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夜爆紅到人生低谷， 柯震東講述出獄之後心路歷程。

文｜顧玥

編輯｜季藝

2014年吸毒事件發生以後，柯震東很久沒來內地了。

這次他爲宣傳新電影《再見瓦城》而來。《再見瓦城》講了一個發生在緬甸偷渡泰國的勞工之間的愛情悲劇。柯震東飾演的阿國想攢夠錢帶着中意的女孩蓮青回家鄉生活，蓮青卻希望獲得泰國正式身份，去往更大世界。兩人背道而馳，蓮青賣淫，阿國崩潰。電影最後，阿國殺了蓮青。柯震東憑藉阿國一角獲得第53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提名。

講到電影，柯震東熟練使用着「悲歌」這個詞。可以想象這一整天，他套着粉色帽衫坐在酒店房間的這張沙發上對每個來訪媒體耐心而友善地重複了很多次。這不禁讓人想到，柯震東上一次面對大批內地媒體還是2014年8月29日，他爲吸毒事件召開北京道歉會，在道歉會上近10次道歉，痛哭流涕。柯震東對《人物》說上場時「嚇死了」，從沒見過那麼多媒體。「那個場面太震撼了……我認真地感受到到底這個錯在外界影響有多大，所以我纔會緊張跟害怕，對自己失望到流淚。」

2014年底在臺灣輔仁大學的一次演講裏，柯震東回憶了吸毒事件後的心路歷程。被捕第一天，他整晚拿棉被蓋住頭，不跟10人房裏的任何人說話，生怕被認出。看守所的廁所是蹲式馬桶，有攝像機盯着。柯震東從沒用過蹲式馬桶，在攝像機的監視下整整四天無法大便。吸毒行政拘留結束回到臺灣，柯震東被領到經紀公司一個房間門口，推門進去，房間裏面四面牆，從地板到天花板，滿滿貼着14天拘留期間吸毒事件的報道。 「他就需要殘酷。」柯震東的經紀人對《人物》記者說，那時他們就是想用大字報式的衝擊力讓柯震東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

在此之前，柯震東的人生中確實沒有出現過任何與殘酷有關的事。這是個從小被疼愛長大的小孩。父母年輕時清苦，白手起家有所成就後把能給的一切都給了孩子。在柯震東還叫柯家凱的時候，他最大的煩惱是長得太胖。上學時，柯家凱滿臉青春痘，一身臭汗，滿身肥肉，但到哪兒都能默默變成小集體的頭。18歲，柯家凱認識了父親的朋友柴智屏，柴智屏是臺灣最成功的美男偶像締造者。她看中瘦下來的柯家凱有一張很上鏡的臉，父親也想把調皮的兒子送進大公司學習倫理道德。在三個藝名中，柯家凱爲自己選了柯震東，只因爲這個筆畫少，念起來最順。

他年齡小，全公司的人都管他叫弟弟。柯震東與柴智屏簽約後，柴智屏帶他見了很多製片人和導演，她告訴這個剛成年的男孩，要打坐靜心。但柯震東紅得太快。大紅前，他只試過兩次鏡，第一次就試到了一支廣告，第二次被選上《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2011年，「那些年」火遍兩岸，同年，他被提名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新人獎，除了他以外，同獲此項提名的三位演員都來自《賽德克·巴萊》，「那一年不管是在宣傳氣勢上或者是整體大環境的情況都是《賽德克·巴萊》，所以就是抱持一個我要比他們三個帥就可以了。」柯震東給自己選了一個大蝴蝶結領結走上金馬獎紅毯，並最終戴着這個大蝴蝶結抱起了金馬獎盃。後臺採訪時，人們大喊着柯景騰（柯震東在「那些年」裏的角色名稱）。柯震東說，我的20歲非常完美。

