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談藝錄

劉海粟

黃山爲天下絕秀,千峯萬嶂,幹雲直上,不贅不附,如矢如林,幽深怪險,詭奇百出,晴嵐煙雨,儀態萬方。其一泉一石,一鬆一壑,不僅觸發你的詩思,惠你畫稿,提供無限美境,或使你心曠神怡,或使你無言對坐,寢食皆廢,終日忘機,以至闊別數十年後,仍能保持極深印象。一朝念及,回憶便如飛流傾瀉,縱然白髮垂耳,心情也貼近生命的春天。祖國山河,如此壯麗,如此豐饒,怎不令詩人袖手,畫師折腰!

“到此方如”,“豈有此理”,“不險不奇”,“無話可說”……前人題的這些短句,正是對黃山反覆評味之後作出的公正評價,概括了成書的幾百篇散文、四千多首詩詞。

黃山奇峯圖

我愛黃山,六十餘年,登臨八次,常看常新。留下的畫,包括速寫、素描、油畫、線勾、沒骨、潑墨、潑彩等形式,大則丈二巨幅,小則冊頁,再小如明信片,如果蒐集起來,能印一厚冊,但仍感畫不厭,看不足,感情之深厚,難以言傳。

朝朝暮暮山常變,暮暮朝朝人不同。山越變越美,人對自然美的理解及表現手法也越變越新。

順着黃嶽山徑,尋找我當年作畫的景象。 沿着畫的河流,追憶往昔印在山上的履痕。 一切都隔着時代的雲煙,一切又歷歷在目。夢裏不知鬢似雪,壯心還似少年時。

六十二年前的一個新秋,有一位美專的學生,家在歙縣開油坊,約我同上黃山。他對山上小路還算熟悉。我們住屯溪一宿,自湯口來到了桃花溪,在三里之外,便聽到濤聲如雷,靜中有動,更見靜謐。

稍前,小徑更加婉蜒,時無時有,似有似無,迎面的茅草劃破衣衫,刺條和巨蠅咬臉紮腳。過了皮篷,路更難覓,只好躬着腰身,抓住樹根秋草,慢慢攀緣。下午二時半,纔到鯽魚背,當時沒有欄杆,狂風長嘯,兩眼難睜,石頭又被溼霧打潮,滑滑膩膩,又累又怕,心如擂鼓。前看神仙境,後望無人煙。我們坐在巨石上噓氣成雲,揮汗如雨,相視而笑。

天平矼朝暉,1978

仰頭接飲石溝滴下的山泉,略事歇息,風揚潮衣,如生雙翼,寒沁心脾。朝下鳥瞰,羣山拱服,瀚海無涯,雲層薄處,現出天海小平原,翠碧如洗,心胸不覺豁然開朗。“還是朝山頂上闖吧!”我給旅伴鼓動。“不能上。爬到頂上,再回文殊院,天要黑,看不見路,遇到野獸不好辦,上面沒有地方下榻啊。”

我只好收拾書卷,站在一塊天然的石板面前,用毛筆匆匆勾了幾張速寫,記下一些印象,技巧並不成熟,旅伴一再恭維是“逸筆草草”,自己並不滿意。如今畫稿早已杏如黃鶴,而青春歲月,倜儻意氣,使我留連。

現存的最早黃山之作是一九三五年冬日畫的《虯松》,上有小記,幫助我回憶起昔日情景:

乙亥十一月遊黃山,在文殊院遇雨,寒甚,披裘擁火皆不暖,夜深更冷,至不能寐。院前有松十數株,皆奇古,以不“堪書畫之紙筆寫其一”。

畫上朱文印有“海粟創作”、白文有“藝術叛徒”及陳師曾先生爲我刻的自勉閒章“百尺竿頭須進步”。

畫面虯松,樹冠呈半圓形,左右及上方都畫滿枝葉,樹幹則自正中向右上角伸展,筆遠枯渴,復以淡墨點染,最下的乾枝以小篆筆意寫出,使樹稍增深度。文殊院門口,有蒲團、迎客、送客等著名古松,此圖參酌各松形態,有所取捨。因爲筆太軟太禿,藏鋒多,出鋒少,“重了畫的分量。紙太劣,也就不珍惜,隨便揮毫,無意間反得自然天趣。蔡元培先生題了一首七絕:黃山之松名天下,天矯盤拿態萬方。漫說盆栽能放大(人云黃山松石如放大之盆景),且憑筆力與誇張。

