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百名紅通人員”頭號嫌犯，楊秀珠落網的故事可謂驚心動魄。浙江省追逃辦負責人曾說：“毫不誇張地說，這是近年來最艱鉅、最複雜，也是最成功的境外追逃案件之一，不僅跨領域、跨部門、跨國境，涉及國內和國外兩個工作方向，還需要中央、省、市、縣四個層面的職能部門相互配合。” 而近14年的追逃勸返工作，爲扭轉相關案件被動局面、有效勸返或有效緝捕追逃對象提供了可複製、可借鑑的經驗。《環球人物》雜誌記者趙婧夷曾於2016年12月27日刊載《“紅通一號”楊秀珠的窮途末路》一文，詳述了楊秀珠其人從賣饅頭的服務員起家到2.5億鉅額貪腐，從逃亡途中的絕望到被勸返時的幡然悔悟的故事。

以下爲全文：

11月16日，中國“紅色通緝令”頭號嫌疑犯楊秀珠乘坐美國AA263次航班降落在北京首都機場。15時10分，身穿灰色棉衣，頭髮灰白的楊秀珠在兩名女警的攙扶下慢慢走下舷梯，踏上這片她逃離了13年的國土。

隨後，楊秀珠登上擺渡車，來到機場辦理入關手續。由於是回國投案自首，她沒戴戒具。經過體檢和心理疏導，執法人員向楊秀珠宣佈了逮捕決定。沒有垂頭喪氣，沒有狼狽不堪，楊秀珠的臉上反而掛着微微笑容，並自言自語了幾句。

在機場接受媒體採訪時，楊秀珠袒露心扉並向其他外逃人員傳話：“確實是我的錯，我認賬。我勸跟我一樣逃到國外的人，我是‘紅通一號’，祖國對我也是這樣的禮待，我們到底是中國人，我們的家在中國，我們的親戚朋友都期待着我們回來團聚。所以也請你們快快回來。”

曾放言“死也要死在美國”

楊秀珠回國自首並不意外。

13年前，楊秀珠計劃周全，出逃前就爲自己和家人辦好了出逃用的護照等證件，也規劃好了未來的生活：靠在曼哈頓購置的房產收租過上舒適的生活。但好景不長，隨着全球通緝令的發出，楊秀珠很快被人認出，她只得轉移資產，賣掉物業，再次踏上逃亡路。她輾轉多國，最後藏身於荷蘭鹿特丹市一個陰暗潮溼的地下室。由於年齡大，生存能力差，楊秀珠時常一個人絕望地哭泣。

其間，楊秀珠在荷蘭申請政治避難遭拒。當聽說荷蘭準備把她遣返中國後，她又逃了。2014年，楊秀珠拿着假護照從荷蘭逃到加拿大，隨後進入美國，但因證件造假被美國移民局羈押。

年事已高的楊秀珠被關押在新澤西州哈德遜縣懲教中心的移民拘押所。因健康狀況不佳，患有白內障等不少疾病，她試圖爭取更好的醫療條件甚至保外就醫，但都未果。有美國媒體報道，楊秀珠抱怨監獄醫療條件讓她失望至極。在求助社工團體並欲狀告該監獄後，監獄把楊秀珠轉到了休斯敦的移民監獄，但條件並沒有變好，甚至她鞋子壞了想要換雙新的，監獄都以沒有小號碼鞋爲由搪塞她，最後還是律師在會面時給她帶了一雙新鞋。

新澤西州哈德遜縣懲教中心

2015年7月，“紅色通緝令”公佈不到兩個月，楊秀珠向美國提出政治庇護申請。9月底，楊秀珠的弟弟楊進軍作爲首個被強制遣返回國的“紅通人員”曝光。即便這樣，楊秀珠在接受美國媒體採訪時仍堅決表示不回國，“死也要死在美國”。

但很快，她改變了想法，選擇撤銷避難申請回國自首。《環球人物》記者聯繫到楊秀珠的律師柯自明，柯自明並未就楊秀珠改變想法的具體原因做出明確回覆。但此前他接受採訪時曾表示，楊秀珠在今年7月決定放棄已經進行了一年多的政治庇護申請，“她那幾天平均每天給我打三四個電話，反覆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除了健康不好，就是案件審理拖太久。”