順利人生直到2014年8月14日戛然而止，那天柯震東因吸毒被行政拘留。老天收回了他手上的那張幸運牌。

如今的柯震東不再像過去公衆印象裏的那樣，好像一直在淚流滿面，鞠躬、道歉、後悔。柯震東花了七八個月的時間從情緒低谷中走出來，接着投入一年的精力拍了《再見瓦城》，他在片中演一個偷渡去泰國的緬甸人，因爲無法阻止女友賣淫以獲得合法身份而殺死她然後自殺，這部電影讓他提名第53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有可能會將他再次送上巔峯。

柯震東消失的兩年裏，兩岸娛樂圈都早已格局大變。一羣從韓國回來的偶像帶起了數字嚇人的粉絲經濟。「小鮮肉」拔地而起，漂亮男孩的臉開始霸佔大銀幕。2015年，內地小生井柏然靠創下24億票房奇蹟的《捉妖記》炙手可熱，這個機會原本是柯震東的。

他的發小王大陸也憑藉《我的少女時代》走紅。兩人從小玩到大，王大陸先入行，柯震東卻先紅，兩人之前從不聊工作上的事，等到《我的少女時代》的那首《小幸運》到處響起，柯震東對王大陸說，下次換你請客。

直到今天，柯震東仍在試探他還能走多遠，這也是一場他和合作方的共同冒險。從他的微博評論來看，公衆輿論對柯震東仍不友好，他說想在娛樂圈走下去，有評論說犧牲的緝毒警察也想在這個世界活下去，三小時內一萬多人贊同。經常有人在他的微博評論下貼《湄公河行動》的海報。柯震東還沒看過《湄公河行動》，但這些評論他都看見了。「這個是代表《湄公河行動》很成功了，是一部成功的電影。」《再見瓦城》12月在臺灣上映，內地還沒排期。導演趙德胤尚有一點信心，他覺得無論是用柯震東當主演，還是影片中表現吸食毒品的鏡頭都應該可以過審。柯震東搖搖頭，他穿着粉紅色，說他不知道。

以下爲柯震東口述：

1

事情發生後，我覺得需要我本人親自去說出事情的前後和目前的想法。當時還在風口浪尖上，大家有太多問題和太多疑問。我（在發佈會上）沒有發表太多事情，只是把我的想法和我做錯的事情做一個敘述。上場時我嚇死了，那是我看過最多媒體的時候，滿滿的嘛，那個場面太震撼了……我認真地感受到到底這個錯在外界影響有多大。所以我纔會緊張跟害怕，對自己失望到流眼淚。但是我沒有回答太多事情，很多事情交給大家去評斷就好了。

之後七八個月我都在家。前幾個月家門口太多記者，去哪兒都不方便，當時很多的朋友來找我，他們還要買食物給我喫，在家裏陪我。

那個時候也是怕孤單，怕寂寞，又忍不住想要看網友的評論。我對事情的想法都是很正面的。常常會覺得沒關係，我如果再繼續努力的話，還是會有朋友來找我之類的。但突然又看到評論，覺得沒有任何希望了。自己有時候在樂觀之餘突然開始又悲觀，樂觀、悲觀世界裏轉換。所以那個時候父母擔心我，朋友也很擔心我。

我爸是很有原則的人。我哥去刺青，他會難過很久，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但他鐵漢柔情，從小是兇的，會拿排尺抽我，我長大以後，他反而越來越軟，跟我講道理，跟我溝通，花時間在我身上。現在他年紀也大了。

那件事情之後，公司的事情爸媽能請假就請假，陪我聊天、喫飯。爲什麼他們會無條件地陪你，就是因爲他是你父母。你朋友不一定都會每天來找你，但是他們願意花所有時間來陪伴你。

以前我一直想的是我趕緊掙夠了錢，爸媽就可以早點退休了，沒有人會希望父母每天工作。現在又出了事情，收入不可能跟以前一樣。原本都計劃好了，他們退休後可以去環遊世界。變成這樣一個狀況，他們自己的退休計劃有所改變，還要再拼幾年。我對他們更多地感到抱歉，希望他們過得更好。