和此畫同時創作的,還有一幅《孤松》,樹的軀幹及主要枝條,象鐘鼎文“子”字,曲曲折折,疙疙瘩瘩,驚若奔煙。松根蟠屈,如龍爪抓地,小枝和松針書疏而濃淡有序,給樹增添了立體感。樹全身取動勢,造成風的氣氛。右下方用枯筆畫線七根,點上蕩苔,作爲山的側影來平衡畫面。歐遊歸來,此畫曾參加過展出,好幾家報刊發表了畫的大幅照片。此圖特別吸引了觀衆和讀者的原因,很大程度上要歸之於陳獨秀題的畫跋。

黃山,1981

三上黃山的另一收穫,是在“四矚怖汗”的始信峯頂所作朱松一幀,畫上想突出松樹不怕風霜的品格,用筆有些氣勢,構圖右繁左簡,打破了均衡,松樹與畫外的山石有點眉目傳情,姿態峭拔。沈恩率先生題了一首詩。

一年之後,四上黃山。現有的作品只剩下三幅國畫的複製品。其中一張我取始信峯一角,把“夢筆生花”和去松谷庵途中的瀑布畫在一起,用捲雲法寫出雲海,筆姿遊走,縹緲浮沉,把西海及雲谷寺西羣峯作爲襯景,畫在石壁後面。在皴法上,礬頭、披麻、斧劈,變化使用。這樣做,很想“得黃山之性”,使人一眼看出畫的是黃海,但又指不出某處是某峯某松。山用豎線,雲用橫圈,動靜交錯,大體協調。

另一張《黃山圖》有石濤的筆意,容量較大,用虛實不同的手法,雙山對峙,遠峯巍列雲在最下方,層巒之高,可以想見。早年黃山諸作中,此圖上的四株松樹,有一半畫得較爲工細,松的姿態,取自真景“孔雀”、“送客”、“雙龍探海”,但都作了些變動。畫跋寫道:

一九三六年大寒遊黃海,不唯人煙絕蹤,飛鳥亦罕。朔風刺骨,雖老遊者少至焉。國知名山唯其與人世隔絕,故鬆氣、石色、煙雲、日光,均自成古曠,與太清接,草草捉筆造斯圖,未知得其荒寒之趣否?

五上黃山的畫,一張也看不見了。我當時較歡喜的一張是《夢筆生花》,用四尺宣畫的,那時“筆”尖上並不止七株小松,而是一叢小松樹,有如怒蟒奔雲者,有鐵鉤倒掛者,有疏影橫斜如古梅者,有舒展如摺扇者,合稱虯龍松,也叫擾龍松,真是一個小而精絕的盆景。可惜在解放前天旱成災,加上雷火焚燒,虯龍煙消雲化,我在畫上留下了“筆”端鼎盛期全貌,畫一丟,連一點殘痕也找不到了。經過數十年,且喜筆尖已從孤松獨秀,發展到新苗蔚然,在不遠的將來,花用不着生於夢裏,滿“筆”生花的奇景,就會浮現在中外遊客的眼簾。

從明末以來,石濤、漸江、梅清、虛谷,到我同時代的黃賓虹、張大千,無論是否屬於黃山畫派,都在黃山留下了佳作,或瀟酒,或淡遠,或潤秀,或怪險,或繁複,或渾蒼,給了後代很多啓示。但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抄古人、抄今人、抄洋人、抄自己的舊作,都不能表現黃山的新貌和自己的氣質。

天都夕照,1981

一九五四年,我六臨黃山,來前由友人錢瘦鐵刻了一方印:“黃山是我師”。那年雲谷寺還不通公路,我不攜手杖,健步徐行。一路上松鳴泉笑,山鳥啼喉,羣巒招手,似迎故人來。《黃山溫泉》處理得比較細膩抒情。小泉出谷流瀑浸。風致婉麗,但難免單調,讓它與方圓大小不等的山石相撞擊,水爲柔,石爲剛,相濟相生,必生妙音。我讓它撲面奔來,有洶湧,有阻力,有迂迴,有跳蕩,化整爲零,複合於一潭。那飄忽在水上林間的水蒸汽,正是“溫”字的形象化,有一點朦朧的美。

石縫中的水花,不僅爲表明力度,也是爲了使人聯想到沸騰的水,心中產生了溫熱之境。畫泉多用冷色,喚不起溫熱的感覺,我才用陽光。例如畫上方的赭黃色,水底及下端的淺黃,都有溫度感,添上紅葉,表明季節。泉水局部用墨綠色,暗示山深樹高,與遍地碧草、滿石蒼苔有照映,所以整幅畫比較協調、柔和。

