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外鄉軍人的關中筆記，1935年的大好河山與城外槍聲

1935年，日寇在華北製造一系列事件，迫使民國政府簽訂《何梅協定》，史稱"河北事件"。按照協定，東北軍離開河北，派往陝西。他們乘坐火車，經輾轉山東，在徐州換乘隴海線鐵路，進入潼關，7月4日到達目的地西安。

華山

在他們初到關中的時候，壯麗的華山吸引了他們的目光，沉靜的驪山讓他們聯想起古代的歷史故事。

當東北軍將士第一次看到驪山時，怎麼也不會想到，一年之後的冬天，他們的舉動也會成爲驪山的歷史，永遠和這座山牽連在一起。

在西安，他們開始了一段新的人生旅程，也見證了當時的西安面貌。

東北軍51軍的114師的一名軍官寫下了在西安的所見所聞。東北軍51軍是東北軍主力之一，軍長是于學忠。西安事變發生之後，東北軍51軍派往山東，先後參加了臺兒莊戰役、武漢會戰，與日寇浴血奮戰。

原文發表在1937年《現代青年》雜誌

文章如下：

一、關中道上

過了潼關，廣漠的關中平原，在我們眼前展開了。這時火車格格的猛進着，秦嶺的山色和渭河的水光，在路的兩旁相伴着，恰如古詩所說："河山北枕秦關險，驛路西連漢畤平"。

華陰火車站

從潼關到西安都是平坦的大路，肥沃的關中平原，堂皇壯麗的宮殿式的火車站票房，都引起我們的注意和興奮。到這裏，我們可以領會開發西北和復興民族的關係。

華山西峯

華陰火車站望華山

從潼關往西走，最值得注意的要算華陰了。我一提起華陰，便聯想到五嶽之一的華山。在這裏我們從車窗裏遠遠的可以看見華山的三峯，聳立雲端。記得古詩說："岧嶢太華俯鹹京，天外三峯削不成"。據說秦的故都在長安城西北的渭城，所以登華山的高處，就可以看見"鹹京"。所謂"天外三峯"，一個叫做蓮花，一個叫做明星，一叫做玉女，都是華山的勝境。

臨潼街道望驪山

華清池大門

華陰西行百餘里就是臨潼，這個地方有許多的史蹟和傳說。如《阿房宮賦》說"驪山北構而西折"的驪山，就在這裏。所以我們可以說秦代偉大的阿房宮是以此爲起點而向咸陽建築的。此外還有華清池。提起華清池，我們就想到"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那是楊貴妃的香豔的故事。現在臨潼的溫泉，已被開爲浴室，設備極精美，還是掛着"華清池"的老招牌，不僅普通的顧客很多，就是軍政的要人，已常乘汽車到這裏來沐浴。

二、西安印象

西安火車站

西安火車站內景

臨潼到西安僅僅五十里，坐火車有一小時就到了。我們在七月四日到了西安，隴海鐵路的西安車站在北門外，這裏正在建築中。我們進了北關，首先便看見一塊空地，這是毀於辛亥革命的滿城遺址。在這多年的廢墟上，已經樹立着好多某某公司建築用地的牌子。從此可見衰落到極點的西安，已經照着"物極必反"的公例，而漸漸的要走向繁榮之路了。

西安城內

我們到了西安，馬上就知道隊伍在城東十里鋪住着，因爲我們要到政訓處去索薪和聽處長的講話，不能立刻回隊伍裏去，只好在旅館裏住着。西安的旅館真壞極了。這些旅館煙賭娼無一不備，有好多的旅館幾乎完全和娼窯一樣。所以長途跋涉的旅客們住在這樣壞的旅館裏，足以增加自己的煩惱和疲倦。在平津住慣了的人們，到了西安，更覺處處不便，不用說電燈（現在已經設置）、自來水等現代的都市設備都沒有，就是飯館、澡堂也很少合適的。

