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陳龍 編輯|李克難

直到站在審判席上,張天仍然說自己當時是想去救薛元波,因爲挪動剷車時操作失誤,不小心把沙子填入坑中。第一次庭審時,他的朋友崔國凱出庭了,張天爲自己犯下的事感到懊悔,但臉色還比較冷靜。崔國凱說,“他那時候不慌張了,畢竟已經適應監獄那個環境了。”

2018年5月31日早晨,瀋陽市遼中縣廢品收購站老闆張天帶領三名僱工,到縣城東邊的一處廢舊廠房切割鋼管時,工人薛元波不慎掉入深坑,在並未確定薛元波死亡的情況下,張天操作剷車將兩鬥砂石和少量鐵塊填埋入坑。

事發後,張天實施了一系列行爲企圖掩蓋罪行。但在家人的鼓勵下,他前後兩次報警,並在警方的要求下,於第二天挖出薛元波。薛元波已經死亡。訴訟程序中,張天的代理律師提出,張天的行爲是信息誤判的後果,不構成故意殺人,且不能判斷死者的死亡與張天行爲之間有多大因果關係。但以上理由均被法院駁回。最終,考慮到死者薛元波事前大量飲酒,是自己掉落坑內,且張天有一定的認罪情節,法院判處張天十五年徒刑。

一念之差,張天不僅葬送了一個人的生命,也給自己的家庭帶來了重創。他的父親、工人因事後參與了對公安機關的撒謊,構成包庇罪,被處以短期徒刑。張家也拿出了數十萬存款,賠償死者家屬。而張天原本殷實的家庭從此衰落,留下彷徨無措、忿忿不平的妻子和母親。

瀋陽工人被“活埋”續:老闆開剷車倒入砂石鐵塊被判15年,至少3人包庇被抓,賠償數十萬,一念之錯毀全家

事發前張天夫妻在遼中縣城租下的廢品收購站院子,現已空置。牆邊還殘留着“舊物回收”招牌。圖:陳龍

“活埋”工人

夏天太陽昇得早,大家也起得早。2018年5月31日早晨5點50分,50歲的薛元波跟父親說去給張天干活,隨後騎電動三輪車離開家。

兩年前,張天在遼中縣城北環路租下一個院子,夫妻倆開始幹廢品收購生意。當時張天只有34歲,正是有幹勁的年紀。院子裏常常堆滿了回收的廢品,其中不少是廢舊鋼鐵。崔國凱從業已有十幾年,他的鋼材銷售站離張天的收購站只有幾百米。因爲有點親戚關係,兩人經常互相來往。崔國凱說,初中畢業的張天對父母和奶奶孝順,對朋友仗義,平時經常幫人幹活,那天的意外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後來自己都說不清爲啥那樣做了。”

平時需要人手幫忙時,張天經常找50歲的薛元波。崔國凱說,薛元波早年曾在北京、瀋陽等地打過工,有氣焊技術。5月30日那天,張天打電話跟薛元波講好,第二天過來幫忙切割鐵管。31日一大早,他又打電話給薛元波,催他過來。那天早上,來的工人還有張天的二舅張國慶、臨時工趙立強。人到齊後,張天妻子張莉莉開着小轎車,把三個工人送到蒲河東邊蒲東開發區的遼東鑄造廠第一生產車間,張天開着自己的臨工936型號剷車隨後趕到。張莉莉開車回去。7點多,四人開始幹活。

這是一處高大空曠的廠房。創立於1989年的遼東鑄造廠工人在這裏鑄造鐵器。從牆上貼着的《澆鑄工安全技術操作規範》中可以依稀想象,廠房裏原來包含鍋爐加熱、熔化鐵水、澆鑄、冷卻、起重運輸等工序,曾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但如今它已廢棄一年多,只剩下四處依附在牆壁和柱子上的鐵架結構,以及滿地的黑砂、煤灰。早上,陽光透過破損的高窗,射進一片光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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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遼中縣蒲河以東蒲東開發區的遼東鑄造廠。圖:陳龍

張天希望從這廢棄的巨大鋼鐵網中,摳下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張天和薛元波是割工,分別用氣焊切割鐵管;張國慶、趙立強是力工,給他們打下手,收集鐵件。只有張國慶目擊了薛元波發生不測的過程。

“我看到薛元波在切割一人多高的鐵管子,因爲管子切斷後沒掉下來,他就用木頭撬,管子被撬下來後,他因用力過猛也被撩到了坑裏,是仰面下去的。”張國慶喊道,“掉裏了,掉裏了。”張天和趙立強也急忙跑過來。張天衝張國慶喊,“二舅,快下,快下。”張國慶就順着坑邊的一根管子下到坑底。

