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來源:河北新聞網

灤平:

“普通話之鄉”的歷史記憶

□記者 董立龍 通訊員 吳立國 王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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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最標準普通話不在北京,而在這個偏僻的小縣城。”伴隨着衆多媒體的報道,灤平“普通話之鄉”越叫越響。

目前,這裏已經被國家語委確定爲全國唯一的“普通話體驗區”。北師大等諸多院校將這裏定爲實踐基地,每年會有上千名留學生前來體驗和學習。

灤平“普通話之鄉”究竟是怎樣形成的?自1953年開始國家就到這裏採集的普通標準音中,又封存着怎樣的歷史記憶?

9月21日,灤平縣金溝屯鎮中心校內舉辦的一場普通話推廣活動中,孩子們正在齊聲朗誦經典。 單天鶴、田園攝

語言改革,政務院專家進村採集語音

9月20日上午,灤平縣長山峪中心小學,60多位學生家長參加了我省開展的縣域普通話普及情況調查。

“我的戶籍性質是農村,我完全可以聽懂普通話,我日常生活中最常使用的語言是普通話……”調查員田金虎宣佈開始後,每位家長都要朗讀並回答15項問題。

儘管對灤平“普通話之鄉”早有耳聞,但置身現場,每位外來者仍會不由自主地爲村民的音準分明、字正腔圓而點贊。

今天的灤平,已經把普通話放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位置上。然而,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幾乎所有的灤平人,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天天使用的日常語言與普通話的形成、推廣有着不解的淵源。

“2008年奧運會前後,許多外地記者深入灤平農村採訪,當他們聽到這裏男女老少全是一口純正的普通話時,都非常驚訝,紛紛詢問我們是如何推廣普通話的。”灤平縣文聯主席鄧秀軍當年在縣政府辦工作,他在相關接待中敏銳地意識到這一現象背後的文化價值。

“灤平,一個塞外小縣,爲什麼普通話語音比北京更標準?”“全域性標準普通話發音蘊含着怎樣的歷史機緣和文化價值?”帶着這樣的問題,鄧秀軍開始蒐集資料,展開研究。

他的有關建議得到縣裏的高度重視。2012年前後,灤平縣組織專門隊伍進行尋訪論證,揭開了當年普通話標準音採集親歷者們塵封已久的歷史記憶。退休教師韓保權就是其中一位。

“語音準確,讀得很好,小朋友加油!”65年前,韓保權第一次接觸到北京來的專家時,得到了這樣的表揚。

今年76歲的他還記得,那個秋季,自己正在拉海溝完全小學上四年級,北京來的十幾位專家分散到3個班裏聽課、座談、講古詩,而後開始考察普通話。

語文成績不錯的韓保權,被叫起來朗讀課文。他靠着那篇《歌唱祖國》,獲得了專家的表揚。

65年過去了,時光已經湮沒了韓保權與專家接觸的衆多細節。然而,他知道自己的普通話很好。當年的那份激勵,也讓他日後成爲了一名教師,在家鄉灤平縣的多所學校教過語文。

灤平普通話中封存的第一份歷史記憶就此被打開。

1953年,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組織專家到灤平進行普通話標準音採集。當時,專家在灤平選擇了金溝屯、巴克什營、火斗山等3地進行採集,韓保權、白鳳然、魏洪林等多位老人正是當時的參與者、見證者。

古語說,十里不同音。在廣袤的祖國大地上,要讓天南海北的人自由交談,時至今日,仍是一項艱鉅工程。

作爲全國規範,普通話需要音節口型順暢,聲調簡明,易於分辨,甚至要求語速適中,氣流連貫,韻味充足,適於廣播、演講和日常交流,如此才適合作爲推向全國的共同用語。

顯然,灤平日常的語言非常符合這些標準。專業人士認爲,灤平語音雖然比當時的北京話要“硬”一些,但直接、清晰、明確,尤其是沒有北京胡同兒裏那種兒化、省字、尾音等發音習慣,更易於學習推廣。

如此背景下,灤平在上世紀50年代初成爲普通話語音採集地之一。但韓保權等人卻不知道,當時依照何種標準形成最終的規範,也曾經歷了一番周折。

9月20日,灤平縣長山峪中心小學內,調查員田金虎(左)正在對一位當地居民進行普通話使用情況調查。記者董立龍攝

1955年10月,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和現代漢語規範問題學術會議召開,將漢民族共同語的正式名稱定爲“普通話”。