我曾經站在排雲亭上看落日餘暉投射在西海羣峯上,雄偉絢麗,披麻、馬牙、斧劈,各色皴法俱全。從真山到古人的畫,反覆聯想、推敲,覺得山水中的一切技法,源於客觀現實。

我實驗如何在油畫中吸收國畫的手法,也考慮如何在國畫中吸收一些可以表現黃山地貌的油畫技法。《黃山獅子峯》即是用短筆觸寫成。它以國畫的點簇爲主,少量運用點彩的技巧,使中西畫法互相結合,產生新姿,體現時代風貌。

《黃山散花塢雲海》《散花塢雲海奇觀》《西海》等,畫的都是雲海,都參用油畫的用色。有時處理得光怪陸離,繁豐鮮豔,而用線用墨,不失傳統風味。在作同一題材油畫時,用隸、篆、草法寫松,力求挺拔。寫石時注意到用色有雕塑風味,華中有骨,形中有韻。雲煙的聚散升落,濃淡遠近,既是客體的表現,又有東方傳統的畫味,達到中西結合,豔不傷雅,明亮而不淺薄。內涵的氣質,有我們民族的特色,也有自己的個性。

長卷《黃山西海門》,長四百四十二公分,高四十六公分,作畫之前便想到如何解決這一矛盾:山畫近了,天空堵住,看似碩大,反而低了;畫遠了,天空開闊,但山的氣勢又弱了。反覆尋思,決定把山畫得頂天立地,強調鐵骨鋼筋的骨骼風神,再用遠松來襯托山的高度。山頂小松,靠道勁的枝幹來求得理想的效果。一切以骨法用筆來體現。

長卷在技法上分成三組筆墨,寫出完整形象。左邊第一組取蓮花造型,一叢小蓮花,合成幾朵大墨蓮,側重淡墨暈染,煙霧迷漾。蓮花兩側,用沒骨賦形,突出中景。爲了與全畫不脫節,也用些焦墨點苔,以便與主體山峯有映照。從峯頂到遠山剪影,留空白較多,給人以雲天渾茫,山勢高聳之感。

中部是西海門,左側兩峯對峙,皆以濃墨勾勒,直上直下。上端才用點馬蹄形弧線,用小篆寫法,森嚴厚重,線與線靠得很近,中破淡墨,味成整體,又使小塊面各有組合方式,主峯色更淡,使鐵壁銅牆的氣勢更突出。主峯腰上七段雲,使巨松和山得以分清,免得混淆。松形頗求俊逸,有凌空高舉之態。左邊山谷,白雲填滿,上立松林,是虛筆;右邊雲海纔是實寫,層層遠山,純用潑色中有云層隔開,色漸濃而山反漸遠,也是想出奇制勝。雲海造境追求的便是浩瀚深廣,遙與天接。

右邊的山峯不象左邊的雙峯採取立勢,雖用直線,山勢有“坐”的感覺,好讓主體突出。松林的畫法上也有油畫筆觸。

全卷用赫色烘染一過,使白莊雲光水氣更爲醒目,陽光燦爛的質感也有所顯露。尤其是右邊主峯特別明亮。山腳蕩苔大點落墨,免得頭重腳輕。

這些畫法,如線的變化,墨色的浮沉輕重,後來又有很多變化。探求的甘苦,準有自知。山的個性有些浪漫主義情調,筆趣墨味,沒有後來老成,朋友們對這個長卷還是喜愛的。

沒有這些試驗、醞釀,後來的大潑墨、大潑彩都不可能出現。

黃山人字瀑,1982

一九五七年我在上海開畫展,擺在顯著位置的是黃山旅行寫生之作。 接着,我患了中風,肉體和精神都在接受嚴峻的考驗。在這段難忘的日子裏,黃山成了我的精神支柱,強化我的意志。我象懷念親人那樣思念她,從夢裏的松韻泉鳴聽出她的鼓勵與召喚:“莫把眼前的疾苦,當作了生活的盡頭。疾病是醜惡的化身,生活和創造纔是美的代表,但凡是醜惡猖獗的地方,都有美在抗爭着。生命和美是不朽的!來吧,松枝將拂去你心靈的灰塵,雲海將洗去鎖住你幻想的厚繭,山泉將把大地母親最溫馨的乳汁充實你的熱能。朋友,肉體癱瘓不足畏,精神癱瘓將導致生命的雪崩,不可收拾。你沒有毅力嗎,爲什麼不敢回答?”