釜山電影節

２

我好勝心很強，佔有慾很強。出了事之後，你才知道不是所有的東西你都可以去拿，你想要有的東西不一定是你的，你又不是皇上。

一開始我覺得是整人秀，因爲都沒有什麼消息。新聞出來之後，壓力都開始很大了。我原本就會覺得，哦，可能沒上映的不能上了，沒想到是要換人了，要全部都重來。電影沒了，電影換人，代言全部下架，還有戲份刪減等等。我知道應該複雜，但是比想象中更復雜。

這個時候纔開始知道原來自己的事情影響、牽扯的不是隻有一個演員，而是整個電影公司的製作跟宣傳，他們全部都會亂掉。其中很多都是非常看好我的人，我覺得非常抱歉。我最感到抱歉的是出品公司和郭敬明導演，他們肯定爲了我的關係，強行剪這部片，強行去用另外的方法說這個故事。但演員們還是會在微信上跟我問候，安慰我最近要加油等等。私底下會問郭采潔電影狀況如何。她說還是有啊，那片子導演有順利剪出來啊，叫我不要擔心，不要想太多。這樣的事情反而讓我感到更難過，我讓你們多了那麼多的困難，但是你們卻還是用這樣好的耐心跟愛心對我。我只能回謝謝，也不敢多說什麼。

我其實知道發佈會是什麼時候，發佈會的時候我跟他（郭敬明）說，很抱歉，但是希望你們一直都好好的這樣，也幫他轉發《小時代4》的東西，但是我不知道是幫助還是幫倒忙，我就希望可以盡到我能做到的最好。

聽說《小時代4》還有鏡頭，我其實蠻意外的。我現在也沒有看。臺灣沒有上映，我很久沒來內地，來的時候又已經下映了。

《捉妖記》我也很抱歉，因爲電影公司其實不需要告知我，畢竟是我違反了合約，於情於理都可以直接換掉，不需要經過我同意，甚至可以要求我做出更嚴重的賠償。但他們都沒有，他們全部都是用禮貌的方式告知我，甚至說沒關係，你就好好努力，以後有機會再合作，反而讓我覺得很難過。

（經紀人：我們真的不好意思問，因爲我們真的是非常的抱歉，我們真是太對不起人家了，人家真的沒有來跟我們糾纏，就已經很謝謝了。

井柏然來頂替他，老實說，第一個收到消息之後我們不是覺得可惜。因爲我們也是製作公司，馬上就知道電影要重拍其實很恐怖的，你要再多花很多錢，這比不上映還要可怕。你當然要牽扯到很多，白百何，曾志偉老師，所有的主演都會有牽扯到。我們自己在拍攝的時候就知道有多累、多苦，還要再重來一遍。）

在這個時候我是感受到他們的愛。包括白百何，她第一時間傳訊息給我說，你知道你要浪費我時間嗎，傻瓜。我說對不起，她說不用抱歉，會懷念你的天蔭，我說好。

（換人的影響）開始確實是非常大的，剛開始一定會很難受。畢竟那個作品對我自己來說就像自己的小孩一樣，你都是認真地完成的，殺青了，大家也有感情了。然後期待我的小孩出生的時候，它又不是你的小孩了。我覺得有一種……不知道怎麼講那種感覺。就算它有我，但也是支離破碎了。我還沒有看到《小時代4》，像《捉妖記》這樣的，哎，它變成不是我了。

現在我當然是把它（《捉妖記》）當成一部電影來欣賞。它已經是不屬於我的東西，我不需要去糾結，哎，爲什麼不是我的？那是不斷的煩惱，沒有意義。

（電影上映之後）就會覺得認真做電影，就是會有好的結果。我參與過整個流程，是非常不一樣的拍片經驗。（看到票房結果）覺得很開心。不管是爲了江老闆（《捉妖記》出品公司安樂電影公司的老闆江志強）、井柏然，都是很開心的。我在微博上私信祝福他（井柏然），跟他留了微信。看完電影就知道，他有他的演法，蠻厲害的，是我之前表演的時候沒想到的。

