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立國

來源:樂亭文聯《潮音》雜誌/樂亭故鄉人網站(www.guxiangren.com)網絡版

在我的老家,婚喪嫁娶都有一套程序,即使是我們時常見到的一個喪事,也分爲紅白喪事兩種。白喪事是指年輕人的意外死亡。出了這種喪事,事主的家人一般都辦得很低調,不敲鑼,不放鞭炮,只是把亡人的棺木默默地送到墓地後入土下葬就算了事。紅喪事是指老年人自然死亡,如同瓜熟蒂落。事主的家人往往把這種事辦得跟結婚一樣熱鬧而隆重。並且有一套固定的程序,入殮、報喪、送葬、入土。

從懂事到現在,參加過許許多多的喪事,但讓我最難忘的,還是我少年時期村子裏一個劉姓老人去世後的喪事。

記得那是一個夏日的清晨,田野裏開始下起了霧。起初,那霧是在寂靜無聲中的田野上慢慢升起的,再後來,那霧像白煙似的,越漫越大,越漫越大,只消一會功夫,那剛從晨光中露出的地平線便不見了;田野裏那些大大小小的樹木也隱沒了;地裏茂密無垠的莊稼也都無有蹤影了。整個天地間,轉瞬之時,完全漫成了一片霧海,什麼也看不見,在人的視線中,所能看到的只是就近的幾棵高大的洋槐樹,高高地挺立在霧海中,但那往日有鳥兒喧鬧着的茂密的樹冠在霧海中,頓然失去了它往日熱鬧的情趣。

霧海也在一寸一寸地吞噬着村莊。

當人們推開了自家的門正準備下地幹活時,才發現今天村子裏下的這場霧有些邪乎,好像告知着人們村子裏將有什麼樣的事情要發生。於是,人們的心開始有些不安起來,顧不得霧氣罩身,紛紛地聚攏在了一起,把悶在心頭上的猜測相互說了出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很快地,一個劉姓老人去世的消息傳遍了全村,可是沒有一個人相信。大家都知道劉姓老人喜歡開玩笑,何況類似這樣的事情以前他還沒有發生過呢。但在滿兒媽講述了他臨死時的情形以後,大家才明白,他這次不是開玩笑。他是從地裏割草回來,把小驢兒卸了,拴好,喂上草,便走進屋去,坐在蒲墩上,抽起煙來。突然好像有什麼東西把他砍成了兩半,他倒下,呻吟起來,然後就……

劉姓老人的死,的確給村裏的人帶來了不同程度上的悲傷。他是個過了古來稀的人,對於他這般歲數的人的死,我們這裏的風俗是不能叫死,只能叫“去歸”。難怪村裏的人們都用羨慕的話感慨劉姓老人的離去。尤其是劉姓老人生前在一起的那些老夥伴們這樣說道:“是個熟了的果子啊。”“這樣的去法,灑脫!”“這是劉老哥前世修的好。”

劉姓老人是個孤零零的可憐人,一輩子沒有娶過女人,當然也沒有兒女,年輕的時候,是個務莊稼的好把式,拿身子當地種,他不但能格物土板肥瘦,莊稼茬口,就連颳風下雨也很在意。可是隨着年紀的增長,地裏的活實在是幹不動了,隊裏便讓他餵養起牲口來。在他臨死之時,陪伴着他的只有一頭馴順的母驢,母驢就好像是他的女人似的,守在他身邊,聽話而沉靜。