就在這次會議上,與會者就普通話的方言基礎產生了激烈爭論。最後,大會決定採用投票辦法,從覆蓋漢語區的15種主要方言中,選出一個作爲普通話的基礎方言。

當時的投票結果是:北京官話以52票位居榜首;而以成都語音爲標準音的西南官話以一票之差名落孫山。

投票結果,一錘定音。1955年10月26日的《人民日報》在社論中明確宣告:“這種漢民族共同語,就是以北方話爲基礎方言、以北京語音爲標準音的普通話。”

1956年,國務院發出指示,要求推廣普通話。

60年後,伴隨着“普通話之鄉”的日益叫響,灤平縣專門設立了推廣普通話辦公室。該辦公室主任於德富介紹:“我們的職能,就是藉助普通話這一優勢資源,爲河北打造一張亮麗名片,把灤平推向全國,推向世界。”

御路綿延,北京官話翻山越嶺傳播灤平

9月21日,灤平縣火斗山鄉。穿越一條長長的山溝,一條被廢棄的古道出現於眼前。古道曲折往返,蜿蜒于山嶺之上。路面的青石上,兩道深深的車轍彰顯着曾經的歲月磨礪。

“十八盤古道,既是宋遼時期的古驛道,也是清朝皇帝出古北口進行木蘭秋獮的重要御道之一。”將史料與實地考察相結合,鄧秀軍的講述滔滔不絕。他認爲,北京官話正是沿着這樣的御道,一步步傳播到了灤平。

今日的普通話,是由北京官話發展而來。“爲什麼燕山深處的灤平及鄰近區域的居民都能講一口北京官話呢?”鄧秀軍對灤平普通話的關注和研究已經十年有餘,這是最初遇到的最大疑問。

史料的記載,把鄧秀軍的研究視野引向了一次移民。清朝建立之後,上至皇族、下至普通旗民,紛紛在承德等地建立莊園,負責供應糧食蔬菜等。其中,灤平一地就有皇莊24個,王莊、旗莊130多個。

與此同時,承德開始成爲清朝的第二行政中心。清朝在這裏駐紮軍隊,設置衆多辦事機構,最高統治者也幾乎每個夏天都要到這裏辦公,還要在秋季到圍場打獵。地處京承間必經之地的灤平,境內先後開闢出御路五條,並設有行宮八處。

在此過程中,灤平開始形成今天的村落,留守行宮的護衛、皇宮委派的莊頭、跑馬佔圈的滿洲貴族及其隨從家眷成爲這裏人口的主要來源。

“如果把鏡頭定格灤平,歷史的發展就像一幕幕話劇,只不過這一幕上演時,舞臺上所有的臺詞,講的都是北京內城裏所說的正宗官話!”鄧秀軍說。

清朝定都北京後,統治階層開始進一步學習漢語。北京居民原來所操的明朝官話,經過融合之後,開始變音變調,入聲消失,捲舌音出現,並逐漸演變形成了滿式漢語——北京官話。

爲了溝通的順暢,1728年,雍正還下旨在全國開展正音運動。國家設立“正音書館”,首次確立以北京內城語音爲正音,在全國範圍內進行推廣。

因煩惱於閩廣兩省官員的口音實在太難懂,皇帝諭令“福建、廣東人多不諳官話,著地方官訓導,廷臣議以八年爲限。舉人、生員、貢、監、童生不諳官話者不準送試”。

史料顯示,在此過程中,承德也先後設立了正音書院和義學等專門機構傳授官話,使當地居民的發音習慣與紫禁城中最具權威的北京官話發音習慣高度契合。

鄧秀軍研究認爲,隨着承德作爲清朝“第二行政中心”地位的不斷鞏固,熱河官話語言體系逐漸形成,它避除了老北京胡同兒話的語音影響,減少了“兒化偏多,語言綿軟”的特點,成爲最能代表“滿式漢語”發音特點的官方語言。

繼雍正時期的官話正音運動後,乾隆時期清政府持續推行官話普及。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直隸總督周元理奏準熱河等七廳各設義學,承德第一所書院秀峯書院就此誕生。之後鳳山書院、平泉書院、鳳儀書院等相繼建立。

