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靜默爲一聽——訪“上海四重奏第一小提琴”李偉綱

對“上海四重奏”傾慕已久。京城仲夏,在中央音樂學院2019年國際絃樂藝術節閉幕音樂會中場席間,經王佳稚老師引薦,有幸結識上海四重奏第一小提琴李偉綱先生。隨後幾日,上海四重奏會在大學部開大師班、做演出,對話藝術與生活……機會來了,請隨我紙筆,共同走近李老師的藝術世界。

“君子不器,是爲不爭”,通達事物、圓融善美之人,能使駕馭之物呈現明確無疑的狀態,到達無以復加的至美境界。上海四重奏能有如今的成就,或許這就是他們的取勝之匙。無論臺上臺下,上海四重奏給人的初見印象都是憑絕對實力支持起強大自信,從而始終如一地以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冷靜與不卑不亢跟世人在藝言藝。

萬物靜默爲一聽——訪“上海四重奏第一小提琴”李偉綱

此次,他們在央音的大師課,以四十五分鐘爲一課時,到點交換場地。課間當我在央音筒一樓二層的走廊盡頭看着李偉綱老師由遠及近走來,那份不怒自威的氣場不得不令我肅然起敬。李偉綱老師典型的上海人,精緻到一絲不苟。課前我能切身感受到學生們的緊張,很快所有人都會放下雜念進入他的藝術世界。他要求四重奏的同學每個人都記住自己強調的每一句話,講給第一小提琴的,同樣也在講給大提琴;雕琢中提琴的要領,第二小提琴也要銘記,四重奏是四個樂手組成一個“人”,不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他要求學生們去做優秀的“解碼員”,並不僅僅把樂譜上的音奏拉準就完——音符是密碼,作曲家是編碼員,他想告訴世界的一切都通過音符加密凝固在樂譜上;演奏者是解碼員,要把作曲家的傾訴解碼還原展現給世人。他甚至跟同學們分享自己祖師輩的四重奏家經驗,“欲齊整,四個人就不能想着依附誰……”旁聽的我想到李清照的《如夢令》——只有彼此“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才能“盡興晚回舟”……

萬物靜默爲一聽——訪“上海四重奏第一小提琴”李偉綱

隨盧維林教授的一堂課 (1980-1981)

時間是個最好詮釋相對論的參照——四十五分鐘若對牛彈琴可謂度日如年;樂逢知己自然轉瞬即逝。又要下課換教室了,李偉綱老師感嘆一句,“四十五分鐘太短,來不及了。依我看九十分鐘似乎更合適:前一半預熱剛好;後一半認真展開…”其實課後他端着咖啡跟我說,“能細緻展開還有太多——四十五分,給孩子們細摳一個樂句似乎都不夠……”世間很多事往往都在不經意間做了決定,比如“上海四重奏”這個名字,“當年全國選拔去英國參加朴茨茅斯比賽,我們是第一名,”李宏綱老師說,“去參賽要有個名字呀。北京去的就叫北京四重奏,上海去的就叫上海四重奏。後來獲獎回國演出就延用這個名字,剛開始覺得名字太大——畢竟還是學生;但國外的節目單已經這麼印發了,索性就延用吧。就這樣一直持續到今天。”

世間很多事只有經得起涅槃之痛纔有資格與歲月握手言和。上海四重奏組建的四人或是兄弟或是同窗:第一小提琴李偉綱與第二小提琴李宏剛是親哥倆、大提琴馬新樺是同班同學,還有中提王徵;可三十六年後的今天看來,唯一沒有變的只有第一小提琴李偉綱老師了。1994年,中提琴王徵離開後,哥哥李宏剛改拉中提琴,同時蔣逸文加入擔任第二小提琴;其實1985年回國後不久,大提琴馬新樺選擇退出,上海四重奏就開始尋找大提琴手,現在的尼古拉斯·薩瓦拉斯是第四位——2000年加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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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音樂會後在J.A.Bears店慶祝 (2019年2月1日)

中提琴王徵離隊對於初始的上海四重奏影響很大,他們在美國先後面試了五十多位中提琴,都因彼此差距太大未能成功,真可謂“雖則如雲 匪我思存”。後來哥哥李宏剛說家裏有把中提琴,練一個禮拜,看看什麼感覺再說。一週之後,拉完三重奏,第一小提琴和大提琴聽完對李宏剛說:“要不你考慮一下(中提琴)吧,你比那些面試的人好太多了……”

如今李偉綱老師也不禁感慨,“不可否認其中有一對兄弟。如果沒有,可能早就散了……”成立25年時,世人還稱呼他們是年輕的四重奏;突然有一天就成老牌四重奏。村上春樹說“人是在一瞬間變老的”,這話居然也適用於四重奏。每次換人都很辛苦,他們保留曲目約有兩百首,換人意味着要重新開始排練。“下次再換人,應該是我退休吧……”李偉綱老師這樣打趣,作爲樂迷我們自然希望這一刻能遲來一日就遲來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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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17日與羅伯特· 麥克唐納合作勃拉姆斯奏鳴曲

