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古圖/文

對於見證過近幾年創業浪潮和美團、拼多多、小米等移動互聯網公司造富故事的中國人來說,“獨角獸”這個詞已經不再陌生。《惡血》,講的就是這樣一個硅谷獨角獸公司的故事。Theronos,一家宣稱能夠通過指尖取血進行快速血液檢測的醫療科技公司,在十餘年的時間內完成14億美金融資,估值達到90億美金。直到被華爾街日報的記者揭露前,19歲從斯坦福輟學的女創始人伊麗莎白·霍姆斯都是科技界的寵兒,和馬雲同臺接受美國前總統克林頓的採訪……但真相令人震驚:公司既沒有核心技術突破,也沒有可靠的實驗設備,爲實現對投資人的承諾,提前將不可靠的產品推入市場,直接應用於患者取血驗血,檢測結果和正規醫院報告差別極大、影響診斷。鉅額融資,則大部分用於僱傭全美最貴的律師對知情人士進行恐嚇、要求封口。

作者JohnCarreyrou曾兩次獲得普利策獎。他的採訪和報道揭露了這隻危害公共健康和揮霍投資的嗜血獨角獸:由創始人用謊言精心飼餵,在矇眼狂奔的硅谷創投文化中快速生長。

醫療科技神話

2003年,斯坦福大二學生伊麗莎白·霍爾姆斯決定輟學創業。公司的願景非常令人嚮往:他們將通過技術創新改變血液檢測行業,未來,只需要在手指上扎一針抽幾滴血,就能完成200多種常見的血液檢測,便攜的設備可以做到直接放置於家中,便於重疾、慢性病患者隨時檢測健康情況,並將結果遠程傳輸給醫生,做到快速診斷。而且,價格十分低廉,只計劃收取醫保和醫療補貼標準費用一半不到的價格。

霍爾姆斯的第一筆投資來自家族人脈,她成功說服兒時好友的爸爸、著名投資公司DFJ(德豐傑)創始人TimDrapper投資一百萬美金。作爲硅谷最早創立VC基金的家族,TimDrapper的投資爲Theranos帶來了極強的背書,甲骨文創始人 拉里·埃裏森和他背後的風險投資人唐納德·盧卡斯紛紛入局,斯坦福工程學院副院長ChanningRobertson也加入董事會站臺。後來,這個豪華投資人名單還加入了兩位美國前國務卿喬治·舒爾茨、亨利·基辛格、傳媒大亨默多克等名人。

以研發爲名,Theranos吸引了硅谷各類工程、設計、流體力學、化學、醫學等專業的博士們前來,在實驗室裏奮戰。但經年累月的各類測試表明,霍爾姆斯的美好設想在技術上存在一個天然矛盾:霍爾姆斯希望儘可能少的使用血液(1-2滴)來實現多項檢測,但反覆稀釋則會導致結果偏差。與此同時,以喬布斯爲偶像,霍爾姆斯還希望最終產品能像電子消費品一樣小巧、精美,研發難度進一步大幅提升。當產品無法交付,而對投資人許諾的時間到來之後,霍爾姆斯選擇了造假,一場巨騙就此拉開序幕。

第一代產品最終選擇利用西門子已有設備改裝,很快問世並命名爲“愛迪生”,霍爾姆斯開始坐着私人飛機滿世界籤銷售訂單。儘管機器在實際測試中狀況頻出,但霍爾姆斯要求員工掩蓋並提供錯誤報告。銷售目標還拓展到了美國最大的連鎖藥店之一的Walgreens。經過幾年的拉鋸,最終放置在Walgreens藥店裏的設備只能實現少數檢測,還需要將樣本送回實驗室檢驗,而檢測結果依然與醫院結果大相徑庭。Theranos還一度獲得了美國海軍陸戰隊上將的堅定支持,與美國軍方達成了合作意向,試圖將技術運用到海外戰場,來快速對士兵做出診斷,最終因軍方內部一位調查員反對而作罷。

