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波波夫

封面 | 視覺中國

今天,嘲笑、蔑視專家已經成爲一股世界潮流。

記者入門必讀書《華爾街是如何講故事的》就告訴年輕記者, 如果想嚇跑讀者,有兩種辦法來得最快:一是在一段話里加上三組數據,另一個就安排專家出場。 在這本經典的新聞寫作教材裏,專家幾乎是作爲現場事實對立面而存在,枯燥而無用。

儘管專家並不能直接與知識、專業劃上等號,但在文憑社會,專家幾乎就是它們的同義詞。

高等教育普及把專家從精英蛻變爲一種職業。據《自然》雜誌統計,21世紀的頭十年,主要的OECD國家博士授予數量年均增長超過5%,更是達到年均20%的增長率。在OECD國家中,每一百個人中就有1.7個擁有博士學位,中國最近十年每年授予的博士穩定在5.5萬人。

針對大學淪爲文憑工廠的現象,湯姆·尼科爾斯在《專家之死》中更是辛辣地諷刺道:

高等教育本應該糾正我們的一個錯誤觀念,即認爲大家都是一樣聰明的。 可惜,21世紀高等教育的普及卻適得其反……..最糟糕的情況是,文憑既不能證明你接受了教育,也不能證明你接受了培訓,最多隻是證明你出席了,按時支付了學費。”

塔夫茨大學教授丹·德勒茲內的觀點則更爲極端,他認爲:“大學的目標之一就是用愚蠢的方式闡述愚蠢的觀點,然後通過與同學和教授的互動,知道自己有多蠢。”

但專家或專家之間的意見確實經常前後矛盾,導致大衆無所適從,纔是壓垮人們對其信任的那根稻草。

以我們每天都要進行的刷牙爲例,倫敦大學學院 (UCL) 牙科公共衛生專業榮譽教授Aubrey Sheiham針對十多個國家的研發發現,這些國家的牙科器械製造商、牙科護理宣傳手冊、教科書以及牙醫協會對於正確刷牙的方法的建議通常完全不同。有的甚至互相矛盾,背後的原因是由於尚無科學依據證明某種特定的刷牙方法優於其它的刷牙方法。

健康衛生領域是專家露臉最頻繁的領域,而打臉的頻率也同樣令人印象深刻。通過對1990年至2003年間發表在醫學科技刊物上的45篇醫學論文進行研究分析,希臘約阿尼納大學的研究員約翰·約阿尼迪斯博士發現: 在一些情況下,許多健康研究的“不確定性”需要多次證實,約有1/3是自相矛盾的,或者被後來的研究證明不那麼準確。

互聯網也讓普通人覺得自己無所不知,谷歌一下,世界盡在眼前,常常把搜索知識和掌握知識混爲一談,產生一種“對於知識的幻覺”。導致這種情況發生,主要是因爲元認知 (metacognitive) 能力的缺失,這種能力使得個體在表現不佳時能退一步思考,看清自己表得怎樣,從而認識到自己的不足。

互聯網可能加劇了元認知能力在人羣中的流失速度。《哈佛商業評論》原執行主編尼古拉斯·卡爾曾經公開發問:互聯網會讓我們變得更愚蠢嗎?他在《淺薄》一書中,延伸了麥克盧漢“媒介即信息”的理論,更爲深刻地指出媒介不但塑造了信息,更直接塑造了人們大腦的思考方式。

“互聯網多媒體技術融多種不同類型的信息於一屏,從而進一步加劇了內容的碎片化。”互聯網的信息呈現方式,無疑增強了用戶手眼協調、反射反應、視覺信號處理等能力,但由於快速地切換頁面中,注意力不斷被分散,妨礙了深度思考,進而削弱了人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互聯網打破了信息的壟斷,但並未剷平知識的門檻,比較可怕是,它還放大了“達克效應”,這是一種個體認知偏差性——“能力欠缺的人有一種虛幻的自我優越感,錯誤地認爲自己比真實情況更加優秀。” 簡單地說就是,越愚蠢的人,越會高估自己。

“達克效應”在人羣中的擴撒,進一步加劇了專家聲譽的節節敗退,直接引發了反智主義的回潮。

美國是全球反智主義文化的故鄉,清教徒文化和實用主義哲學影響下,長期以來,美國人對專家和知識分子都抱有一種想法,認爲他們不僅在操控普通人的生活,而且還做得很差勁,特朗普在推特里每日對專家冷嘲熱諷便是明證。這種反智主義的種子也藉着好萊塢電影、美劇、音樂,一併飄散到世界各地,影響了無數的人。

1962年,哥倫比亞大學歷史學教授倫納德·霍夫斯塔特注意到這一現象,發表的《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開啓了反智主義研究的先河。在霍夫斯塔特看來, 反智主義是“一種對精神生活 (life of mind) 以及被認爲代表這種生活 的人的不滿和懷疑;一種持續地貶低這種生活的價值的傾向”,更多是政治或社會意義上的,表現爲社會公衆對理智和知識分 子的懷疑和否定

湯姆·尼科爾斯認爲: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愚蠢的標準在美國文化中越來越低......當今抵制專業知識和學習的現象,使普通民衆相信沒有人比別人懂得更多,這使民主機構面臨墮落爲民粹主義 (平民主義) 或技術專家治國的危險,而最糟糕的是二者的結合。”

“四十年來,在一種半自覺的新型反理性主義影響下,美國特有的反智主義傾向大大加劇,這種反理性主義與由視頻圖像和無休止噪聲構成的無知的流行文化互相促進。”小布什當選總統時,專欄作家蘇珊·雅各比在《反智時代:謊言中的美國文化》一書感嘆:

“它 (反智主義) 不但與這個國家十八世紀啓蒙理性的遺產相矛盾,也有悖現代科學知識,由此激起的一輪反智主義大潮將給美國文化與政治帶來以往的反智潮流所不能及的巨大危害。確實,普遍的反理性主義和反智主義如今已經成了同義詞。”

如果專家的聲譽繼續潰敗、反智主義成爲全球主流,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那大概是和全球變暖相似的另一個預言。

波波夫,科技商業專欄作者,關注被科技改變的世界。微信公號:波波夫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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