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要:一个偶然的机会,湖南株洲籍摄影师陈瑛拍下了重庆万州最后一批三峡移民迁移到株洲的画面,其中包括出生仅14天、睡在摇篮里的冯庆迁。此后15年,陈瑛每年都会给她拍一组图片,记录了这个“最小三峡移民”在湖南的成长。1992年,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建设正式确立,到2005年,位于三峡库区内的约130万人口,离开祖辈生活了几百年的土地,去往千里之外的新家园。冯庆迁15年的成长故事,和祖辈们对身份的认同差异,正是百万三峡移民在新生之地生活的缩影。

图|陈瑛 王立三

文|蔡家欣

特约撰稿|李婷婷

编辑|胡大旗

2004年7月10日下午1点半,出生仅14天的冯庆迁和家人、乡人一道抵达新家园湖南株洲。他们是重庆万州区最后一批三峡移民,他们乘坐渡轮,顺长江而下,在岳阳踏上了厚实的土地。尔后,又乘坐火车抵达株洲,历时4天4夜。图 陈瑛

正文:

湖南株洲火车站,一个穿蓝色格纹衫的女人走出来,肩上挂着一把竹摇篮,手上的伞压得很低。几十个戴黄色鸭舌帽的同伴从她身边走过,他们两肩挑担,扛着棉絮,像是迁徙而来。

15年前,2004年7月的一天,湖南株洲籍摄影师陈瑛记录下了这一瞬间。照片中的女人,还有摇篮里安睡的婴儿,都是由于三峡工程的建设而背井离乡的三峡移民。

1992年,位于湖北宜昌市三斗坪的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建设正式确立。同年,湖北秭归县诞生了第一批三峡移民。到2005年,位于三峡库区内的重庆巫山、湖北秭归等20个区县约130万人口,在“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的口号声中,拖家带口,离开祖辈生活了几百年的土地,去往千里之外,政府为他们安排的新家园。

转眼,20多年过去了。那些离开家园的百万移民四散各地,在湖南、浙江、福建等10多个省市落土扎根。揣着新身份,有人对异乡生活充满向往和期待,获得了新的身份认同;有人始终认为自己是流落异乡的过客;也有人难离故土,最终回了三峡故地。

那个在摇篮中沉睡的的女婴,如今已长成了15岁的小姑娘。她叫冯庆迁,当时出生仅14天,被媒体称为“最小三峡移民”。作为在湖南株洲长大的新一代三峡移民,对于故土,她只能通过长辈的描述去想象。而她15年的成长故事,和祖辈们对身份的认同差异,也正是百万移民在新生之地生活的缩影。

2014年,冯庆迁妈妈(左一)、陈瑛妻子(右一)一起为庆迁过10岁生日。图 陈瑛

迁移

庆迁,寓意庆祝迁移之意。

“(当时)正式迁移的日期,和庆迁的预产期差不多”,庆迁的奶奶汪永梅回忆。2004年7月6日,庆迁出生的第10天,全家人与同村另外5户冯姓人家一起,收拾行囊,搬离了重庆万州长宁乡绿山村。

他们放弃了位于水位线175米以下的家园。1992年三峡工程决议案通过,确定坝高185米,正常蓄水位175米。这条水位线,保证了发电量,自此万吨船队也可以开进重庆。总库容393亿立方米的大坝,吞没了包括庆迁故乡在内的1680个村庄。

庆迁全家出发时,浩浩荡荡的三峡移民工程接近了尾声。作为万州区最后一批移民,他们跟着渡轮,顺长江而下,最后在湖南岳阳踏上了厚实的土地。尔后,又乘坐火车抵达株洲,历时4天4夜。

7月10日下午1点半,出来“扫街”拍照的陈瑛恰好在株洲火车站,遇见了他们。一个穿红衣服、约10岁的小男孩走在最前面,他手上捧一块牌子,上面写:走出三峡天地宽。后面跟着几十号人。陈瑛记录下了三峡大迁徙这段历史中的某个片段。

2004年7月10日,重庆万州最后一批三峡移民抵达湖南株洲火车站。领头小男孩举着一块牌子,写道:走出三峡天地宽。图 陈瑛

2004年7月10日,陈瑛在株洲火车站撞见了一批三峡移民。他们扛着行李,有人手上提着热水壶,前往未知的新家园。图 陈瑛

小庆迁全家和其他五户冯姓人家被安置在株洲县古岳峰镇向阳村。这里距离株洲市区1个半小时的车程,村落里田垄遍布,绿树成荫。那里,六幢白砖红瓦的二层小楼并排分布,构成了一个小型的三峡移民安置区。

到达的这一天,小庆迁刚出生14天。

包括冯庆迁家在内的六户冯姓三峡移民,被安置在湖南株洲古岳峰镇向阳村。图 王立三

2006年1月12日,在株洲家门口,冯庆迁12岁的叔叔学骑自行车,奶奶在一旁边观看。图 陈瑛

2007年,在株洲的家里,3岁的冯庆迁,手上拿一根棒棒冰,生涩地看着镜头。图 陈瑛

2008年4月26日,4岁的冯庆迁和奶奶汪永梅、哥哥一起在株洲的新家门口拍下了这张照片。图 陈瑛

成长

陈瑛再次见到小庆迁,已经是一年半以后。

当时,穿着淡黄色袄子的小庆迁,被爸爸抱在怀里,在院子里散步。看到“陌生人”陈瑛,她害羞又好奇,黑溜溜的眼珠盯着陈瑛看,眼里藏不住笑。过一会儿,又拼命想挣脱父亲,自己下地走。