南院門

西安最繁華的地方是南院門裏，商店櫛比，更有市場和雜技場。但是，要和北平的西單商場及大柵欄等繁華地方相比，真有"天淵之別"。西安的民衆教育館和省立圖書館也在南院門裏，是現在西北剿匪總司令部的比鄰，裏面有許多名貴的圖書和古物，最令人注意的是偉大的六駿圖（昭陵六駿），據說是唐代遺的石刻，曾被某外人敲碎盜走，所幸運至潼關時被發覺，結果運回西安，七拼八湊的存在這裏。這也可見帝國主義之侵略我國無微不至。

西安城內

1929年在新城舉行運動會的新聞報道

新城據說是古代的皇城，也是新在的綏靖公署所在地。我們走進這個城裏，看見那些堂皇的建築物和森嚴的氣象，還可想象古代帝王的流風遺韻。碑林在長安也頗膾炙人口，只要我們到那裏一看，就承認"碑林"真名副其實，院內的屋裏屋外，臺階前面，以及牆上，處處都是碑，琳琅滿目，集碑碣之大成。我們相信只有在文化發源地陝西，才能蒐集這些石碑。雁塔在長安城南，在我們現代人看他並不怎樣稀奇，是在從前有科舉時代，讀書的人唯一的希望是"雁塔題名"。他們看見雁塔是怎樣興奮的一件事情！

三、軍營生活

我在長安住了一週，纔回到51軍114師了。這時我們的隊伍正在演"水漫金山"的慘劇。原來我們的隊伍到了西安以後，于學忠軍長爲了"不擾民"，下令本部官兵，不準侵佔民宅，一律住帳篷。夏天住帳篷比住監獄還難受，強烈的太陽光射在帳篷上，帳篷裏像火炕一般熱，裏面更一絲的微風都不透。我們一進到裏面，馬上汗流浹背，熱得要死，同時也要窒息而死。

關中農村生活場景

我們的師長陳貫羣，發動了惻隱之心，叫把帳篷移到樹林裏去住，這座樹林正在詩人所歌詠的"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轉黃鸝"的輞川裏。這位師長只想到火一般的太陽的可怕，沒有顧慮到輞川的漲水。蒼天似乎和我們作對，竟在這秋雨連綿的時候，下了四五天大雨，山洪暴發，輞川水漲，由一寸漲到一尺以至四五尺，帳篷竟成了水晶宮，幸而是在白天，大家發覺尚早，狼狽而遁，一些應用物品因搶撈不及，都被那洶湧的洪流席捲而去，好在沒有傷亡一兵一卒。

經過了這場風波之後，一些官長們再也顧不得什麼命令和不擾民了，都紛紛侵入民宅，只剩下些倒黴的士兵們住在帳篷裏。有一次，我走到士兵們住的帳篷裏，滿地亂草狼藉，草上有幾條破軍毯在雜亂放置。我看了這種景象幾乎落下淚來！唉！這哪像人住的地方？！

我問一個士兵說："這裏面潮嗎？"

士兵說："太潮了，整夜都不能睡。"

我再也不敢往下問，只得忍着酸淚而走開了。

東北軍

七月十一日我進西安城裏，到花園飯店，去看別了三個多月的孫君，他說："我到保定以後，天天過着緊張的生活，早晨參加升旗典禮和出操，白天講堂小組會及精神講話，更在火一般的太陽下用飯，整天都在忙碌裏過生活，喫飯睡眠都很香甜，最使我得意的是有好多的小朋友，竟和我發生了相當好感。我們正在興高采烈的幹着，晴天霹靂似的河北事件爆發了，學生軍訓馬上結束，中央軍被迫離開河北，軍分會的政訓處取消，憲兵三團南下，以及我們的隊伍開赴陝甘，這是如何嚴重的局面！當我來的時候，真是悲痛萬分，我覺得世界大戰也許馬上就爆發了，我們的國家也許馬上就要滅亡了，唉！我們的國家太危險了！"

孫君滔滔不絕的說着，表現出興奮而焦慮的情緒來。

渭南災民

四、陝西現狀

只要我們有一點常識，一到陝西就可以發現這裏的黑暗與危機，多年的巨匪盤踞要津，在名義上他們負着綏靖全省的責任，而事實上他們反常常做出類似綁票的行爲，這一點在他們補充缺額上表現的十分清楚。