我在內心回答說:“第一,我有重新站起來開始藝術生涯的信念;第二,我要做,不願說,空話何益,請看行動。你有耐心永遠這樣鼓舞着我嗎?”松林點頭,山花微笑。我從夢中回到病榻上。

“拿紙筆來!”等到能夠坐起,我便向伊喬果斷地提出要求。可是手捏不住筆,哆哆嗦嗦,一次一次掉在被上。“扶我下牀,我要走路,將來要上黃山。”雙腿不聽活,搖搖晃晃,一次一次跌坐在病牀上。

黃山,1982

在繪畫技巧方面,生病之前不算富有;說是小康,也不算誇大其辭。而今,疾病在我和技巧之間現出一條大河,我已經赤貧。要到對岸取得過去佔有的技法並加以發展,只有用信念作爲渡船、韌性作爲雙槳,恢復大腦對全身的指揮權。

我滿頭大汗用筆畫了一個三角形,彎彎扭扭,如同蚯蚓。只有我心裏明白:這是起點,這就是我心裏的黃山!我滿身大汗的站穩了,然後搖搖晃晃地邁開了第一步。只有我心裏清楚:這是起點,我踏上了天都的第一層石級,上面雖然高與雲齊,一層石級的高度不過幾寸,是很渺小的,但是,偉大就是平凡孕育出來的。一生三,三生千萬,以至無窮……

要心平氣和,持之以恆,不灰心。不怕慢,就怕站。停頓導致藝術生命的枯萎。 從寫“海”字開始,恢復握管塗抹,華東醫院的醫師們、護士十分負責,分享我的甘苦。果然功夫不負筆耕人。一九六零年秋天,我終於又能提筆寫黃山。一九六一年隆冬,試作油畫《天門坎風雲》,氣象開闊,豪氣猶存。一九六二年,我用藍青色塊寫了《獅子峯上望太平》,羣峯波動,遠山塗上白色返光,與天空混然一色,白色大雲塊,在情緒上與山峯交疊成有機迴旋。

我花了一些時間臨寫前人畫黃山的成功之作,狂放的、險怪的、蒼黑的,加以比較分析,選定了我自己的繪畫途徑——壯闊雄奇。從內容到形式,都要追求壯美境界。

黃山光明頂,1982

浪漫主義是積極樂觀的精神,不是誇大狂,要體現健康和力的美,象寬銀幕電影那樣坦蕩,不落尋常。

目前,我還保存兩本冊頁,有的是當年即景寫生舊稿,有的但憑憶寫。

畫法大體上可分爲三種:

一種是用墨塊寫諸峯側象,雲流霧飛梨花雨,全賴濃淡乾溼表現。有時也用空白表現雲和天空。有的墨團潑成一團火焰,有溼潤感。《從天都峯絕頂寫蓮花峯雲煙》《蓬萊三島》幾乎全月潑墨,極少用線勾勒;《西海門曙色》用淡墨代表晨光,濃墨暈成山峯,個性不同。

一種畫法是線勾白描,不用墨塊,多用來寫晴空朗日下的山峯。線的乾溼不定,曲直有別,把岩石的紋理肌膚描述清楚。《蓮花峯寫玉屏峯》《立雪臺》《天都峯》可作代表。這是一種毛筆速寫,技法還有待於探討。天都峯用馬蹄形的線條畫出,想表現大石塊的質感,在皴法上刪去繁冗,力求洗練,用筆的流與澀、快與慢、藏鋒與露鋒,乍看漫不經意,其實也多少有些匠心。爲了求得多樣化,如《蓮花峯絕頂》《到此始信》,幾筆淡墨,添點情趣。

一種是筆墨並用,線和塊面的結合。如《黃山茶場》《百步雲梯》,有些背光部分的線用淡墨蓋掉,隱隱綽綽,遠方山頭雲浪用粗線掃出,面在線中。

黃山,1983

小畫難造氣勢,壯美的感情,只有溶化於筆墨之中,纔不抽象。 黃山諸峯多是見骨不見肉的。松材也是從石骨石縫中長出。交錯的白雲,帶着光和彩流動,飛騰於峯石松泉周圍,形成陰影,陰影的力量是探索不盡的祕密。我畫了一張《黃山天門坎》,想體現陰影的運動,表現體積感與旋律感。我用“離形得似”的手法,以虛的雲流來傳神,來說明生命裏微妙得難以模擬的真實感,不追求表面的光滑圓滿,而突出蓬勃向上的壯偉氣息。

石濤的《畫語錄》中“動之以旋”這四個字,對我處理《黃山天門坎》的技法有啓示,每塊平面、每條線都是必要的“句子”,使松樹呼呼有聲,看過之後,能常常往來於心中,希望使人先感到寧靜肅穆,繼而奮發,產生熱愛祖國山川的情操。