陈瑛对这个小姑娘有了好感,他决定每年都来给她拍一组图片,记录这个“最小三峡移民”的成长。

令陈瑛印象深刻的是,2007年,笑容从3岁大的小庆迁脸上消失了。那一年,她父亲因为肝病去世。“一个3岁的女孩怎么能这么懂事?”陈瑛很惊讶。往后,他都尽量抽空来看她,给她买礼物。

2006年,株洲家门口,妈妈抱着2岁的冯庆迁。图 陈瑛

直到2009年,她(庆迁)才又笑了。” 陈瑛回忆。

株洲家里,在妈妈的指导下,冯庆迁用手指比了个“5”,告诉陈瑛和他妻子,自己五岁了。图 陈瑛

8岁的冯庆迁,正在家门口跳绳,她个子长高了,头发也变长了。图 陈瑛

父亲去世后,养育庆迁、哥哥,照顾奶奶的重担落在了庆迁妈妈的肩上。庆迁妈妈选择到临近的工厂打工。陈瑛介绍,2013年以前,移民到株洲的三峡年轻人,多数都选择到广东、浙江打工,老年人则留在家里种田。

2010年,6岁的庆迁到了入学的年龄。陈瑛托了几层关系,帮助她进入株洲枫叶学校,学杂费全免。为了能够方便照顾庆迁,陈瑛又安排庆迁的妈妈到学校食堂工作,方便她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女儿。

6岁的冯庆迁,坐在株洲枫叶小学的教室里上课。图 陈瑛

庆迁给自己取的网名是“幸运儿”,她认为,虽然离开了重庆那个家,但自己也足够幸运,一路走来,得到了不少人的帮助。

2010年,株洲枫叶学校政教处张老师抱着冯庆迁。图 陈瑛

2011年6月初,为庆祝庆迁7岁生日,湖南省电视台公共频道陪她去长沙参观动物园。图为庆迁拿着话筒玩。图 陈瑛

2013年,9岁的冯庆迁和陈瑛妻子在家门口说话。图 陈瑛

两个身份

生于重庆,但在湖南株洲这片土地上,庆迁走过了15个年头。她是“最小三峡移民”,也是个地道的株洲人,从小喝湘江水,说株洲话。

2012年,陈瑛和妻子来看望8岁的冯庆迁,庆迁坐在陈瑛妻子的膝盖上。图 陈瑛

相较而言,移民对于庆迁的奶奶汪永梅来说,有着确切的痛感。在重庆喝了大半辈子的长江水,55岁的她只能选择离开家园。她经常梦见长江水漫上来,老屋被吞没。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操着一口重庆话,竭力延续从前的生活。

她把重庆老家门口的菜园子“搬”到了株洲。老家的旧锄头她舍不得丢弃,偷偷背到了株洲来。现在,屋门口的田地里有稻谷、丝瓜、黄豆和花生,像极了那个叫“绿山村”的故乡。

重庆老家那边喜食花椒,汪永梅就把这个味道带到株洲,她在家门口种了一株花椒树。但是庆迁不喜欢,炒大盘菜的时候,奶奶不往菜里放花椒,只能做成蘸料,自己蘸着吃。

冯庆迁奶奶汪永梅,坐在院子里摘花生。她今年70岁,55岁那年,她离开重庆,来到了株洲。图 王立三

2012年9月8日,8岁的冯庆迁和奶奶在家里招待陈瑛夫妻。图 陈瑛

据公开报道,十多年来,奉节、巫山等地每年都有移民返流。数据没有被公开统计过。回去的人,虽然情感有了归依,但也要面临诸多现实问题。比如,身份证上他们已经归属外地,那么就需要解决住房、小孩入学等问题。就陈瑛所知,在株洲的三峡移民,至少有8、9户返流回乡。

庆迁也回去过。四、五岁的时候,她跟随妈妈回去探亲;2013年春节,陈瑛带着30个老重庆人,租大巴,一路奔波40多个小时,回到“绿山村”。昔日的村庄和老屋,早被淹没,沉入水底。他们只看到了水沟,和陌生的山头。

2013年,9岁的庆迁跟随其他29个在株洲的重庆人一起回到了故乡。车上,庆迁妈妈和陈瑛妻子在照顾晕车的庆迁。 图 陈瑛

2013年,三峡移民冯建杰回到重庆长宁乡,特意坐船到原来居住地。他家就在水底下,他手指的那路,就是通往家的路。图 陈瑛

“都是土房子,”这是庆迁对重庆老家的记忆。和株洲不同,老家的房子,比较分散,“都是三三两两的”。亲人指着江水告诉庆迁,老屋就在下面时,庆迁脑海浮现了一个画面:一座土房子,安静地沉在水底下,里面黑漆漆地,一个人都没有。

庆迁认为自己更像株洲人。像她这样认同新身份的年轻人也不少。陈瑛介绍,2013年以后,随着株洲经济的发展,三峡移民群体中的年轻人不再往外走,开始选择了“留守”,在株洲开店做生意。陈瑛就认识四个三峡移民在开“万州烤鱼”店,“生意都很不错”。

2017年2月5日,13岁的冯庆迁和妈妈在看画册。图 陈瑛

现在,庆迁的哥哥23岁,在上海工作,妈妈南下到广东打工。她和70岁的奶奶留守在株洲的家。今年9月份,15岁的庆迁即将升入高中。家人希望她以后能留在株洲。她自己偷偷想过,可能会回到重庆,“每次听到重庆话,我心里都会有种奇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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