爲了掩蓋問題,公司的一切都籠罩在神祕中,投資人的鉅額資金用於支付豪華安保和頂級律師團,而信息在員工中禁止流通。一旦有人產生質疑,就會被毫不留情地開除並以鉅額罰金威脅封口,公司相關的核心信息都以“商業機密”爲名,對員工、股東、合作伙伴保密。神祕的一個副作用是,人們愈發相信,這樣大動干戈地保密,一定是這個祕密有着巨大價值。而各類潛在訂單則進一步推高了估值。

Theranos因此繼續快速發展,並配合商業化節奏開始了曝光。霍爾姆斯登上《財富》雜誌封面、被《福布斯》雜誌評選爲全球最年輕的女性億萬富翁、《時代雜誌》2015年最具影響力100人,是奧巴馬一家的座上賓。霍爾姆斯成爲了與扎克伯格並列的創業偶像、“女版喬布斯”,連國內的公衆號都以她爲素材撰寫了不少女性成長和勵志創業雞湯,直到2015年底華爾街日報記者用數篇調查報道揭露這個騙局,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和證券交易委員會(SEC)介入調查並證實公司問題,獨角巨獸轟然倒下。

創業人設

從創業和投資的角度看,這是一個非常典型且具有指導意義的故事。行業裏,尤其是早期投資有一條箴言是“投資就是投人”。指的是一個靠譜的創始人比商業模式還要重要,畢竟只要人對了,公司不行了還能轉型,因此早期投資機構除了觀察行業,也經常要盤點投資失敗的血淚,總結“什麼樣的創業者纔是未來贏家”。

這樣的問題當然很難有標準答案,畢竟人類數量龐大而大部分投資人見過的創業者也就在幾千人範疇,更不用提深度接觸過的。因此,很多時候最後的結論往往是,人爲總結個“千萬不要1234條”,有時還充滿了政治不正確——什麼小心女性創始人、夫妻老婆店不靠譜等等,在投資時小心避開以免觸發心理陰影。

也許是天分使然,霍爾姆斯從創業伊始就自帶完美設定。霍爾姆斯生於1984年2月,母親是美國國會委員會的工作人員,父親在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等政府機構工作,她從小隨着父母到處輾轉,還有一段在中國學習中文的經歷。九歲的時候,她的夢想就是“成爲億萬富翁”,後來從斯坦福二年級輟學創業。廣闊視野+企業家精神+良好教育背景,她爲自己打造了堅實的人設並完美執行,使得自己從表面上看,成了非常標準的“應投之人”。

正如剛起步的創業公司需要找一家成功的企業來對標,宣稱自己是“未來的某某某”,很少人意識到人設也可以對標,從而大幅加快外界對你的認知速度。對標本質上是套模型,利用的是人們“感到熟悉——以爲了解——認爲安全”的心理機制,妙處就在於通過驗證確實相似的部分,而讓人誤以爲剩下未被提及的也一一對應。

而霍爾姆斯非常聰明地選擇了對標一位男性,她不是普通的“年輕女創始人”,而是“女版喬布斯”。霍爾姆斯找到了他們的相似之處:極具影響力的演講能力;複製了其中簡單的部分:常年穿着黑色高領套頭衫、堅持只喝奇怪的綠色果汁、訓練自己用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低沉嗓音說話;並模仿了“這很喬布斯”的暴躁脾氣,讓人將她與喬布斯緊密關聯,並猜測她的產品能力也會與喬布斯一樣。這招奏效了,多位蘋果高級員工加入了Thera-nos,而蘋果指定的設計公司也爲她傾倒,傾情投入,希望製造喬布斯第二。

與此同時,霍爾姆斯最大化了她極強的說服能力和影響力。從創業開始,霍爾姆斯就通過講述“自己從小害怕針頭、希望用一滴血來解放人類”的理想獲得了早期投資。而後來這個故事發展成了“最愛的叔叔死於癌症,在生命最後時刻備受抽血折磨,希望這種技術能夠幫助他”。許多員工就是被她的演講打動,在使命感召下加入了公司,儘管事實上這位叔叔與她並不親近。

