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多事,喜怒哀怨愁。

  真想不管了,漫向五湖遊。

  我覺得做一個老師也真是一件很扯淡的事。講那些盡人皆知的所謂的知識,我覺得沒有一點兒意思。我總想說些我以爲比較本質的東西,可本質的東西在我看來就是人生根本就沒有意義這一點。可這一點又不能說。所以,我覺得我不該再在這個大學裏做什麼教師了。我該怎麼着,該幹些什麼,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反正,不能對他們亂說些什麼了。今年最大的一種感覺是,覺得自己老了。甚至已經很老了。老婆骨折,動三次手術。父親動一次手術。父親每次來,都閒不住,天剛亮就到外面四處走動。這次來,不喜歡到處走動了,抽了三十多年的煙也戒了,長了二十多斤肉。這當然不是什麼好事。我覺得他真是個老人了。

  父母一直在一個山村裏住着,讓我感到很大壓力,經常想起來要打個電話問一下家裏怎麼樣了,這在過去是很少的。過去自己在外面忙這忙那,不覺得什麼。偶然想起他們來,似乎覺得他們還年輕,身體沒問題,他們會過得很好,甚至我的有些事還得靠着他們。那時覺得他們離我很遠。現在不同了,現在覺得很近,甚至覺得自己一直就住在那裏,沒有出來上過大學,沒有遠離他們。我現在會經常地意識到他們已經老了,他們也會生病,而我是他們的兒子,現在該我來照顧他們了。不知道這是爲什麼。我覺得前些年追求的一切的一切,那些聲名利益,都已離我很遠,剩下的,就是這點兒東西了。我開始理解,爲什麼父親離休後不願意在風景那麼好的地方待着,而想回到山中那個小村子裏去待着。因爲人到了這個年齡,自然會覺悟到世間的那些浮華的所得,都已毫無意義了。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活着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

  第一次,到目前也是唯一的一次,親眼看到有人死去,是同事王強的媽媽。挺年輕的一個人,那麼能幹,說是不舒服。到醫院一查,是肺癌。好好一個人,怎麼就得癌了呢?說起來時,都不能相信。再去看她,是在北京醫院,不準探視,沒看成。在醫院外面聽王強的妹妹說,已經不行了,醫院說盡快轉到一家臨終關懷醫院去。然後我出差有兩個星期吧,從山東回來當天,就和李小林去現在的中央電視臺北面的那家釣魚臺臨終關懷醫院去看王強他媽。找到了,見她鼻子上扣着氧氣罩,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可還朝我們點頭,知道是我們來看她。兩個小時後,人就不行了。王強心臟病發作,也不行了。我們,我和李小林幫着王強的妹夫把遺體運送到鐵路醫院的太平間存放起來。過幾天,開追悼會,我又去那裏取出遺體。上車前,化妝師給她化化妝。人就躺在空屋中央的一張木板牀上,我拍了些照片。整個追悼會我沒有流淚,我就像個旁觀者,腦子裏一片空白。我只是在反覆地想着一件事:人活着是幹什麼來的呢?有什麼意思呢?那一年是1992 年。

  我拍過的第一個圖片專題就是有關死人的。先是拍八寶山的太平間。許多的屍體擺放在那裏,用白布裹着。我拍了些場景,然後掀起一塊裹屍布,近距離地拍一個死人的臉。停屍房很大,有幾十具屍體停放在一種帶輪子的推車上。沒有人在那裏,只有我一人在屍體間穿來走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看着那些白布下的死者我就想,將來有一天我也會躺在這裏了,我還拍過八寶山後面的墓場。有幾十萬人埋在那裏,墓碑林立,很是壯觀。那是個春天,有些杏花在墓地中靜默地開着。有些掃墓的人來祭奠他們的親人或者是朋友。他們祭酒、燒紙錢,煙氣在墳地間散開。我遠遠地望着他們。我不知道死去的人們會是一種什麼心情。這遍地開花,春風沉醉的季節,這些來看望他們的人們,這世間的生活,他們留戀嗎?

  我還拍過老家那個簡陋的小火葬場。火葬場在一座小山上,遠處是一片大水,那是父親工作的單位。周圍沒有村落。火葬場高大的煙囪一天到晚冒着黑煙。記得去的時候是個夏天,太平間裏有一股子濃重的腐敗的味道,骯髒的白布裹着幾具屍體胡亂地擺放在灑過水的水泥地上。拍完後我去小賣部買汽水喝,看到一個老女人一張麻木的臉。她的身後是一個簡陋的貨架,成排的汽水和成排的骨灰盒擺放在一起出售。

  人不過是這樣。到頭來不就是這樣嗎?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在這樣想。

  我的連襟兒,上頭最小的一個姨子的丈夫韓錚鳴,1996 年春天的一個傍晚,在護國寺附近一個小飯館兒中被人一刀捅死了。韓錚鳴是個很好玩兒的人。在我進入這個家庭之前,他是張家最小的一個女婿,極重義氣,曾代人受過,蹲過兩年大獄。我進入張家之後變成了最小的女婿,韓錚鳴像解放了一樣,一下子揚眉吐氣了,在我面前指指點點,一副老大的派頭,很有意思。很快我們便成了朋友,經常在一起喝酒。他在西城房管局工作,那時我住的房子歸西城房管局管,年久失修,經常漏雨,他幫過我很大忙,拉灰拉木料,吊頂子,抹牆。這樣一個人卻一直在黑道兒上混。1996 年初,他做買賣賠了,在家思過,前一天,我打電話給他,還說從此洗手不幹了,要好好想想下一步該做些什麼事。就在這時候,他讓人一刀捅死了。

  在八寶山,化妝師給他化妝時,我拍了些照片。韓錚鳴面無表情。來的人一看就是黑道兒上的人。排隊依次向他的遺體告別時,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一種心情。我很難過。想起他生前的種種事情,覺得他彷彿還活着一樣。此後幾年中,我都一直是這麼覺得。他才36 歲。他正要閉門思過,想好好做點兒事,想好好活下去,卻一下子沒了。

  任你無限榮華,到頭總會凋謝。

  寒山一度秋風,拾得幾片黃葉。

  ——秋深矣

  落花已付流水,黃葉終隨秋風。

  無物可以留住,何必與人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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