這些私塾、義學、書院、學堂的教書先生、授課教員都用熱河官話講授課程,講授對象不光來自熱河本地,也有來自其他地區的學生。

2015年6月30日,灤平地方文史研究者袁舒森在馬營子鄉一農戶家發現了一個古舊的三折牛皮“護書夾”,夾內完好地保存着兩張清朝光緒年間頒發的學業文憑:一張是熱河警務學堂頒發的初等學生畢業文憑,一張是熱河官話字母學堂頒發的卒業文憑。

文憑是頒發給馬營子籍學生許清浦的。鄧秀軍考察後認爲,這顯示出,當時熱河官話已經成爲國家認定的官方語言,並以字母拼寫的形式對其語音進行了規範,同時也說明,伴隨着新式學堂的設立和人才培養制度的發展,熱河官話的推廣普及,已經覆蓋灤平縣的偏遠鄉村。

“很少有人能想到,熱河官話的自然演化,竟然順應了歷史發展的選擇,其發音的直接、清晰、明確,尤其是沒有兒化、省字、尾音等發音習慣,更易於學習推廣,從而成爲了秉持相應規範的普通話的標準音。”鄧秀軍說。

歷史斷層,小興州移民形成純淨語言生態

9月21日,中國灤平普通話體驗館內,講解員李亞南正在朗誦一首小詩,藉以向來訪者介紹館內的完備功能。 記者董立龍攝

灤平縣城北偏東約10公里,大屯鄉興洲村,一段數公里長的夯土城牆,顯示出這裏曾經厚重的歷史。

“這裏就是元代宜興州的治所,俗稱小興州的故城遺址。”鄧秀軍介紹,灤平漢代爲白檀縣,金代設宜興縣,元代升爲宜興州。這裏地處交通要塞,始終在農耕文明與遊牧文明的緩衝與碰撞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然而,歷經千年風雨,小興州故城已改稱興洲村。村裏的居民亦非當年州城內原住民後裔,而是清朝雍正年間及其後陸續遷來定居者的後代。

由此,村裏人已經講不出小興州的故事,他們頭腦中沒有更早和更豐富的民間記憶。小興州已經變得遙遠而模糊。

同村民記憶的模糊不同,北京以南,保定、滄州、廊坊的若干村落裏,不斷髮現的族譜或墓誌中,小興州卻是一種深刻的存在。

例如,在任丘王約村,乾隆三十九年重修的劉氏家譜上說:我劉氏,厥初居北地邊陲小興州,永樂靖難,二世祖兄弟奉始祖母而南也,擇居王約村,厥後椒蕃瓞茂。

再如清光緒三十三年修竣的新城縣(今高碑店市)龍堂村李氏族譜記載:遠祖思明公,在明朝永樂年間,從北直小興州遷至保定府新城縣白溝河東十八里龍堂村。

這種記憶,不止存在於尋常百姓家,更記錄在一些知名人士的筆下。

明嘉靖三十四年,名臣楊繼盛臨刑之前自著年譜:“予家原口外小興州人,國初,以州常被寇患,盡徙民入內地,遠祖之在小興州者不可考,祖楊百源徙保定府容城縣,入樂安裏籍,居城東北河照村,世業耕讀……”

專家考證,這段文字,是目前所發現的個人關於小興州遷民的最早記述。那個民間記憶中已經模糊的小興州,也因爲類似這樣的史料記載而逐漸清晰。

明朝滅元,元朝的骨幹力量並未遭受致命打擊,只是撤回了草原深處。由此,明初基於安全考慮,非常重視邊地防禦體系建設。

1370年,小興州設宜興守禦千戶所。次年,興州一帶分設五衛。同時,遷徙北平山後(即燕山以北)居民35800餘戶,散處諸府衛,籍爲軍者給衣糧,民給田;又以沙漠移民32800餘戶屯田北平,置屯254處,開地1343頃。

明朝自小興州向古北口內進行的移民,自洪武年間一直持續到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結束靖難,於1403年即位,同年2月,一場更大規模的向內遷徙活動隨即開始。

興州五衛內遷,其中的後屯衛“徙治三河縣”,左屯衛等三衛分別“徙治”玉田、遷安、豐潤等地。

鄧秀軍在研究中發現,明初延續五十年的遷民活動,以小興州爲核心的承德一帶,有數十萬民衆被遷移到了今北京、天津、唐山、保定、廊坊、滄州等地。此後,燕山以北的廣闊區域,在兩三百年間成爲了無人區。

