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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齋

加山又造

(1927—2004)

日本畫家

大約十年前,我在書店裏偶然看見薄薄一冊《加山又造人體繪畫選》,略翻一過,爲之心動,於是買了下來。畫冊是國內印的,因爲沒有見過原作,也不知道失真程度如何。說來我對加山又造的瞭解,基本上不超出它的範圍。例外的是一九九二年我在美術館參觀一個名爲“當今日本畫——走向傳統與革新的統一”的展覽,看見加山的四幅真跡——《迷途之鹿》《冬》《仿北宋水墨山水雪景》和《垂櫻》。我看畫展的介紹文字,似乎加山畫山水成就更大。不過我的興趣主要還在於女人,而加山的山水畫與人體畫有一點是相通的,就是筆意都特別冷。

加山又造那本畫冊,以後我一再翻看。三年前寫《畫廊故事》,闢有“女人”一輯,我就想加山,然而又很猶豫,不是因爲不值一提,相反我的確喜歡,只是一直談的西方畫家,忽然夾進個日本的,多少顯得雜亂。轉念一想,本來也不成系統,於是寫了幾百字,附於該輯之末。今年這書配上插圖,改名《不守法的使者:現代繪畫印象》重新出版,我又把這一則刪掉了。

嘮嘮叨叨講這些,未免“像煞有介事”,歸根到底還是不能輕易放下加山。現在單獨寫篇文章,誠爲兩全之策。

乍看加山又造的《裸婦與貓》(一九七五年)、《黑色的薔薇》、《白色的薔薇》(一九七六年)、《美人魚》(一九七七年)和《裸婦習作》(一九七九年)等,所畫的女人總都顯得有點兒硬,簡直就是劍拔弩張的樣子,不免使我們聯想到席勒;此外,她們還是那種美得神情恍惚、美得不堪思想的女人,個個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內裏卻是空空洞洞的,多少又接近莫迪裏阿尼之作。然而細細體會加山的女人,總覺得都那麼冷冰冰的,不光是說神情,她們當然很淡漠,但這不是主要的;是說她們的肌膚給觀者的感覺。無論席勒,還是莫迪裏阿尼,都讓我們感到畫裏是些熱乎乎的肉體;即使德加、塞尚一派畫家,還是不曾冷到這份兒地步。在這裏,冷不僅限於畫家的態度,而是對象根本就是冷的。這該說是日本藝術的神髓所在。從前穆時英形容說,“一個白金的人體塑像,一個沒有羞慚,沒有道德觀念,也沒有人類的慾望似的,無機的人體塑像”,正道着前述加山的女人那種硬的感覺,大概也就是所謂“冷豔”罷。

加山又造畫作這一特點,我在西方畫家那裏未曾看到;然而要想真正理解加山,還得先從西方畫家談起。我們看雷諾阿那些畫女人的畫,人的慾望乃是他的主題,這慾望是屬於他自己的,或者放大地講,屬於他所代表的男人,而筆下那些女人僅僅是慾望的對象而已。再來看看席勒的畫,女人本身的慾望卻顯得比畫家的慾望更爲強烈。如果把兩位的作品作一對比,差別就很明顯。雖然這不無簡單膚淺之嫌,而且所謂女人自身的慾望,可能正是畫出她的畫家慾望的折射,但是我還是覺得其間多少有所不同。回過頭去看加山,他顯然是遠離雷諾阿,而接近席勒的。所以,也許該對前引穆時英的話作一修正:這樣的女人並非沒有慾望,而是慾望更多——其實穆時英也是這個意思,不過正話反說罷了。然而如前所述,加山與席勒仍然有所不同。席勒的女人在成爲慾望化身的同時,仍然不失爲實實在在的女人;而加山把席勒有別雷諾阿之處推向極致,女人身上人的因素已經被抽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慾望。至於觀者,看畫的眼光往往是雷諾阿式的,而不是席勒式的;真正達成交流,是認同畫家即男人的慾望,不是認同畫中女人的慾望。席勒與加山的女人令我們感到硬,加山的女人進而更令我們感到冷,原因就在這裏。至於說加山的女人又有點兒像莫迪裏阿尼的,是從人性喪失這一點着眼;不過莫迪裏阿尼只是有此傾向,加山則也做得徹底極了。以上兩方面,或許該說是以日本觀念對西方藝術所做的一番洗禮罷。

如果換一個角度看,女人作爲客體出現在西方畫家(包括席勒和莫迪裏阿尼在內)筆下的同時,仍然保持着主體角色;即使沒人去畫她們,她們也是活生生的。而在加山又造筆下,女人始終只是客體。也可以說,這裏有個“女性人體”和“女人”的區別。因爲具有女性人體的美,才成爲被觀賞者;離開這一審美過程,她們根本就不存在。在加山的畫裏,女模特兒是被畫家的感官所接受,不是他的心靈。首先是視覺,繼而到達觸覺、溫覺和嗅覺,但是聽覺幾乎不起作用,無論硬也好,冷也好,最終都是寂靜的。而席勒和莫迪裏阿尼卻讓我們感到那些女人一準是伴隨着某種聲音的,彷彿嘯歌之類。前面我把席勒與加山的女人的硬混爲一談,其實還是有區別的。席勒女人的硬,是她們內在生命力的表現;加山的女人在這方面則近乎虛無,呈現一種死滅之美。可以說方向正好是相反的。講到這裏,我想到“色情”一詞,如果不從道德意義而從審美意義上加以理解,指的就是隻有“色”,沒有“情”,只有審美體驗,沒有情感交流;其實用來形容加山的畫也未嘗不可。

止庵

二OO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補記]

後來又在日本買到兩種畫冊:一爲『加山又造 裝飾的世界』(京都害院,一九七九),系一巨冊,圖版部分包括“繪畫(一)”、“繪畫(二)”和“着物/陶磁器/團扇”三部分;一爲『加山又造版畫集1955年~1978年』(一九七八),卷首作者照片頁上有毛筆簽名“加山又造”。藉此對加山又造的藝術瞭解更多。但是所能說的其實還是過去寫的那些,只想強調一句:日本畫壇所謂“五大山”(東山魁夷、杉山寧、高山辰雄、加山又造和平山鬱夫),我最喜歡的還是加山又造。

二O一五年二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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