《再見瓦城》工作照

３

我紅得很快，以前不能適應太多事情，無法去抓住那個情緒。別人的吹捧也好，得到的東西也好，跟一年以前相差太大了。所以我可能會出現別人所謂的大頭釘（自我膨脹），自以爲是，不懂得怎麼去管理自己情緒和思想，覺得什麼事都無所謂，反正沒差多少。

自信跟自卑是一線之間的。因爲片紅了，不代表人已經到那個位置。我會自卑，覺得必須要靠外界的裝，要擺那個架式來震懾到別人，讓別人覺得我就是這樣的程度。其實真的厲害的很多人是很低調的，像梁朝偉、周潤發這些人，沒看到他們身邊有什麼（架子），他們已經很有自信，他對自己不需要過度包裝的。

事情發生了那麼多，我也在進步。以前我覺得我有我自己的宣傳方式，我有我自己的一撥羣衆，我有喜歡我的人羣，所以我有自己的發言方式，對媒體態度也不是很好，我覺得你們既然都要寫我不好，我也不需要對你們太好。現在想起來的話，當時是思考得比較簡單、直接，而且以自我爲中心。後來覺得其實他們會寫我不好，主要就是因爲我態度不好。

我本來就是一個比較慢熱的人。在那種情況下，別人把我推到一個高度，我其實還沒有跑那麼快。別人問我比較深入的問題，我不一定回答得出來。以前我會直接說「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現在還好，沒有什麼不想回答的問題，要不就是真的不太能明確地表達，就跟他說也沒什麼，散漫一下，撒嬌一下。

以前看微博的評論可能有一百個稱讚，只有一兩個不好的，你就會專注思考在這兩個不好上面。爲什麼這兩個人要罵我，爲什麼這兩個人要攻擊我。現在一百個罵，有兩個好的，你感覺還是有人支持我，還是有人鼓勵我的，心態會不一樣。你不能一直關注着不好的事情，一張白紙那麼大，有一個黑點，但還是很多白的地方，不能一直斟酌在那個黑點上面。

如果不這樣想的話，自己會很痛苦，我覺得沒有必要讓自己留在那個痛苦裏面，一定要往前慢慢地走。不管是接好電影，或者是調整自己到什麼程度，一定要一步一步往前走。這七八個月下來，發現還是有工作找你，還是有人支持你的時候，你就會覺得不該一直讓那些看你笑話的人更開心。你還是得讓這些支持你的人看到你有所作爲，讓家人、公司的人知道你在努力。

（看到網上的評論）其實自己是痛苦的，一般人也無法想像所有人都在網上罵你。3萬人留言大部分在罵你的時候，你就算要裝一副平常心也是很難的。

事件發生當時我就發了一個微博（微博內容是一張照片：白紙上手寫了句話「對不起大家，我一定會更好」），我希望讓大家有一個抒發的出口。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該留言留言。我覺得我有言論自由的前提下，他們應該也有，他們應該有自己的思考。現在很多人叫我關評論，一關，等於支持你的人都被關掉了，他們找不到你。我不會關，就給他們發泄。開了，就歡迎大家各自評論。

每個人看明星都有自己的看法，我也不會去反對他們的發言和他們的想法。不管是用專業的方式、用演技的方式，我要重新讓他能看見，可能就可以改變他們的想法。但是我不會覺得爲什麼他們要揪着不放，因爲我本來就是做錯了。如果我沒做錯，我當然會不開心，但是我做錯了，我在自己內心覺得我很有瑕疵，那就不需要去改變他們的想法。