同樣表現雲海,一九七九年先用明朝人寫大草的路子,線鉤了一幅《雲海奇觀》。雲的方向向畫內流動、上升,山有鐵畫風味,松樹特別挺,松後一片白雲,充滿着水氣,山左低右高,雄渾厚重。另一幅《黃山雲海》用大潑彩,雲向畫外氾濫,遠處的山畫成大紅,與青色的山強烈對照,這些並沒有淹沒線條,鑲嵌得還算和諧。顏色是多次積上去的,斑斕中有章法,紅綠之外,有黃色、石青,溼度、明度很強,底子摻過咖啡色,比較豔麗。

黃山西海,1988

潑彩導源於潑墨,並不神祕,掌握起來要有一個過程。 先說說大潑墨。小時候在古代畫論上讀過“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潑墨成畫”之說,令我神往。也有人說潑墨看不到骨法用筆,故意貶低,大可不必。一九三四年,我在瑞士避暑,曾作過潑墨山水,印在《劉海粟國畫三集》中。當時潑的規模不大,等到一九七九年之後,整碗的水倒上去,暈出深淺濃淡,手也熟練一些,容易收拾。

我給人民大會堂上海廳繪製大幅《黃山獅子林》是大潑墨。前景松石用焦墨鐵線勾出,松枝也是中鋒懸腕,顯得很傲岸。山峯用淡墨畫出個框子,再用墨水澆上去,浩茫洶湧,雲霧氤氳。稍幹再潑,層次分明,每個塊面有別。在山谷背陰之處,墨色較深,用色多一些跌宕。

作此畫時,圍觀者不少,看得饒有興味。有人提出疑問:“你多年沒上黃山,爲什麼畫得這樣逼肖、這樣美呢?"

我放下畫筆,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只能簡單地回答說:“朋友,我雖然和黃山闊別二十五載,但是這座寶山在我心中是有生命的活東西。我不斷用愛滋養着她,正如她長期用堅定的信念在勉慰着我一樣。在六上黃山的過程中,我對她的面貌個性,多少作過一些研究,光有熱情,印象淺了,記不準,也不可能畫出來。”

另有《黃山雲海奇觀》一畫,雲是原料,奇是追求的效果。我看雲奇,希望讀者見到我的畫之後也感到雲海很奇。這種作者移情於畫,讀者移畫情入心,是藝術活動的規律之一。

十八、十九世紀西洋畫家的理論認爲豎的東西崇高,橫的東西浩瀚。黃山美景也經得起這一理論的檢驗。墨用橫潑,體現的妙境,彷彿無數仙女舞起彩色瀑布,雷奔電激日煙,上層未散,下層又湧。山則直上直下,以線爲主。松只畫其幹,松針從略,橫豎相比,遠近參差。大遠景則以淡墨沒骨出之,山由豎變橫,過度的微妙,在深淺墨的交替中。大塊白雲是水澆出來的,水和墨之間的痕跡,似有似無,才產生煙雲吞吐、迷茫空漾的幻覺。

這張畫印成了郵票,許多小朋友把它貼在硬紙上讓我簽名,我一向熱愛兒童,他們是生命的蓓蕾,世界的希望。爲了滿足他們,手寫酸了,左手扶住右手繼續簽名,決不讓他們撅着小嘴氣鼓鼓地走開。

《拾遺記》上介紹:“騫霄國人烈裔,在秦始皇元年到中國來獻畫,含丹漱地,即成魑魅詭怪羣物之象,以指畫地,長百丈,如繩墨,於方寸之間,畫以四海、五嶽、列國之圖,又畫爲龍鳳,騫翥若飛。”這些話近於寓言。

黃山雲起,1978

早年看過王鴻壽老先生的紅生戲,色彩絢麗,他在耍刀時不失儒雅。我很希望有朝一日運起筆來象王老先生耍刀那樣自如就好了。一九七六年作潑彩荷花時,他的表演時時在我心靈上重現,有些說不清楚的啓迪。

五十年來,我多次臨過董文敏的重彩沒骨山水,那種色調的處理,引起我潑彩的幻想。後來在創作的一張重彩山水上還題過小跋:

大紅大綠,亦締亦莊。神與腕合,古袁今翔,揮毫端之鬱勃,接煙樹之微茫。僧辭嘆倒,楊升心降,是謂之海粟之狂。

寫這段話,無非自勵:不能服老。

我研究過後期印象派、野獸派畫家的紅綠色之間的微妙關係,爲潑彩提供了條件。

《黃山蓮花溝卿雲圖》《黃山雲海》《一線天》等作均用潑彩畫成。 中國畫由着色到水墨,表現生活的能力不斷進步。如果把每一種色彩都運用得和墨一樣熟練,我們的美術作品又會大改觀。潑彩,只是一種試驗。