對於爲何遲遲不能裁決，柯自明說：“第一，這個案子很複雜，需要更多聽證和證人，我們還沒完成；第二，移民法庭積壓了太多案件，因此當案件休庭，需要更多聽證時，法官就會提出新的庭審日期，而法官因案子太多常常不能按時處理。”

《環球人物》記者瞭解到，這期間，我國駐紐約總領館官員時常前去探望楊秀珠，還在她生日時送上慰問，令她感到溫暖。據知情人士透露，楊秀珠也希望回國後能得到寬大處理，自由度過晚年。消息人士稱：“在楊秀珠放棄政治庇護申請的聽證會上，法官再三詢問她是否已下定決心，她堅持說要回去。”“離開中國13年，她也有些想家，一個人失去自由是最痛苦的。在各方協調下，她撤銷政治庇護，自願回去。”

隨着“天網行動”持續展開，中國政府態度明確，決不讓腐敗分子逍遙法外，哪怕他們潛逃到天涯海角，永遠有人搜尋、追蹤，楊秀珠也越來越清楚，就算她外逃時間再長，“賬”還是要還，“罪”還是要贖。

仕途和貪腐都與土地有關

從賣饅頭起家，到官至廳級涉案2.5億元潛逃出境，登上“紅色通緝令”，楊秀珠至今仍是溫州的“傳奇人物”。《環球人物》記者詢問了不同年齡段的溫州人，他們都知道楊秀珠的經歷。

楊秀珠起初只是一家飲食店賣饅頭的服務員，“文革”時期以潑辣的性格從造反派組織中脫穎而出，走上官場，一路青雲直上，先後擔任了溫州市婦聯第五屆執行委員會副主任、溫州市城市建設局副局長、溫州市規劃局局長、溫州市副市長等職。直至案發，楊秀珠更是坐上了浙江省建設廳副廳長的位子。

楊秀珠暴躁的脾氣很著名。曾和她一桌喫飯的某溫州官員親眼看見她團起餐巾紙往市（縣級市）委書記臉上扔，“僅僅是一言不合”。一位溫州官員透露，曾聽到楊秀珠罵她提拔起來的規劃局長“短命鬼，老孃到了你還敢遲到”，當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外，楊秀珠也很“義氣”，凡是她親近的下屬，無論子女上學，親友就業，還是購買住房她都幫忙。比如房子，她隨便找開發商批個條子，就是幾萬元的優惠。

楊秀珠的仕途和她的貪腐路一樣，從未離開土地，她最早廣爲人知的是在溫州舊房改造中的角色。有媒體報道，上世紀80年代後期，作爲溫州市規劃局長兼溫州舊房改造指揮部負責人的楊秀珠很是威風，“會爬上房頂去拆房”。面對強硬的居民，她做得更加強硬。“她穿着汗衫，不戴胸罩，破口大罵，那些居民都被這樣的領導嚇壞了。”在拆遷中，楊秀珠不諱言自己的權力，曾對當年欺負她的領導大罵：“老孃現在有權力來欺負你。”

在1992年到1994年溫州舊城改造的三年間，擔任總指揮的楊秀珠完成了16個地塊的出讓，也獲得了極大的尋利空間。有媒體曾如此描述：“想要哪塊地就能拿到哪塊地，溫州的土地成了她一個人的財富，連一支建築隊伍能否進溫州，都由她一個人說了算。”

楊秀珠搞城建，弟弟楊光榮則是溫州鐵路房地產開發公司副總經理。此外，她另一個弟弟楊進軍是溫州市明和集團總經理，這家公司名義上做外貿生意，實際做着給楊秀珠洗錢的勾當。楊進軍逃往美國後，更是和楊秀珠一起登上“紅色通緝令”。

