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年前和杨玉兰一起演过厨娘的武汉籍演员,疫情期间一直待在横店没有返乡,但剧组还是不敢用。他预测疫情之后,横店的演员会减少三分之二,“我们幕后的人都已经快活不下去了,没有戏拍,那些演员能好到哪去。

摘要:横店几乎是中国影视行业兴衰起伏的见证者。冷清了近两个月后,3月份,复工终于随春天而来。明星回到片场,扛着道具的穿着戏服的人群又出现在皇宫大殿,以前蹲在地上吃盒饭的群演,头一回在午餐时拥有桌椅,一人一桌,间隔一米。五年前“横漂”题材电影《我是路人甲》的海报,仍然挂在演员公会的展览墙上。一夜爆红的故事越来越少,但横店似乎永远不缺想入场的新人。

文丨殷盛琳

编辑丨陶若谷

春日复工

特约演员杨玉兰觉得,横店的人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前几天她出门买豆腐,发现横店街头大部分人已摘掉口罩,烧烤店、小吃摊重新回归,到了晚上,撸串喝酒的人徘徊其间,仍令世界忧心的疫情在这里存在感稀薄。

兼职群演的青年旅店老板张苏成察觉得更早一些。3月24号晚上,他去横店著名的万盛街遛弯,网红们换上皮裙,在街头对着镜头直播跳舞,流行的网络音乐环绕整个街区,路人在灯光下重新聚拢,围成一圈。

横店复工后,万盛街又热闹起来。受访者供图

自1月28日起停摆近两个月的横店又热闹起来,大部分年前没有完工的剧组正式恢复拍摄。报戏群里出现新的通告,群演开始抢时间,谁报的早要谁。刚复工的时候,剧组还提醒出了镜头要戴口罩,拍摄前要量体温,登记,洗手,消毒。但现在差不多没人管这事了。

张苏成说,疫情反而令群演获得更正常的对待:以前根本轮不上拥有午饭时的桌椅。

“群演都是蹲地上吃的,你知道不?领完盒饭随便找个地儿,窝那儿就吃了。”他记得刚复工那十几天,群演们头一回和其他演员一样领到了塑料小桌椅,一个桌子一个人,间隔一米吃饭。不过现在,这个权利被收回了。

这些天,张苏成还收到几个饭圈女孩的微信,她们想来横店“体验生活”,最好能去已开工的《有翡》剧组做群演,光明正大围观明星王一博。张苏成不得不告诉她们,目前这个计划行不通:为了减少外来人员的流入,横店暂停了演员证的注册,只认已持有演员证的“老横漂”。

《有翡》剧组。图源自网络

疫情之下,“老横漂”也要经过严格的流程才能进组拍摄:先去演员公会报到,拿了单子去医院做核酸检测,之后要隔离14天。隔离期间需要天天上报体温和手机漫游记录——能定位行动轨迹。定位如果出了横店所在的东阳市,哪怕只是30公里外的义乌,整套流程都要重来。

如果演员籍贯是武汉,复工或许还要等待更久。年前和杨玉兰一起演过厨娘的武汉籍演员,疫情期间一直待在横店没有返乡,但剧组还是不敢用。拍过的戏份也不要了。“她不是主演又没台词,那就换一下,要不要她的镜头无所谓。”

1月下旬,浙江省启动一级防疫响应。高速设卡,横店的商城餐厅都关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繁盛的大唐、缱绻的江南、削发垂辫的满清全都隐藏起来,横店重新回归了城镇模样。

剧组停工的消息也是突如其来的。初二那天杨玉兰正好有戏,已经化好妆,刚刚开拍第一条,执行导演就跑过来喊,“收工收工!” 相关部门下了命令,影视城所有剧组立即停止拍摄。杨玉兰吓坏了,忍不住琢磨,当场的演员,道具,灯光加起来至少200人,开拍前还在查体温,是不是查出有人感染?

最初剧组也派发口罩,主演秦岚在片场有点咳嗽,还提醒大家尽量离她远一点,但杨玉兰没有因此戴上口罩——确诊病例大多居住在湖北,对于几百公里之外的横店群演来说,就像远方墙角忽然滑落的竹竿那样无关紧要。

“特别后悔”,她后来焦虑了好几天,好在没有传出有谁确诊的消息。

停工时,正在影视城内拍摄的剧组有三四个,扛着道具的,穿着各种戏服的,夹杂在一起撤离,场面混乱。杨玉兰庆幸所在的《传家》剧组是离大门口最近的一个,“我们跑得最快,真的吓坏了。”

特约演员杨玉兰。受访者供图

两个月空窗期

突如其来的疫情面前,“横漂”们收入中断,惶然退回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出租屋,青旅床位,或者干脆离开。