“你可能想不到,恰恰因爲沒有原住民語言的相互影響,清朝遷來的新住戶才能保持北京官話的原汁原味!”鄧秀軍認爲,正是因爲存在這種歷史斷層,才剔除了原始方言的影響,爲源自北京內城清朝統治集團的滿式漢語在承德傳播,提供了更爲純淨的環境,使其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發展。

語言在發展中本會隨着人羣的變化而變化。北京官話,最早使用在北京內城。但是辛亥革命之後,伴隨內城的居民羣體的變化,北京話也已經發生了較大變化。

相反,灤平地處偏僻,少有強勢方言羣體流入,故而語音更爲標準。2013年,國家語委授予灤平縣全國唯一的“普通話體驗區”稱號。

9月21日,灤平縣金溝屯中心小學內舉辦的一場普通話推廣活動中,教師們正在朗誦經典。 單天鶴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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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話 國語 普通話

一位灤平農婦到北京打工,報到第一天,她一開口說話,來自各地的工友們都驚呆了:“你一個農村婦女,普通話怎麼講得這麼好?”

講起這件往事時,這位農村女性的臉上滿是自豪。同樣爲能夠操一口流利普通話自豪的,還有灤平以及周邊縣區的很多承德人。

能說流利的普通話,對他們而言,意味着有時候會多一些勝出的機會。持類似看法的還有挪威學者喬根·蘭德斯,他在《2052:未來四十年的中國與世界》一書中主張,贏得未來的關鍵之一,就是鼓勵孩子學普通話,因爲這能讓孩子在未來“佔據極大的優勢”。

但很多人可能並不知道,我們的通用語,還經歷了雅言、官話、國語等不同階段,直到新中國成立後,才定名爲普通話,並且開始成爲所有人都可以共同學習的語言。

我國最早出現的通用語,稱爲雅言。《論語·述而第七》:“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辭海》中解釋說:雅言,古時稱“共同語”,同“方言”對稱。唐朝經學家孔穎達在《正文》中則說:“雅言,正言也。”

史料記載,我國最早的雅言,是以周朝國都西岐(今寶雞市岐山縣)地區的語言爲基礎的。公元前770年,周平王遷都洛邑(今洛陽),洛邑的語言開始成爲東周時期雅言的基礎。

明朝定都北京時,從南京遷移了約40萬民衆,於是南京官話成爲通行於明朝的官方語言,北京城內所講的也是南京話。清朝雍正年間,確定北京官話爲官方用語,到清末民初,北京官話已成爲全國流通最廣的語言。

專家認爲,官話是民族共同語的初級形式,它是社會羣體在口頭交往中自然形成的。進入近代社會以來,爲了與國內政治、文化、市場的一體化、現代化進程齊頭並進,法、英、德等國都推行了標準化全國共通語。

其中,意大利一位政治家在意大利初步統一時曾表示:“我們已經創造了意大利,現在我們必須創造意大利人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要加強語言、文化上的共同認知。

在中國,“國語”一詞是清朝末年提出來的。1909年,資政院議員江謙正式提出把官話定名爲“國語”,同年,清朝還設立了“國語編審委員會”。民國成立後,1913年在北京召開了“讀音統一會”,確定了以“京音爲主,兼顧南北”的國音。1919年還編輯出版了《國音字典》。

在此過程中,圍繞通用語的選擇,學界發生了一系列論爭。其間,經“五四”以來的白話文運動、大衆語運動和國語運動之後,北京語音的地位得到確立並鞏固下來。

近代意義上的“普通話”一詞,由漢語文字改革家朱文熊於1906年首次提出。新中國成立後,1955年舉行的“全國文字改革會議”上,時任教育部長張奚若在大會主題報告中說:“爲了突出我們是一個多民族的大家庭,爲了突出我們各民族語言文字的平等,所以經過深入研究,我們決定不採取國語這個叫法。”

1956年2月6日,國務院發佈的《關於推廣普通話的指示》中,對普通話的含義作了增補和完善,正式確定普通話“以北京語音爲標準音,以北方話爲基礎方言,以典範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爲語法規範”。

自此,普通話作爲通用語,不再是官方的特權,開始走入千家萬戶。

整理/記者 董立龍

(河北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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