2003年2月，楊光榮受賄被查，牽扯出了楊秀珠貪腐案。浙江省檢察院反貪局帶走楊光榮，調走了公司的所有賬冊，楊秀珠覺得大勢已去，於4月帶着女兒、女婿和外孫一家匆忙逃往國外。溫州市紀委2004年通報，楊秀珠案當時已被查清的涉案金額就高達2.532億元。

時隔13年，楊秀珠終回國自首，國家預防腐敗局副局長、中紀委國際合作局局長劉建超說：“楊秀珠歸案不僅是中方反腐敗國際追逃追贓工作的標誌性成果，也是中美執法合作的重大成果，下一步中美雙方將繼續合作追繳剩餘涉案資產。”

“勸返效果最好”

就楊秀珠歸案和海外追逃等熱點問題，記者專訪了北京師範大學國際反腐敗教育與研究中心祕書長彭新林。

《環球人物》：楊秀珠回國有何意義？

彭新林：楊秀珠是“紅通一號”，在這個案件中，國家投入了較大精力。這是中國協調反腐、司法、執法、外交等資源，和美國進行深度反腐執法合作取得的一個標誌性成果。她回來充分彰顯了我們國家反腐敗的決心和堅定的立場，也表明海外不是“法外”，境外也不是“避罪天堂”。

《環球人物》：國家投入怎樣巨大精力？

彭新林：楊秀珠在海外輾轉了多個地區和國家，長達13年之久。在她的案子中，我們以勸返爲首，因爲他們被勸返回國，我們的成本就最小，效率最高，也便於追贓。但如果勸返沒起到成效的話，我們下一步就遣返，也就是“移民法遣返”。我們相關的反腐執法部門在國內蒐集了大量楊秀珠涉嫌貪腐犯罪的線索證據，美國有關方面收到這些線索證據後，就會對她進行逮捕，然後羈押，並且凍結了她的相關涉案資產。所以，無論是持續時間，和國外相關國家執法部門的合作，還是我們國內的調查取證，都投入了大量精力。

《環球人物》：我國在反腐國際司法合作方面成效如何？

彭新林：近年來，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成效比較明顯。國家在反腐敗追逃追贓方面明顯加大了力度，把反腐敗的天網撒向全球。特別是在追贓方面取得了突破性進展，比如前段時間，中國和加拿大就被追繳資產的分享和返還達成了協定，這是一個重要突破。而楊秀珠是“百名紅通”追回來的第三十七個人（截止今年10月12日，已追回48人——編者注），這37個人中有一半以上是通過勸返方式回國的，所以效果非常好。

《環球人物》：爲什麼勸返的方式最好？

彭新林：“勸返”是倡導“政策攻心”，通過給外逃人員做思想工作，施加壓力，讓其回國投案自首。這樣，後續追贓程序會相對簡單，在反腐敗執法合作過程中障礙也更小，因爲他自己主動要回國，別人擋不住。

但如果他在國外申請政治避難，或利用國外訴訟程序週期比較長反覆折騰的話，要把人追回來時間會比較長。像楊秀珠，我們國家動用了各方面力量和資源，包括她在國內的家屬，做其思想工作。最後她自己放棄了美國避難申請，如果她不放棄，按照美國相關司法程序，即使她被移民法庭駁回了，還可以上訴，上訴以後，還有其他救濟渠道，這樣的話她兩三年都可能回不來。

《環球人物》：您怎麼評價現在的海外追逃機制？

彭新林：今（2016）年召開的G20杭州峯會一個重要成果，就是要構建以追逃追贓爲基礎的反腐敗國際合作新秩序。此外還有亞太經合組織針對亞太地區和國家反腐敗的執法合作，及聯合國反腐敗公約搭建的反腐敗國際合作機制。我們還與相關逃匿國就追逃追贓達成司法協助協定。這4種渠道構建了反腐敗國際執法、司法合作的網絡。以前，我們主要利用聯合國反腐敗公約搭建的機制，由世界各國一些反貪機構，每年召開一次年會和會員代表大會，就相關追逃追贓、司法協助事務進行溝通協調和務實合作。從楊秀珠的案子也能看出，現在反腐敗天網越織越密，力度也越來越大。

Finding my secret gard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