四重奏是最能展現人性的一門藝術,每位成員似乎都在“堅持自我”與“捨棄自我”之間找平衡。音樂上的爭議在所難免,但必須僅限於音樂。四重奏難就難在四個人先充分表達自己,再去磨合找到屬於四個人的聲音。一顆脫落的螺絲釘能毀掉一架波音客機;一隻在巴西扇動翅膀的蝴蝶能引發德州的龍捲風,面對細節他們絕不妥協——爲何在美國中提琴面試了五十多個卻始終不如意?爲何每次換人保留曲目都要重新排更?都緣於此。

外界對於上海四重奏似乎會有個誤解——一個四十出頭的美國人,三個是五十好幾的亞洲人,想法肯定不一致吧?但事實恰恰相反。哥哥李宏剛說,“看過我們排練的朋友會驚奇地發現,無論多不可思議的建議,四個總會去試一下。當然該妥協的時候還是會妥協……”

萬物靜默爲一聽——訪“上海四重奏第一小提琴”李偉綱

拜訪我的教授譚舒真院長(1994-95)

詮釋中國的作品,上海四重奏自然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不僅僅是中國民歌,還有其他所有中國作曲家的作品。這是其他四重奏無法做到——就跟這個偉大國家講着同一種語言一樣,是一種專長、一種獨創。

從名字上看,人們會本能地以爲“上海四重奏”該是個中國的四重奏組合,只演中國的音樂;但他們卻是那樣的國際化。“靠質量!”第一小提琴李偉綱老師說,“我們靠不了任何東西。必須比別人更好一點,才能在國際上立足——跟別人一樣,沒有誰會理你,而且最好是好的別人沒法比,纔能有口飯喫。我在美國三十多年,看過了那麼多——若你是猶太人,身後會有很強大的人支持你;你是日本人,有財團提供最好的琴;中國人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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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老友王健做客上海FM94.7暢談音樂與人生(2018年)

四重奏有時候會像一場包辦婚姻——掀起蓋頭那一刻才知道彼此的模樣,沒有“郎騎竹馬來 繞牀弄青梅”的感情基礎,有得或許只是同事關係;但一年中有六個月以上的時間要一起旅行,所以彼此需要距離感。“除非主辦方沒有安排好,負責我們四個人住酒店向來是分住四層;即便是坐飛機也會刻意把座位調開分……”

但四重奏終究是一個“合”的藝術。 “四重奏成功的祕訣是每個人都自願承擔起百分百的責任,而不是把義務平攤成25%。”中提琴李宏剛老師說:“排練時,我們經常會出去一個人,在觀衆席來聽。湊在一起和旁聽的感覺是不一樣的……總之就是用各種辦法找到想要的那個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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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發小余隆、王健與上海交響樂團排練之後(2018年)

去年(2018年),“上海四重奏”成立35年之際,他們分別在北京中山音樂堂、天津大劇院、武漢琴臺音樂廳、長沙音樂廳首演了四套的貝多芬四重奏作品。他們究竟有多愛貝多芬?李偉綱老師說,“在《第九交響曲》之後,貝多芬只寫四重奏。四重奏儼然是他心的歸宿——在自己最後的歲月裏,無聲世界已然不是創作的障礙,而是一種解脫,甚至可以說是一份助力。所謂‘若生鑄劍爲犁之心,須有平復刀劍之力’,貝多芬是在用四重奏還原音樂的本真。”

而“真實”恰恰是藝術家最可貴的品質,李偉綱老師說,“指揮名家中我最喜歡富特文格勒的音樂詮釋。雖千萬人吾往矣——身處在納粹的淫威下,討厭就是討厭;他甚至敢把自己在境外的演出收入分給他樂團裏的猶太音樂家,足矣見得他的本真。”

萬物靜默爲一聽——訪“上海四重奏第一小提琴”李偉綱

在華沙皇宮演奏《彭德雷茨基四重奏》No.2、No.3、No.4後與作曲家合影(2018.11)

與建築、雕塑相比,音樂是多了時間維度的更高級別藝術,也註定了它是一門遺憾的藝術。“自己的錄音,五年之內從來都不聽,”李偉綱老師說,“但拿出幾十年前的錄音來聽,有時候還會覺某些處理還不錯,也有可取之處;但永遠都不可能完美。”

希臘神話裏,被衆神懲罰西西弗,每當太陽昇起是就要把巨石推往山頂;每當太陽落山時石頭又會自己滾下山。西西弗必須重複這樣的苦役,直到永遠……加繆用這個例子來說明生活是荒謬的,幾乎所有人都會認爲西西弗的痛苦,是因爲人們只看到了他的重負;而對他自己而言最高的虔誠就是否認衆神並且搬掉石頭,所以他認爲自己是幸福的。既然“永遠不可能有完美,”爲何上海四重奏卻始終腳步不停地在追求完美呢?或許這就是答案。

萬物靜默爲一聽——訪“上海四重奏第一小提琴”李偉綱

96年後,再次登上“The Stard”雜誌封面

今年,上海四重奏36歲——本命年,再一次輪迴的起始。上一年,他們首演了太多的貝多芬絃樂四重奏;今年他們給世界傳遞的信號是“沉靜下,再雕琢”。李偉綱老師總時不時提醒大家,“明年(2020年)是貝多芬誕辰250週年,定會有大量的貝多芬作品走上舞臺……”

衆生喧譁歸一處,萬物靜默爲一聽。上海四重奏爲何能成爲今天全世界最優秀的古典音樂絃樂四重奏?此時此刻,你聽茗出其中玄妙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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