我國的士兵誰都知道由招募而來，可這種募兵制，在這天災人禍交迫的陝西，壯丁痛感缺乏，竟不能通，所以在招募的旗幟下，沒有誰願意來當兵，所以也不得不採取一種特殊的辦法，據說在需要補充兵額的時候，馬上派人到村裏去抓壯丁。有錢的人被抓到了，出幾個錢賄賂一下，就可以贖身。只有倒黴的窮光蛋被抓到了，既然無法自贖，只好被逼着去當兵，結果掌握軍權的人，錢漸漸的多了，兵也有了。

鴉片田中的農民（1930年代）

老百姓卻在這種虐政下塗炭日深，貪婪的軍閥，就是傾盡天下的金錢與勞力，也難填滿其無涯之慾壑。他們爲了增加剝削的利源，逼着老百姓去種鴉片，鴉片的流毒隨着剝削的程度日益深刻化，老年人吸鴉片，壯年人也吸鴉片，甚至四五歲的小孩子都吸鴉片，無論通都大邑或窮鄉僻壤，都瀰漫着鴉片的氣味。民衆的窮苦日甚，惡軍閥的腰包倒充裕了。

陝西省分期禁種鴉片圖（1936年）

中央政府對於陝西的禁菸，已有整個的計劃，省政府也正在這種計劃下，努力禁菸，因此種鴉片的地區逐漸縮小了。可是，這樣反而給有權有勢的軍人，造成了以護運鴉片而謀利的機會。他們雖然有了大量的金錢，還舍不了權勢，由於權勢之爭，而演成文武的反目。我們的隊伍乍到陝西，他們都很謙恭的來拉攏，想作爲自己的護符，弄得客軍（東北軍）也無法表示。我們認爲這種情形，早晚要釀成不幸的事件。

東北軍

五、午夜槍聲

也許是河北事件給我們部隊刺激太深，鬱積胸中的憤恨又無法宣泄，竟遷怒到老百姓身上吧？不然，爲什麼素日很守紀律的軍隊到了這裏竟像發了瘋一樣，搗毀戲園子，砸公共汽車，打憲兵，打警察，以及打老百姓的事情，不斷髮生。因此，這裏的人們似乎有盼我們趕快走開，移防的傳說日甚一日，尤其是于學忠軍長明令發表陝甘川邊區剿匪司令後，移防的呼聲更高了。有的說我們要到鳳翔去，有的說我們要到天水去，由有的說我們要到西固武都去，種種哄傳，都引起了我們的不安和恐怖。好多的士兵開了小差，造成官長喫空名字的好機會。最奇怪的，有好些洛陽軍校的畢業學生，派到隊伍裏當見習官的，也紛紛的棄官而逃，真想不到受過軍事教育的人，竟一點勇氣和毅力都沒有，並且他們打破了軍隊中間開小差的慣例。

藍田縣城地圖

在這樣的羣情惶惑之下，猛然聽到午夜的槍聲，該如何使我們驚訝？在情況不明的時候，無論士兵的叛變與敵人的夜襲，都成爲加緊戒備的理由。後來通過多方探詢，才知道徐海東的紅二十五軍從鄂北到到陝南，夜間的槍聲，正是他們在繳離我們很近的藍田縣保衛團的槍械，同時楊虎城的兩個警衛旅，也在藍田縣一帶被徐海東繳械了，兩個旅長被活捉了去。據說，失敗的原因，由於徐海東沒有到陝西的時候，已派人到這裏作兵運，好多的士兵參加了紅軍。所以，紅軍一到，裏應外合，混戰了一陣，竟被紅軍全部解決了。

兩個旅長被紅軍捉了去以後，戴上一頂特製的尖高帽，遊街示衆，逼他們喊："我們是楊虎城的走狗！"最後送上了斷頭臺。其餘的殘兵狼狽不堪的逃回，算是給紅軍補充了一些槍械和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