鞠躬。

  阿嫲祈求着孫女姻緣:“祖師佑我崽早點嫁個好人”,鞠躬。

  阿嫲祈求着財源廣進:“祖師佑我們家裏外多發財”,鞠躬。

  阿嫲有好多願望。

  可是是哪裏的聲音呢?淚光中我隱隱聽見阿嫲在嘆息。

  “爲什麼會去荷蘭啊。”

  天地無言,但我明白一切。

  (返鄉導師辜也平,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我是陳斯婕,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2015級本科在讀。

  我是被阿嫲一手帶大的,在閩中的吳山鎮,青竹環繞的陽春村裏。《返鄉畫像》之前,鄉愁對於我來說,只是童年的一種味覺,是野草馥郁的香氣,是家人閒坐,燈火可親。在我獨自遠遊的路上,始終誘發着“歸去”的念頭。而今我認爲,返鄉,是不斷揭幕的過程。故鄉里,不同的故事在不同的戲臺上演出,我們應當自省,如今的自己,能夠細品哪一齣?

  每一個故事都是在遺忘深處脫穎而出的,故鄉一面與美好的記憶共同滋長,一面被現實生活逐漸消解,若要問村人的佛像在哪裏?大約是舉頭三尺有神明。那些虔誠的信仰、糾葛的愛恨、靈魂的追問......我終是讓故鄉的一處盛開在我的筆下。有言是:寫作的目的是爲了時光流逝使我心安,東西一旦落到紙上,那些過往的歲月便不會白費,之於我是。求學在外,鄉愁依然纏繞着我,我卻好像發現了它全新的靈魂,於是原諒了它的屢次使壞:就像我每次回去看望阿嫲,待到啓程時,明明把東西都收拾齊了,卻似乎什麼也帶不走。

  文 | 陳斯婕 出品|頭號地標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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