依着老家的風俗,只要是過了花甲的人去歸,送他們的時候家裏晚輩都要穿白衣服。去歸人的兒子還須披麻戴孝,即把破麻袋披在肩上,將麥秸稈做的帽子蒙上白布戴在頭上,腳上穿着的鞋子還要在鞋幫上繃塊白布。爲什麼這樣,用村裏老人們的話講,這是爲了懷念去者爲撫養他們曾經克勤克儉,歷盡艱辛,麻片草帽正好形象地再現這一切。白布則代表着當兒女對去歸人的孝道。由於劉姓老人沒有一個親人,生前也爲人厚道,村裏要給他舉行村喪,送他的時候所有的村裏晚輩都要穿白衣服,只要誰家的人去了,穿後的白衣服就歸誰家所有。當然了,做白衣服的布料錢還是由劉姓老人自己出的。一個死了的人怎麼還會自己出錢給自己辦喪事呢?這還要從劉姓老人活着的時候說起。隨着年紀一天一天地往大里數,劉姓老人自知自己在這個年紀一些過分的錢也花不着了,於是,他就把每年分紅下來的錢交給隊裏保管着,說等自己一旦哪天過去了,就用這些錢來給自己辦後事。這些年,隊裏幫他積攢下來的錢很多,如今,正如他所說,這次他真的去了,這錢正好用在給他辦喪事的花銷上。當時,由於經濟條件很不好,村上人人家裏都很窮,能用給劉姓老人弔孝的白衣服給自己家的孩子做件新衣裳,覺得這還真是一件美事,即使不是這樣,一個孤苦老人去歸了,總還是要去送送吧,村子裏的人懂得這是他們與去歸老人的情緣,因爲老人在生前多多少少地都接濟過他們。

依着老家的風俗,去歸人的棺木要在自家的院子裏停放兩天兩夜,這兩天兩夜,去歸人的兒子媳婦和女兒們要輪流着陪伴他。劉姓老人雖然沒有兒女,但村子裏的人都念他的好,無論是誰家的媳婦和閨女們都搶着來陪靈。

村子大隊裏的院子中搭起了一個靈棚,劉姓老人的棺木就停放在裏面。棺木是用幾條長板凳支起來的,快有一人高了。棺木前點着長明(煤油)燈,點這燈的意思用老話講,是給去歸的老人照亮黃泉路,使他們在赴黃泉的路上不被坑坑窪窪給絆倒;供桌上擺放着幾盤供品,據說這是劉姓老人生前最愛喫的東西。一般這時,那些家裏幫忙的大人都要偷偷地把供桌上的食物拿回家來給自家孩子們喫。我從來不喫這種食物,說心裏話,無論這些糕點再怎麼地饞人,我總能在它上面隱約地聞到屍身腐爛的氣息。再說了,在那種環境下能喫進這種食物,可真是對胃口最殘酷的考驗。地上放着只缺了口的舊瓦盆子,這是讓村裏的人們在拜祭時用來燒紙的。拜祭的時候也有講究,所有輩份比劉姓老人低的人都要在他的棺木前跪三跪,拜三拜,在拜祭的過程中,操辦喪事的儐相通常這樣地高聲喊道:“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叩天叩地叩親友,老人極樂世界慢回頭。”甚至還這樣喊道:“貴人到,來弔孝。滿腹愁,淚溜溜。”前來祭拜的人在喊聲中輕輕地磕完了三個頭,然後再在靈前奠上三盅酒和燒些紙錢。