這個位於電爐房東側、用來安裝循環泵的排水坑,事後經警方勘察,長1.85米,寬1.5米,深2.8米。但在當時的張國慶眼裏,坑有4米之深。

在坑底,張國慶看到,薛元波稍微側躺,頭東腳西,左胳膊別在鐵管空當裏,右胳膊彎曲着。他用左手抱了一下薛的頭,薛沒有動靜。張國慶顯然沒有絲毫救傷的經驗。他看不出薛元波身上是否有傷,但也沒有試圖喊醒薛元波,也沒有檢查他的呼吸、脈搏情況,他只聽到薛“發出來一聲很小的聲音,哼了一聲”,就不動了。這意味着薛元波很可能還活着。

張天在坑上面問,“咋樣?”張國慶回答,“沒動靜了”。張天讓他快上來。他順着管子又爬上來,發現張天已不見了。他問趙立強,趙立強說,“推渣子,要填上。”短短的時間內,張天做出了匪夷所思的行爲。他操作停在坑北邊四五米外的剷車,鏟了一堆黑色渣子。

見勢不妙,趙立強對張國慶說,“張天要填土,我說他不聽,你去勸勸他。”張國慶上去拽張天的車門,說,“小子,你要幹啥啊!”張天不聽勸阻,直接把渣子倒入坑裏。接着他往後倒,把坑邊的渣子第二次推入坑內,其中含有兩個“鐵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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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發生地,位於遼中縣蒲河以東蒲東開發區的遼東鑄造廠第一生產車間,保留着上世紀重工業的遺蹟。圖:陳龍

做完“埋人”行爲,張天讓張、趙兩名工人立刻把工具裝車,他開着剷車,讓二人坐在剷鬥裏,回到了廢品收購站。

掩蓋真相

從離開坑邊的那一刻起,張天就在錯誤的道路上走得越來越遠。直到家中老人干預。

張天的妻子張莉莉向警方坦白,上午8點左右,三人回到廢品收購站後,張天用壓塊機把薛元波騎來的電動三輪車壓成了兩個鐵塊。張莉莉感到奇怪,問,“小元怎麼了?”按照習慣,他們稱年長的薛元波爲“小元”。張天慌張地回答,幹活的時候小元掉坑裏了,還告訴她,“關門趕緊回家。”

隨後,張天夫婦開車,把張國慶、趙立強兩人送回家。路上,他告訴二人,“不要和別人說這件事。” 張莉莉不甘心,問丈夫,“打120沒有?”張天說,“他下去了,人夠嗆。” 張莉莉再問,“那報案沒有?”他答,“那報案都不趕趟(東北話,來不及)了。”

張天還沒忘記薛元波的家裏。他打薛元波電話,提示關機後,又到薛家,問薛元波的老父親薛大軍,“薛元波去哪兒了”,二兒媳李娟回答,“他去給張天干活去了。”張天說,“我就是張天。薛元波沒去我那兒啊。他說他要出遠門,得半個月才能回來。我尋思我這有半天活,讓他幫我幹完再走呢。”薛大軍說,兒子沒說過要出遠門。張天故意索要薛元波的電話,薛大軍沒有,特地打電話問姑爺要了來給張天。張天走後,薛大軍發現兒子的手機一直關機。

事後警方提取通話記錄,發現31日上午,張天給薛元波手機撥打5次,其中後四次是在9點35分之後;6月1日7點,又撥打一次。

關上廢品收購站的門,夫妻二人開車回到30公里外的老家,遼中縣老大房鄉某村。張家在村裏的路邊開着一個小商店。張天神魂不定,父親張定蒲一問,張天哭着說“出事兒了”。“氣焊工掉坑裏面,那個坑有點深,人不行了。”張莉莉此時也有點埋怨丈夫,對公公說,“張天心眼小,沒打120,害怕花錢。”張天解釋說,薛元波掉坑裏後,他覺得他不行了,所以才挖了兩鬥渣子推進坑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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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天家在老大房鄉某村路邊開着小賣店。因爲這次變故,家屬的心情慘到極點,對外人很難友好。圖:陳龍

張定蒲尋思片刻,說,“必須把人挖出來。”張天不同意,他說,“反正那個氣焊工已經死了。”他又開車去岳父家,岳父也勸他自首。

當天下午3點,張天打電話,把張國慶、趙立強召集到老家。張定蒲讓兒子去自首,說這事兒瞞不住,自首還能爭取寬大。張天說,“先不自首。先去把人挖出來。”二人意見不一,張、趙二人就先回家了。