潑彩畫法是先用焦墨線條畫出幾大塊,分好色彩的區域,然後倒上重色,嫌淺處可以等紙有幾成幹後,再用小盂調好色朝畫上倒,另外破以清水,使色彩散開並喫進紙去。在健筆疏導的過程中,讓色練向山的自然形態靠攏。全乾後用墨筆細心收拾。

黃山,1956

一九八零年盛夏,我七上黃山,爲時三十多天。見到日夜思念的山,一肚子話要向我師傾訴。我沉浸在長久的興奮中。走了幾圈,面對各種美景,我的眼角潤溼了,全身血液頓時化作了“汽油”,被雲海中的火焰一點着,就猛烈地燃燒起來。腦子不停地想,畫筆不停地揮。假使沒有客人來談心,幾乎每天要作一幅畫,有的是大幅潑墨。《百丈泉》《白龍潭》《青戀舞雨》《蓮峯紫霞》《黃山賓館即景》《萬山溪谷》《溪谷林泉》《溪雨流丹》都在這段時光寫成。

油畫《青龍騰波》,筆觸曠野,全畫極少用青色,山石橘紅,飛瀑競流,和我一九五四年畫的瀑布全然不同。寫實的構圖,造型上卻用了一些寫意的技巧,山石以畫筆析成,紫黑、焦茶等深色代替了焦墨。力度和光感尚可,澄天一線,材影深遂,潭水佔畫面不足八分之一,清流白沫,多少有些氣概。

不久,我畫了丈二巨幅《黃山煙雲》《黃山》《始信峯松林》《錦繡河山》等畫,爲我赴港展出奠定了基礎。感到欣喜的是創造力還不老,在意識上還年輕。

我戲把同來的青年畫家朱峯、徐永萬、杜雪松和記者宣奉華等同志稱之爲“研究組”。他們是我作品的第一輪批評者,不僅僅是作畫時的“觀衆”,還幫助我一起創造。

我去拜訪了中年畫家黃胄。要解決人才上的青黃不接,首先要重視中年人的橋樑作用和主力軍作用。黃胄同志對新疆少數民族的生活,對中國畫的線條色彩都很有研究,爲人又謙和樸實,前程無量。中國畫遺產豐富,在世界別樹一幟,沒有一批實幹家,是很難發揚光大的。

假如七上黃山是一出大戲,全劇高潮應是創作《雲谷晴翠》的那一天。

山腳的小屋全用石塊砌成,有古典風味,和國畫式的真山很協調。院內,古老的銀杏樹銅幹鐵枝,屈曲沉凝,古氣蒼然,浮空翠綠,慷慨地投下滿院濃蔭,形如巨傘。撫樹低徊,越發感到自然美的偉大,更應當奮發創新。

站在羅漢、鉢兩峯對面,飲過一杯清泉,幾縷紅光掠過山肩,喚起我一段難忘的回憶。一九五四年,在始信峯上遠眺,一抹丹霞投射在一排遠峯頂尖,迅速把山頭染得通紅,彷彿是紅玉刻成的寶塔,朝天椒、盂鉢、竹筍……光焰刺目。我被這從未見過的風光所攫住,狂喜得大聲叫絕,爲之頓足,爲之撫掌,真是人間絕景!

黃山,1954

我抓住紅光引起的回憶,給閤眼前翠綠的山尖,繹色的光虹,用長筆觸迅速“寫”好山頂,接着用蔥綠“掃”出山腰。但是,我擱筆了,爲什麼呢?因爲山下是陽光燦爛的黃金世界,大地也黃澄澄的,只有樹蔭深處有幾點墨綠,這樣的暖色世界,同畫幅上方的紫綠山峯缺少銜接與過渡,照樣畫成,上下兩個境界,如同刀切,構圖必然不完美。

我凝眸巡視,遠方飄來一條白雲。看來黃山知道我遇到了阻礙,她又出來解圍,爲明麗的山系上一圍紗巾,一切迎刃而解。建築、叢林、草坪順利畫完了。石階下的遊客爲畫面增添了生氣,那穿紅色登山服的側影,更與山頂紅光發生了呼應,比我預期的要畫得好多了。

這次在黃山創作的許多作品上加蓋了一方朱印:“昔日黃山是我師,今日我是黃山友”。從師到友,反映了一個飛躍。

一九八一年八月,我八上黃山之前,有人問道:“您已經八十六歲高齡,還能上險峯嗎?”我說:“感激朋友們的好心。上山這件事情本身,就是爲了要和我自己較量一下。”

黃山

八月二十日,大雨滂沱。我佇立窗前,仰望喬松在懸崖之上屹立,不爲暴風雨所動,而且一經沖刷,格外青蔥,給了我一些啓示。雨過天晴,我來到桃花溪邊,揮毫潑墨,畫了一張五尺宣的瀑布。往年那種筆與物化,心與天遊的逸興,象一股青春的噴泉湧進我的脈管。我畫得雲飛泉落,奇樹蟬峽。在這場初戰中,我勝利了。