老家人辦喪事是按風俗講究來操辦的,誰家在爲老人辦喪事時,兒媳和女兒們則要用另一種形式了。她們必須撫棺痛哭,哭時還要說話,用哭腔數說出走了的人的一樁樁一件件令後輩永誌不忘的事。旁邊聚着的女人們也一件件地補充着,她們肝腸寸斷的哭訴聲,令前來拜祭的人都爲之傷感不已,不由得眼圈也跟着紅了,甚至流下淚來。到了晚上,等到三星都出全了,靈堂裏開始哭“十八包”。按照祖上留下的規矩,每個包上都要寫上陰間的一個地獄名,而且要一包包地燒在瓦盆子裏。還要死者已出嫁的女兒一包一包地哭,意思是用女兒的眼淚給父親洗罪。如果死者家人不哭十八包,用老話講,死去的人就很難痛痛快快地下到地獄中去。這時候,一般家人都是按着習俗這麼做,目的是在十八層地獄的十殿閻羅面前爲死去的親人洗罪。因此,在我們村子裏,對於那些雖然家裏有兒子但沒有閨女的人家,心裏總是不甘,於是,當家人就瞅中哪家閨女好,會主動找上她家門來,跟她家裏的父母說,要認他們的女兒爲幹閨女。這樣的事情,這家人一般都不會拒絕的,他們會滿口答應下來。因此,在村子裏他們又多了個能走動的親戚。當然了,這家人一定要把認回去的幹閨女當成親閨女來對待。我記得當時給劉姓老人哭靈的是從鄰村請來的一個專喫紅白兩事飯的二寡婦。她裝扮的喪女模樣很像,臉不洗頭不梳,身穿孝衣,腰繫麻繩,腳穿麻鞋。只見她在靈前把兩腿一盤,從袖口扯出一條花手絹,輕輕一抖手腕開哭了,她放開水靈靈的嗓門哭道:“一包紙,一片女兒的心,一殿閻羅王要你聽真:我父生前,沒有做下傷天害理的事兒呀,糟蹋幾滴水,掉了幾粒米,請閻王爲我父免免罪。”二寡婦哭完後,就在破瓦盆中把一個寫着陰間地獄名的紙包燒掉。二寡婦的哭聲真好聽,圍觀的人都說這個女人能把死人哭得在棺材裏翻身。二寡婦繼續哭道:“一包紙,一片女兒的心,三殿閻羅王要你聽真:我父生前,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呀,打過幾次馬,罵過幾次牛,請閻王爲我父免免罪。”雖然看上去二寡婦哭得情真意切的,但人們都知道她這是在玩花活。用村上的一句老話說:兒子哭,驚天動地;女兒哭,真心實意;媳婦哭,驢子放屁。何況二寡婦更是一個外道人在哭呢。那時我年幼無知,與其他小夥伴只管看熱鬧。當看見二寡婦痛哭流涕,把臉哭成油花捲的樣子時,反而開心偷笑。就這麼着,等二寡婦哭完了十八包後,夜就已經很深了,在場的人在操辦喪事的儐相的引導下,圍着劉姓老人的棺木繞上三圈子,就算完了當天的事宜,就等着天一明給他出殯了。

當時在我們老家還沒有實行火葬政策,老家人把故去的人全都是土葬。用老家人的話講:魂歸黃土,萬事皆休。按照村裏的規定,第三天的清晨無論颳風下雨落刀子,去歸人是一定要上路的。村裏人早早地喫了早飯,便趕去給劉姓老人出殯了。由於劉姓老人沒有什麼親人,出殯時也就不按老規矩講究了,等到了時辰後,就聽見一聲高喊:“起靈!”接着便是燃起了鞭炮,隨着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響起,幾個壯漢身子一挺,劉姓老人的棺木動身了。依照風俗講究,去歸的人曾經在村裏生活了一輩子,臨走時必須跟村子好好告別。送殯的人懂得,什麼講究都可以不要,唯獨這個最起碼的講究還是必須要完成的。於是,白色的隊伍開始繞着村子兜一圈。當走到村前那口老井的時候,一個緊隨在劉姓老人棺木旁邊的後生說:“劉爺爺,你喫了一輩子這井裏的水吶,再看它一眼吧。”當踏上河裏的那座橋時,他又說道:“劉爺爺,過橋了,這是你過了一世的橋吶,千萬不要把它忘記了。”說這話的目的,是讓去歸的人記住自己曾經生活的村子,就是到了那邊也不要忘了自己在陽世間的生活居所。但這些唱喊的儀式必須是由晚輩們來完成的。村子繞完了,人們開始抬着棺木朝墳地裏去了。一路走在田野裏,後生更是滿臉悲慼地喊道:“劉爺爺吔,你好生看一下吶,這就是你勞累了一生的地方吶。一粒汗,一粒谷,你的話我們都記牢了吶……你放心的去吶。”

喊聲中,沉默的田野依然沉默,它沒有因爲劉姓老人的到來而顯出一絲的騷動。只是一路上,黃色的冥錢到處拋灑,招魂幡迎風飛舞,好像劉姓老人的魂魄在招魂幡之間遊蕩。就這麼着,劉姓老人被村裏人熱熱鬧鬧地簇擁着,終於到了家。那個墳地上一米多深的墳坑,將是劉姓老人永久的家園。

的確是這樣,劉姓老人在田野裏活動了那麼幾十年,他累了,是該回到自己的家,那片最終屬於他自己的土地裏去,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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