傍晚5點,張天又打電話讓他們去某村的另一處住房,同在的還有張天的父母、岳父。父親、岳父都主張,把人挖出來以後立刻報警。於是,張天開車載着張、趙、岳父三人去鑄造廠。

晚上7點,四人來到事發點,準備挖人,但張天用剷鬥放在最上面的“鐵塊”成了首先的障礙。鐵塊太重,沒人搬得動。他們只能回去,決定第二天開剷車來作業。回到老家的商店裏,張定蒲再次強調,第二天再去。張天心裏發毛,告訴大家,要是有人問起,就說“看看有人在這裏面沒有”。

6月1日早上5點,張國慶和趙立強去張天的廢品收購站時,張天的父親和岳父也在。張定蒲一宿未眠,早上,他讓兒子去投案。張天告訴張國慶、趙立強,到時候警察問起,就說什麼也不知道。接着,二人先在收購站幹了會兒活。張天則在朋友河東的陪同下到了鎮東派出所報案,稱“幹活幹了十多分鐘,我僱的工人就不見了,也聯繫不上,廠房裏有兩個坑,平時這個人好喝酒,我懷疑是掉坑裏了”,他還說,“坑深,怕有人掉進去,就往裏填了點土。”警察讓他回去找人挖,挖到人了再報案。

近9點,張天帶着工人、岳父、舅舅、姐姐、朋友等七八個人去到事發的坑邊。此時,張天依然試圖“掩人耳目”,強調有人問起,就說“看看這裏面沒有人”。他先駕駛剷車,吊着鋼繩,把兩個鐵塊拖出來,然後用鐵鍬挖渣子。

遼東鑄造廠的門衛邢高林注意到了他們的行動,詢問情由,其中一人回答,“昨天來這幹活少了一個人,我們來找人。”一個半小時後,渣子在坑外高高堆起,薛元波的屍體也逐漸浮現。邢高林問張天報警了沒有,張天回答,“早就報了”。屍體完全裸露後,他們開始往薛元波屍體的四肢和腰部綁繩子。邢高林上前制止。

“我讓他們不要動,等着警察來吧。”不一會兒,警察趕到,做了現場勘查,並把在場的人帶走。

量刑過輕?

屍檢報告顯示,薛元波頭面部、胸部、背部及四肢多處挫傷,較大範圍肋骨骨折,內臟多處挫傷和挫裂,胸腔、腹腔積血,符合鈍性外力作用所致;同時,“面部瀰漫青紫,口腔內、舌根、會厭周圍及食道上段、喉室腔充滿黑褐色泥沙,氣管及支氣管黏膜表面附有粘稠物,混有黑褐色泥沙顆粒,雙肺瀰漫膨隆、氣腫狀,呈呼吸道異物堵塞引起的機械性窒息的病理形態學所見。”後者意味着,薛元波的死亡中,含有窒息原因,顯系掩埋造成。

此外,法醫還在薛元波的心血、尿、胃內容物中檢出酒精,“其中心血中酒精的含量已經超過其中毒血濃度(100mg/100ml),未達到致死血濃度(400~500mg/100ml)。”崔國凱也證實,薛元波離婚已久,靠打零工掙點錢,但“喝酒厲害”,“那是天天喝,早上起來也喝,一喝酒就迷迷糊糊。但是尤其那種高空作業的,喝酒肯定不行。”

警方初步的審訊中,張天、張國慶、趙立強三個當時在場者按照事先商定的意思,均稱當天幹活時,發現人不見了,就走了。張國慶後來坦白,“張天告訴我,要是那麼說的話,他的罪能輕點,我和趙立強還不能有事。” 但警方很快攻破了謊言,張天妄圖以此減輕罪責的計劃失敗了。

訴訟程序中,張天的代理律師提出了兩點主要意見。律師認爲,張天本身不存在殺害薛元波的動機,而且是在將張國慶口稱的“人完了”理解爲被害人已經死亡的基礎上,驚慌失措,因而對薛元波已死的判斷“過於自信”,最終做出了不當行爲,因此張天的行爲不構成故意殺人罪,應認定爲“過失致人死亡罪”,

另外,司法鑑定薛元波是在酒精中毒的基礎上,多種原因導致死亡,現有證據難以確定死亡時間,無法認定張天的行爲是否是導致薛元波死亡的絕對原因力,因此可從輕處罰。此外,律師還提出,張天自動投案,如實供罪,且張家願意積極賠償被害人家屬經濟損失。