二十八日下午,我的畫興更濃,決計要去湯口作油畫。這幅《黃山湯口》寬一百七十公分,高約一百公分。畫了三個小時,是我十五年來的最佳之作。在油畫民族化方面,我作了一些探索。湯口民間建築的風火牆是皖南山區所特有的,只此一家,並無二處,也是極其富於個性的,表現這些內容,較易體現民族特色。

在運筆上,我用了傳統書法的技巧,熔石濤、八大的筆墨、西畫的長短筆觸於一爐。根據過去中外畫家經驗,也包括本人的實踐經驗:每一種顏色至少可以分成七十個色階,如果詳細地去分,則要多出十倍,加上覆色摻和,成千上萬種色階,使人眼花繚亂。我決計削去繁冗求洗煉,用了一些亦莊亦諧的大紅大綠,再添一些中間色,使此兩種色澤豔而不俗。通過節奏、線條的組合,去追求既靜溢而又具有交響樂的效果。

那三塊橘色的牆,正是太陽溫暖的餘暉,通過三點之間的呼應,造成讀者情感上的迴旋。由於長期的觀察研究,我大抵掌握了黃山落日色彩上的變化規律。當山下房屋上並未出現橘紅的時候,我預先在畫布上塗好了第一塊,第二塊塗好,風火牆上真的出現了畫布上的色彩,第三塊塗成,牆上的橘色已經消失。幾位年輕人勸我回寓,但是我決計要搶畫完落日前的兩個山頭。

晚間,青年畫家杜雪松、董欣賓拿來一本畫冊,找出我在一九五四年畫的《黃山平天矼》一幅,要我談談創作體會。

作此幀時,萬里無雲,平天江山陵裸露出一片肉色。寫無雲的山要實,要靠書法上的功力,筆筆送到,一絲不苟。作大幅最忌一個散字,構圖一散,筆墨精神隨之渙散,力度消失,氣勢全無,不可能成畫。有的青年朋友畫小幅尚飽滿,放開手一作大幅,就感氣魄不足,這是平時修養不足所致。要大氣磅礴地畫,不要小處着眼,一枝一葉,細修綴補,破氣傷神。光大氣磅礴也不行,還要講究凝結沉着,這是緒構大幅的前提。從容舒展,纔是小品的特點。平天江山石兀突峻,筆法要錯綜多變,起落迴環,形亂神不亂。

黃山

國畫山水構圖本無定法,但並非全無規律。簡單來說,你先要研究描繪的對象是幾大塊構成。塊與塊之間有什麼關係?據我膚淺的體會,大致有以下幾種:一、相間法:如兩座山因受光不同,一紅一綠,紅綠相間,井然有序,互相映襯、補充;二、相疊法:是用近似而又不同的形象,逐漸加深讀者印象,切忌非藝術性的重複,重複得宜是一種迴旋之美;三、相犯法:兩座山峯如兩軍對立,劍拔彎張,勢均力敵,互不相讓,書法上所舉見擔夫爭道而書藝大進,也是此意;四、相讓法:一畫數區,彼此間都是《鏡花緣》中君於國公民,相讓成風,不過要記住:筆讓氣不讓,貌離而神合。

《黃山天平矼》中所有的山均向北傾斜,不僅是黃山地質地貌方面的表現,也是體現老辣筆勢的需要。我讓三座小小的遠山擺得端端正正,是爲了畫面平衡,不至於失重。前景中的六株松樹,它們之間似爭似讓,通過無聲的“對話”,開闊進退,俯仰搖曳,都有動作。情感也就寓於其中。

黃山羣峯,有遠看相連而近觀不相連者,有遠觀不相連而實爲一體,爲雲煙阻隔者。要善於平中見險,分清賓主、虛實、輕重、動靜,才能發掘美感。

在溫泉創作了一段時間,繼續向北海進發。九月五日,我用六尺宣畫了《黑虎松》。爲了求得氣勢,樹幹略斜,松針都用墨塊表示,深淺相間,層次較多,有神似之處。全畫色澤較深,想表現出黑色與虎氣。由於興奮,腕部微微顫慄,墨色上反而造成不少飛白與劍脊。我在畫板上放了兩張宣紙,下面的一張,十透八九,可見畫時用足了腕力,內衣和帽子周圍都汗透了。