回到30平米的出租屋,杨玉兰才有后知后觉的焦虑:停工的影响不小,“本来就没存下什么钱,两个月的空窗不是谁都能撑得住”。

2013年刚来那会儿,她37岁,做过饭店服务员,开过公司,结婚又离婚,和儿子少有联系。为了当演员,她瞒着家里从四川老家开车来了横店,一待就是7年。

7年里,她从片酬500元一天的“小特”(特约演员的等级,地位比专业演员低,比群演高)晋升到1000元档位的“大特”,演过宫女,婆婆,路人。印象最深的是在《知否》里和女星赵丽颖对戏,她需要表情担忧地阻拦赵丽颖扮演的小姐去救人,出镜大概5秒钟。

在横店,不同的演员等级往往意味着不同的片酬,待遇和受尊重程度。

疫情隔离期间,重要演员以及剧组工作人员在酒店隔离,每天有专门的师傅统一做菜,分发到每个房间,有专人测量体温。主演的酒店规格更高。

演员体系里“最稳定”的阶层——横店影视城旗下艺术团成员,在集体宿舍隔离,由公司负担费用。阿飞就是艺术团的正式员工,来自影视表演专业院校,平常在影视城表演歌舞秀,偶尔在剧组客串角色。

疫情期间,他们照常发放工资,能拿五险一金,不会落到无戏可拍就没有收入的境地。公司还组织了线上培训,舞蹈,表演,武术,针对不同的技能有专门的线上指导。

杨玉兰最近开始羡慕他们。像她这样的特约演员或群演,演一场给一场钱,不归剧组管,也不属于某个正规组织,疫情来了没有统一管理。

除了买菜杨玉兰极少出门,独自待在出租屋里,看剧,练习剪视频。每隔一天,她要跟家里打一次电话,二哥劝她回家做生意,什么都不用担心,家里会帮她联系好。

“杨明星,你演这么多年戏存一分钱了吗?” 杨玉兰模仿二哥无奈又心疼的语气。

她确实没存到钱,赚来的片酬很快会变成衣服。以前,东阳有一家高档品牌专卖店,她拿了片酬就去消费一次,一去几千块钱就没了。这两年,戏少,赚不了什么钱,她不敢那么疯狂,开始买打折的衣服。其实堆成山的漂亮衣服也只是摆设——她很少出门,在家只穿睡衣,“但还是想买,有瘾一样,很古怪的习惯。”

日子突然慢下来,她有种不真实感,迫切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张苏成也是如此。去年国庆节后他盘下横店的一家青年旅店,琢磨着横店游客那么多,到了“黄金春节假期”,床位价格至少会涨三倍。

往年,横店的冬天被很多人期待:春节期间,群演的工资也是三倍,戏多人少,是一年里少有的好时光。有群演会为了多赚点钱留下来。

2018年大年初二,横店影视城秦王宫景区游人如织。图源自东方IC

那也是艺术团的阿飞最忙的一阵,来横店15年,他只在春节期间回过一次家。他说没有到过横店,大概不能想象影视城春节大庙会的热闹:江湖大会,皇宫庙会是必须要瞧上的一回的,到了晚上,梦幻谷的灯会流光溢彩,到处都是游客。

然而今年春节,张苏成的青年旅店只剩三个没有返乡的群演。有个在横店待了快一年的95后男生,停工之后闲在旅店,天天宅在屋里看小说,一个多月基本没有出过门。张苏成早上看到他窝在床铺上刷手机,到傍晚时再见他,姿势不变。

那段日子张苏成觉得异常缓慢,天天在店里打吃鸡游戏,实在觉得没意思,还试着开了直播,也没什么人关注,“太难受了”。时间不再被安排,不再被标记,不再被货币化,全部属于自己,这让他无所适从。

复工是近期最开心的事。张苏成要靠做群演的钱填窟窿:目前,算上他自己,旅店里的人还没到10个,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成本收回来。“有戏拍就挺好的”,他说,现在可以很敬业地给演员做“背景板”。新开的戏少,大部分是年前没拍完的,他跑得最多的是于正导演的《传家》和赵丽颖、王一博主演的《有翡》。

“今天演路人,明天演医生,后天演死人,每天都不一样。感觉我们像个背景板,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走大街,真的,就是一两百人在那来回走动,走好几个小时,可能真的播出来,也就2秒钟。”

张苏成说,一天当10个小时的背景,能拿90块钱。

张苏成扮演的数个路人甲,具体什么戏他已经记不清了,“演什么也不是很重要”。 受访者供图

等待,还是离开

尽管剧组陆续复工,但仍有大量项目暂停或延缓。在横店,因疫情中止拍摄的剧组不在少数——

1月份,网剧《清落》的制片人陈益韬发微博感叹,剧组一天亏50万,不知道多久后才能重新拍摄,自己刚有点钱可以投资,创业之路可能就此中断。编剧汪海林转发过一篇剧组停工的报道,“很多人不理解戏比天大,剧组开工就不能停的,中间一停,十有八九这个戏就完了”。他在媒体上进一步解释,“人散了,全部召回是不大可能的,基本无法实现重拍。”