庭審中,張天辯稱,自己認定薛元波已經死亡後,“爲了方便救助被害人而需要挪動剷車,但因對剷車操作失誤,而誤將沙土推到坑內”,不是故意要殺人,不構成故意殺人罪。

對於張天的辯解,遼寧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爲,張天填土過程中不顧他人阻攔;與家人的交流中,他從未講過“因開剷車操作失誤而誤將殘土填入坑”,如果是失誤,他也就不會在事後隱瞞事實真相;而且剷車位置在距坑四五米外,“挪動剷車方便救人”一說也難以成立。

瀋陽工人被“活埋”續:老闆開剷車倒入砂石鐵塊被判15年,至少3人包庇被抓,賠償數十萬,一念之錯毀全家

案件發生的車間內,地面沙坑即“活埋”工人的坑,澆鑄鐵水的巨大鐵桶比張建用來壓土的略大。圖:陳龍

薛元波掉落坑底後,發出兩聲後沒動靜。“作爲成年人首先應當認識到被害人受傷導致昏迷的可能性更大,並不必然導致當場死亡,會進行及時搶救或者撥打120請求急救,這些是符合常人的認知水平和思維習慣”,但張天作爲僱主,沒有盡到救護責任,反而填土,並加上鐵塊,可見他知道其行爲致人死亡的後果。而法醫鑑定證明的多重死因中,又有窒息因素。因此,法院認定,現有證據足以認定張天對被害人的死亡持一種放任態度,存在間接故意殺人的意志因素,主觀上並非過失,客觀上實施掩埋行爲,致被害人死亡,足以認定張天構成故意殺人罪。

另一方面,張天與工人串通,首次報警時謊報失蹤,挖出屍體後再次報警稱找到了失蹤人,兩次報警均爲製造失蹤假象,又在警方第一次問訊中掩蓋犯罪事實,經警方偵查後才供認事實,因此,法院認爲,張天的行爲不構成自首或坦白情節。

但鑑於薛元波的死還有他飲酒、操作不當等自身原因,且雙方家屬達成了民事調解協議,張家取得了薛家的諒解,張天有一定悔罪表現,法院依據刑法,綜合考量,一審判處張天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

該案被當地媒體報道後,網絡輿論對“有期徒刑十五年”的判決產生了巨大的爭議。絕大部分網友和不少法律界人士均認爲量刑過輕,許多人發出了“才15年?”的質疑。

上海大邦律師事務所律師斯偉江認爲,既然不構成自首,那麼這個量刑的確太輕。“故意殺人罪是從死刑往下減的。下面是死緩、無期,然後纔是15年。判決沒有說‘減輕’,只有‘從輕’,那麼一般可以考慮死緩,無期已經很輕了。法院可能是從死因上考慮的,但總體上還是太輕了,量刑可能有些問題。”

因爲在事後的拖延中,張、趙兩名工人蔘與了欺騙警方,張天的妻子、父親涉嫌包庇,他們都被判處包庇罪。目前除張莉莉外,其餘人均仍在獄中服刑。

崔國凱說,張家雖然在村裏開了小賣店,但經濟狀況並不好,來到縣城做廢品收購生意後,也不賺錢。但夫妻二人憑着辛苦勞作,還是有些起色。前些年他們買了車、收割機、拖拉機,鄉親朋友一招呼,他們總是積極援手,口碑極好。張天本人對朋友也很仗義。因此這次事故,誰也沒想到,“正常人誰也不會那麼幹。他當時肯定是嚇蒙了。”

今年二月,是張家過的最悲傷的一次年。遼中平原上,雪把大地壓得很嚴實,一些人聚集在一起烤火、打牌。多數人只知大概,並不清楚張家這次經歷的詳情。一名村民說,張天原有一兒一女,17歲的女兒上中學,12歲的兒子上小學,出事後,張家賠了人家至少55萬,張天女兒輟學,打工去了。

守在路邊小賣店裏的張天妻子和母親,憂鬱又憤怒。記者上門問訊,沒說上三句話就遭到嚴厲的斥責。彷彿擔心輿論會讓張天的15年刑期加長,張天妻子臉上滿是怒氣和敵意,母親也極不耐煩,“人都在裏頭,有啥好說的,還能把我兒子弄出來不成?”

不等記者解釋,張母抄起牆邊的掃帚,衝記者追打過來。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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