《再見瓦城》劇照

４

（今年金馬獎宣佈入圍時）比預期直播要宣佈的晚一個小時，我當時一個人在家裏看手機直播。這部電影花了那麼久，不管在各個的獎項上面，或者是票房上面，我們都有所期待，但是會不會得我們都不確定。

結果一路就一步一步，看直播女主角入圍，我入圍，導演入圍，最佳劇情片入圍。我們就很開心很激動。那一刻，那一年的訓練和辛苦像個跑馬燈一樣全部（在眼前）跑一遍，我就覺得我很感謝。這很像一個華語圈電影圈對你伸出手，給你個擁抱。就是你的努力我們都有看見，你再加油，再努力。

事件發生最早期的時候會有一點這種想法（要不要回到演藝圈），因爲你會開始懷疑自己。當所有人都在說你不好的時候，你一定開始懷疑自己。但演戲是我這一生當中第一個讓我有成就感的東西，也是第一個我想要花時間去做的事情，我想要熱愛的事情。

後來開始慢慢談電影，我想要不要再試一次。一開始我不敢，下一次我也不敢。拒絕了一些，除了覺得不適合以外，也沒有到談戲的下一階段。先談全部計劃，配搭是誰，但是談到細節部分就沒有認真談下去，對方可能猶豫或者資金有問題，或者要延拍。

直到《再見瓦城》，導演跟我說，我們大家都努力，一起付出做一件事情，這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新的挑戰。他使用我對他來說是個冒險，但對我來說他認爲也是一個冒險。因爲他不確定幫不幫得到我，我自己也不確定我做不做得到。

導演肯定也知道了某些事情的不好，第一個投資方會有壓力，不知道在各個市場上能不能播放，能不能吸引觀衆進來，但導演決定用我，代表他也不在乎這樣的事情。導演覺得，如果我願意的話，他會想盡辦法去處理掉這些事情。

在這個過程中，一年我也是給自己一個考試，證明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熱愛演戲這件事情。不管是好勝心也好，或是中間的苦悶等等，現在都會覺得，好，沒關係，我馬上就有一部作品出來了，不管結果是好還是不好，至少一年的時間去完成一個作品對我來說是很開心的，也證明了當演員是一條我很喜愛的道路。

（現在）還在試探，目前還不知道有什麼結果（能否在內地上映）。小心翼翼一定還是有，我不想因爲我的新聞會壞了整個大局。所以我儘量不發表任何聲音，我怕任何的聲音都會影響到導演想要走的方式。這個故事導演是最瞭解的，我希望以他的方法去做他的宣傳跟走勢。

《再見瓦城》臺北記者會

５

我沒有想過要是得獎了會怎麼樣，沒有想過獲獎感言。我覺得我先想好感言就會有失落，所以乾脆就不要想。

說實話，一定想拿獎。但這次又不一樣的，上次全都是新銳，這次（入圍電影）我都看了，看完之後心裏踏實一點，知道大家拍戲都非常不容易，每個角色都演得非常的好，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專業上表現得非常優秀，那只有保持平常心去面對這個提名。

只是我覺得很開心的事情是，雖然現在還沒有任何一個正式談定的案子，不過來找的電影跟各種戲劇表演上的風格類型都變多了，角色類型也變多了。這還蠻意外、蠻開心的。

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特別的一個走向，有自己不同的受歡迎的面跟人緣好的地方。每個人自己的特質被導演看見，越來越多的人出來，對我來說是一個很良性的競爭。多一點人，片子就可以再多，中國電影市場是很大的。

我要是搶着去演一些很賣座的電影不一定是好事。就像我不可能演《老炮兒》，我很喜歡這部電影，但是會覺得不適合我。我光發音就有很大的問題，配音可能會影響演員的表演。所以我就不會去爭取，我不會去害這部電影。

比如我好朋友王大陸，我要演他的《我的少女時代》，我可能演不來他那個樣子。我看完電影之後就覺得他當時那樣演是因爲它符合整部電影的敘事方式，有點喜劇，有點誇張，我可能就表演得太平靜，可能不會有這個後來的票房結果。