横店影视城为了减少剧组损失,宣布减免所有拍摄基地、摄影棚费用,剧组人员在横店影视城旗下的房费减半。

“疫情对横店的影响会是持续的”,现场制片付博说。他经手的上一部戏相对幸运,赶在疫情扩散前就杀青,他拿到了工资。但下一笔收入还遥遥无期,年前和资方谈好的新戏原定4月开始,但现在资方说要再观望一下。

横店是个以古代建筑为主要拍摄场景的地方。付博说,这两年穿越剧、古装剧的投资减少,横店本来就处于低迷期。

疫情下的数字更加难以令资本兴奋。据经济日报报道,2020年初至今,有5328家影视公司注销或吊销,是2019年全年数量的1.78倍。天津一家影城的停业视频更令人伤感:我们全年无休营业了2752天,共计放映了164847场电影,接待过4134602名顾客......2020年4月17日永久闭店。

《我是路人甲》剧照。图源自网络

“好多演员说去那儿是为了梦想,梦想这玩意儿又吃不饱饭”,付博自称早已识破这个残酷的真相,他当初来横店的目的简单明确:赚钱。

在横店做过货车司机的朋友告诉他,给剧组拉道具工资挺高,付博也想来拉道具,但没有资源和人脉,就先从群演做起。“我的目的性很强,当群演能接触剧组,接触到幕后。” 付博说,拍完戏,别人偷懒耍滑,他会给剧组免费干点活,留一个好印象。

一年间,他从群演转行烟火师,接着是场务,现场制片。都说行业里有个惯例,“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但付博不信。他跟着一个制片主任做了8年,直到现在,对方接了戏还会邀请他去做现场制片,“当别人帮助你能带来回馈时,你们会成为同盟”。

4月17日,中国电视剧制作产业协会、首都广播电视节目制作协会发布《关于厉行节约、共克时艰、规范行业秩序的倡议书》,谈到疫情下全行业面临资金短缺、生产周期延长、购片价格锐减的一系列困难,号召谨慎立项,慎重开机,将电视剧及网剧制作成本控制在每集400万以内,调整主创和主演人员酬金过高现象。

付博开始怀念以前煤老板参与影视业的时代,起码资金宽裕,现在的制片方都特别谨慎,要求尽量压缩成本,“(谈投资)已经没有红海蓝海这种东西了,都是明面上要求拿最少的投资,给最多的回报。”

他预测疫情之后,横店的演员会减少三分之二,“我们幕后的人都已经快活不下去了,没有戏拍,那些演员能好到哪去?”

这些天,杨玉兰有几次真的动了回四川的念头。在横店漂了七年,她习惯了对人疏离。友情在这个圈子里似乎不被期待——拍完戏,大家很少私下联系,有时在这个剧组交到的朋友,随着另一个剧组走了,下次再见面就是两年之后。

特约演员杨玉兰(右)。受访者供图

对儿子的惦念也时有时无,杨玉兰离婚时儿子两岁,之后一共也就见过四五回。“有时候会想他,有时候不会,好像在横店人很容易忘记一些自己的事情。” 疫情期间不知道儿子过得怎么样,她想打个电话问问。

少年杨玉兰曾梦想做个医生,但一个亲戚劝她去技校学烹饪,用月薪2万的成功案例把她和家人说动了。

后来的人生并不顺利,她笃定,如果不是这个亲戚,自己不会浪费那么多青春。当37岁的杨玉兰喜欢上表演,并且有机会参与的时候,她有种要弥补遗憾的冲动,从四川直奔横店,“一定要敢于追求,不能再听别人的了。”

但演了那么多年,当初的热情慢慢消失。朋友圈里有百分之三十到五十的演员朋友都转行了,干起了微商。二哥劝她离开横店,回家开个店面,哪怕卖鞋都行,家里都给联系好,不需要她操心。她也觉得不错,“有了疫情才发现家里人是最关心自己的,平时看不出来。” 但杨玉兰还在犹豫,如果不做演员了,回到正常的生活,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尽管只在横店待了半年,张苏成也见证了不少“横漂”的流动。在“横漂广场”上,他见过那些不租房,幕天席地的“横店大神”,干几天活,活上几天,再接活。

疫情过后,有人在微信上和张苏成告别,打算彻底离开。但张苏成觉得这些人没个准数,说不定不久之后会重新回来。“横店还是挺养人的”,他说,这里的钱好赚,永远不缺想入场的新人。

(文中阿飞为化名)

横店影视城剧组复工。图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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