松,可算得黃山之花。霜欺雨打使它們都成平頂。瘠薄的土地,鍛鍊了它們頑強的生命力。有的小松高不過三四尺,粗不過一握,而巨根粗若雞蛋,穿過石壁,長達丈餘。它大風高唱,小風曼吟,雪扣時銀花滿樹,雲霧滌盪,綠光可人,水旱病蟲,都不妨礙它給黃山披上綠袍。對人無所索取,只供給美感、木材、燒柴。品格最崇高。

我三次畫孔雀松,角度不同,都給我藝術享受。她聳立於清涼臺畔,咬定山石不放鬆。左邊大枝爲雷火所劈,右邊一大枝獨存,發出許多勁枝,向山下伸展,猶如孔雀開屏。我從來沒有見過病態的樹木給人以壯美的形象,有則從此樹始。我畫那些向下“開屏”的“雀翎”時,用了一些油畫的筆觸,寫進一些激情。在我心中掠過一絲詩的閃電,但是寫不成詩。只覺得她立足“天堂”,卻不自炫清高,而是把幾十根粗臂伸向峽谷棗那陰暗的“地獄”,志在拯救小草與樹苗。

天下奇觀,1978

由於熱情勃發,我畫到無紙之處,還在空處連揮十幾筆,甩了一地墨水,惹得我的學生們大笑起來,但在我是很嚴肅的事情。西海雄冠全山,畫了三次,每次感受全新。她的美處並不在於象形的石頭很奇,如“仙女彈琴”“仙人踩高蹺”“武松打虎”之類,而在於吞吐雲海,波詭煙譎,瞬息萬變。遊山的人,倒不必專找象形的石頭,可從自己的感受去發現美的東西。否則,去過黃山的人帶回來的印象都一樣,黃山的美被限制死了,境界也就不遼闊了。

一次在排雲亭畔作油畫,斜陽銜山,殘霞閃動不息,折射在石上,如千彩天衣,色澤新奇,近於童話世界。我用豎筆猛寫,線繹顫慄,光波浮動,顏色也來不及調。以原色作畫,爲的是表現單純之美,以及它本身具有的造型力量。洗去脂粉留淡妝,輕掃蛾眉,不掩天姿。手在勞作,思想彷彿在爬百步雲梯,希望出現一點新意。大自然對人既大方,又慳吝。那個瞬間,即使創造出更美的畫面,你已不在旁側,看不到了。我從不留戀過去,而是把握現在。在美景面前不當機立斷,堅持畫完,以後可能要遺恨終身。步月返回散花塢,山路幽寂,小月窺人,一聲長嘯,天地和答,二三星斗胸前落,千萬峯巒足下浮。登上陽臺,素酒一杯,粗米飯一碗,香甜無比,勞動的樂趣,盡在箇中。

第二張畫作於九月二十六日,連陰已久,彤雲乍散,沉霧初開。我從無路的地方上到西海門左側峯巔,樹枝刮掉帽子,長草裹腳,紅葉拂頭,不顧一切地上去。由於身在上層,雲海從腳下鋪向天邊,雲塊在撞擊、扭結、溶匯、隱現、升降……焦茶色山峯在兩邊,佔據的空間很小,顯得天空海闊。浪頭是動的,還不足以體現力度,我又在雲海深處施以淡彩,一抹粉紅,不僅爲了增加畫面暖意,也使雲天有別。無浪之浪,內涵巨浪,天籟渾成,不重雕飾。除去山與松幹,全畫都用橫掃筆法,兼用了一些弧形線,突出韻律。有些用厚彩的地方,力求凸現;有些地方用薄彩,保留塗在畫布上的第一印象。象多聲部輪唱,成立體聲效果。雲浪兼天湧,松濤動地來。

第三張是大幅國畫,想表達秋光甚美,澄明曠達,不見蕭颯畫面。強調石壁的質感,鋼澆鐵鑄,峻拔森嚴。西海門放在右側。此幅多用濃墨,濃中多變,色階不同,重不呆滯,深不死板。大墨塊穩實,小墨點流暢,相映成趣。

深秋,我來到光明頂氣象站,想畫天都與蓮花的背影。時值寒流未退,冷風割臉,霧紗如帳,遮住山景。等到天黑,雲還不肯走開。突然,一陣旋風把霧幕撕開,天都蓮花雄姿矗立,英挺非凡。雲間幾縷殘陽光照,把火一樣紅漆塗在山上,背陰處鐵青的巨石現出紫繹色,樹林的綠色塊面上暈着鵝黃。眼前景色剛中有柔,動我心魄,我畫了一張潑彩,發表在《藝譚》第一期封面上。

黃山妙境畫不盡,師友深情寫不完。黃山永在我心中變化姿容,我的心將永遠索回於七十二峯之間。來去休言別,悠悠共寸心。寫君圖畫裏,世代有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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