在研發受阻、測試結果錯誤時,她非常從容地以“商業機密”、“WIFI連接不好”、“員工不專業”等話術應對,言之鑿鑿;華爾街日報連續報道後,她仍然能面不改色地參加現場直播的科技大會,展示其實毫無技術含量的產品,連在場記者都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有着極強的感染力。這樣的能力在創業過程中的一次彈劾中發展到了頂峯——經過員工舉報,董事會發現公司存在大量問題,在不允許霍爾姆斯參加的情況下做出了撤換CEO的決議,隨後將她叫入會議室宣佈決定。但非常驚人的事情發生了,在接下來的2小時內,霍爾姆斯通過持續認錯和表示改正,徹底扭轉了局面,她得以繼續擔任CEO。

在她的人設裏,這就是喬布斯的“現實扭曲力場”。這種能力確實非常強大,以至於她的男朋友隱瞞關係加入Theranos、擔任COO長達數年,也未被股東發現。

投資決策

Theranos案目前仍在收尾中,但是按照最新的霍爾姆斯和SEC和解結果,她面臨的很有可能是放棄她在Theranos的投票控制權、支付50萬美元罰款、同意10年內不會任上市公司高層或董事。更令人感覺公平的消息是,如果後續被以詐騙定罪,霍爾姆斯和她男朋友也有可能面臨20年徒刑。

但不論如何,投資人的慘痛損失是很難追回了。一些人發起了訴訟並追回一部分資金,大多數人則同意獲得更多的股權後放棄訴訟。這裏值得一提的是默多克,在最後一輪以接盤俠的勇氣猛投一億美金。當霍爾姆斯發現華爾街日報即將發出報道時,數次找默多克要求撤稿(華爾街日報爲默多克旗下產業),但默多克表示,他不會干預報紙內容。後來,默多克以1美金的價格將股票賣回給公司,將差價抵稅,減少了損失,合作伙伴也遭受連累。

依然沒有得到完全解釋的巨大疑問是,從2003年到2015年記者第一次發表文章,整整12年裏公司各種問題不斷,這個巨大的泡沫爲什麼能夠撐那麼久?

但從投資者心理的角度來看,這涉及到三個層面:第一是羊羣效應,如果獨立判斷不足,單個投資者就會根據其他同類投資者的行動而行動,這不僅在二級市場體現爲追漲殺跌,一級市場的“追風口”也毫無二致。Theranos最初引入的DFJ就起到了這個“頭羊”的作用,後續明星投資人更是巨大背書,使得羊羣跟進。第二是“FOMO”,即害怕錯過。對VC投資而言,很多時候整個投資組合中只要抓住一隻獨角獸,基金的回報就會非常漂亮,因此“錯過好項目”遠比“投到壞項目”可怕的多。對於合作伙伴,霍爾姆斯也是利用了這一點,告訴對方,你不支持,我就會找競爭對手合作,促使對方賭一把。第三是信息不對稱,Theranos在整個創業過程中,持續以“商業機密”爲由保密並通過謊言掩蓋問題,使得投資人實際對公司情況並不清楚,而風險的控制必須建立在嚴格盡職調查的基礎上。最終的投資人組合也說明了問題——並無專業人士和專業機構,主要還是信仰投資。總體而言,這三個問題都是判斷不足,投機心態作祟。

但說到底,這隻嗜血獨角獸還是硅谷創投文化的產物。在這片創業造富的土地,人們相信神話、相信光環、相信持續不斷的砸錢能出奇跡,“fakeituntilyoumakeit”。有時候,在科技領域真的會有這樣的案例發生,或者說熬死競爭對手就能贏家通喫,但是醫療領域關乎人身性命,對底線的要求顯然更高,因此也不得不佩服本書作者和數位核心線人,頂着律師團巨大的壓力揭示真相,保護公衆利益。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先承諾、後兌現”的創業文化正在全球創業圈蔓延,在中國也並不罕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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