以前我演戲還是靠直覺多一點，大部分是靠本色跟觀察。我從小就喜歡觀察人，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看。以前搭公車或者逛街的時候，我看一個孕婦上車，她會注意什麼東西，會不會去第一個找愛心座。或者一個高中生上來，是不是剛打完球，他現在心情是好還是不好的，我很喜歡一直看這些人，所以我資料庫可能有很多。

一開始接觸電影的時候就有很多的資料在我腦海裏，（演的時候）就是說好像曾經有一個這樣的人，如果我是高中生會怎麼樣。柯景騰其實算是我跟角色本身的一個半融合體。那些比較幼稚的行爲，比較無聊的行爲是我的。那份熱血比較少。我好勝，但是我不會那麼的熱血，那麼激昂，我是默默地想辦法贏別人。

我之前的戲都太歡樂了，角色比較正義。演了阿國我覺得比以前更瞭解自己，更可以喫苦，更可以耐勞，更可以靜下來，更可以忍住抱怨，忍住生氣，忍住情緒。

阿國跟我太遠，跟我的世界太遠，跟我的想法太遠。我覺得導演用力希望我們可以一直不斷地在那邊接受無聊的磨鍊，在工廠每日每做一樣事情，沒有工資的，沒有目標性，而且沒有說你訓練幾個月之後準備開拍，開拍需要用到什麼（工廠裏的機器）。可能會用這臺機器，那臺機器，那全部都要你會，全部都要你學得很好。

在這個前提之下，你開始日復一日做一樣的事情，也沒有成就感，就這樣磨掉你的野心，磨掉你的意志力，磨掉你的傲氣。導演規定不能帶任何公司的人，一個都不行。大家都在各忙各的，爲各自的職務在努力。導演在看景，討論計劃和美術，和製片討論錢，女主角要爲她的角色做很多工作。我要想辦法自己打理一些生活，下班回來洗衣、煮飯、買菜，都要自己想辦法解決。我沒有時間抱怨，我沒有時間表達我的不開心。

這一過程蠻痛苦的，因爲所有的情緒都沒有出口，沒有出口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但到後來變成了一種習慣。慢慢覺得，這些抱怨沒什麼大不了。世界上能抱怨的人不多，能說出來的也不多，像工人不可能跟領導抱怨我薪水太少了。這種慢慢憋出來的東西，其實會轉化成一種很奇妙（的體驗），像靜坐那種，跟自己講完就好了。

我慢慢覺得好像我跟戲裏的阿國越來越像。他有情緒不會表達，但其實心裏一直在盤算很多事情。慢慢慢慢地會把自己從旁觀者的角度進入主觀者的角度，就是自問我爲什麼一定要在這裏。我想回我的家鄉，我要怎樣完成一件事情才能回到我的家鄉。

到2014年底，我開始慢慢地體悟一些事情。那個時候會比較知道挫折是什麼。當時有大學邀約，我就說好，那就講一下，主要是在講挫折的事情。常常會有人覺得好像很多挫折就能把你打死，但我覺得挫折都是在自己的幻想中越來越大。

我從小不是帥哥，是個胖子。肥肥的，臉上很多青春痘，又愛運動，身上全是汗。那時身旁還有一個王大陸。以前我覺得自己很胖，這就是挫折，交不到女朋友嘛。後來電影開拍了，覺得不太會演是一個問題。再後來電影演了賣座，覺得不賣座是一個問題，是一個很大的挫折。

在不賣座這個挫折發生以後，你回去看肥胖的問題，就覺得這根本不是一個挫折。只是當時會覺得這永遠都是挫折，永遠都會發生。到了2014年之後，你看前面所有的挫折都不是挫折。所以，如果挫折沒有把你一巴掌打死的話，那它就是要告訴你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