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罗城札记》:量身订做 | 董向荣

手携刀尺走诸方,线去针来日日忙。

量尽前人长与短,自家长短几时量。

——·石屋《裁缝诗》

都说人是衣裳马是鞍。小时候细伢子对穿新衣服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向往,逢年过节,窑上的堂客们一定会到湘阴街上的百货大楼或者大坝堤的供销社去扯几尺布,给全家大小上上下下来个焕然一新。这个时候便是家里一年当中最能感觉到喜悦气氛的美好时光。不是把自己的旧衣裳拿到天主堂的裁缝铺里去按样子做,就是要自家男人到裁缝家里把缝纫机挑到家里来个量身订做。顺便把家里的黑白电视机做一个遮灰尘的布罩子啦,做两个假袖套啦,几件旧衣服翻下新加长改短啦,反正把裁缝请上门就是想让家里显得光鲜亮丽一些,那几天肯定会称肉打酒买豆腐,热热闹闹个两三天。

“嘿,男的啊,快过年哒,大年初二我们都要到外婆屋里去拜年,年初八满舅舅又要结婚我们要喝喜酒,衣服还是要捡拾干净一点啵,你明天去冬堂客那里把缝纫机担来咯,跟细伢子他们做两套衣服看看。”

“嗯,要得噻,今年怎么不直接到天主堂的裁缝铺里去做呢?”

“我多扯了几尺料子布,跟你也做一件啵,还有满娭毑也要噻,我自己也好久没换一件新衣服哒,回娘屋里还是不像吧,干脆请裁缝师傅上门来方便得多,你说是的啵。”

邱堂客在一家人吃完饭后倒了一杯茶给杨胡子,自己也端着一个搪瓷缸靠着饭桌子,一边在吹上面的茶叶一边对杨胡子说。

窑上的裁缝铺设在天主堂改建的居委会一楼,天主堂在窑上最中心的一个山坡上。三伢子听他奶奶满娭毑说,天主堂是民国早期修的,一个尖顶房子,尖顶上一个十字架。房子两边的窗户玻璃上还有铁花,很是讲究,教堂里面几排木头凳子,可以坐着听传教士讲圣母玛利亚、传经播福。所以窑上的老人家也有把天主堂叫做福音堂的。解放后传教士也不见了,这里变成了一个空教堂,特殊年代经常有一些养不起新生婴儿的人家半夜三更就把婴儿丢在教堂门口等着好心人来收留,故此,也有人叫天主堂为育婴堂。大跃进时期把天主堂推倒修了两座红砖房,一座是开所有职工大会或者看电影用的大礼堂,另一座廊柱结构的两层房就是窑上的居委会办公室了。靠东边的一个办公室还有一部黑色的手摇电话机,放学的细伢子时不时能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电话铃声。即使变成了红砖楼房,但窑上人还是愿意把这个小山坡上的建筑叫做天主堂。

天主堂最西边的两间房就是窑上的缝纫社了。

窑上有几百户人家,天主堂缝纫社里面的四五台缝纫机就好像天天都忙不赢一样。尤其到了冬月,裁缝们就是各家各户争相邀请的贵客。冬堂客就是裁缝铺里穿得最靓丽的也是最俏的那一个。平时邱堂客也喜欢和她讲话,这次理所当然就请了她来上门做衣服。

杨胡子其实没有等到第二天,他也担心明天去冬堂客家挑缝纫机的话怕别人走在前面,现在反正也没什么事,如是看到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便在门角弯里找了一根扁担和两根细麻绳,就径直去了笔架山下另外一边的冬堂客家。邱堂客看到男人出了门后,就在自家的大红漆衣柜里翻找了起来,自己估摸着找几件旧衣服让冬堂客顺便改小点给三伢子他们兄弟读书的时候穿。三伢子也太不让人省心了,一件衣服只要一上身,爬树、打滚,连不要好久,不管什么料子的衣服,屁股上,膝盖上总会先烂几个洞。

第二天下起了毛毛细雨,邱堂客打着一把旧布伞一清早就去了正街上,提了一篮子的菜回来,在进门收伞的时候,刚起床站在阶檐上刷牙的三伢子看到了菜篮子里有两根油条,如是快速的把口簌了一下,走到灶房里轻声跟邱堂客说

“我吃根油条好不?”

邱堂客看了他一眼说“快去洗脸洗手!今天屋里有客来,油条我是早餐要打汤做菜的啦,你只准吃半根啦!”

三伢子吃了半根油条,随便扒了几口剩饭,开开心心的背起书包准备出门,看到外面的细雨,正犹豫是打伞还是不打伞的时候,听到灶屋里邱堂客喊他的声音“伢崽,中午放学莫到外面玩,早点回来咯,要裁缝师傅跟你量一下做两件新衣服过年啦,听到没?!”

三伢子嗯了一声,光着个脑壳冲进了细雨中。

杨胡子把吃饭的桌子在堂屋里摆好后,就把自己偏房里的房门卸了下来,靠墙平放在两张长的高脚板凳上,把昨晚从冬堂客家里挑过来的熨斗等裁剪工具放在门板上,用手在边上摇了一下,感觉有点晃动,于是到坪里找了几个碎瓦片垫在板凳的脚底下,直到觉得很平稳了才起身拍拍手去灶房里帮邱堂客烧火炒菜,满娭毑这时也起床收拾停当了。

当四五个菜摆在桌子上的时候,冬堂客打着一把伞出现在阶檐上,朗爽的笑声随之而来。

“你们搞得太客气了吧,这么一桌子的菜,这两天我牙齿有点疼,吃不得辣椒啦”

“哈哈,你就真的是稀客啦,我刚准备要男的去喊你吃早饭,又要辛苦你啦。我做饭你只放心,保证合你的口味,来来来,你只快点坐,还只打个汤就可以吃饭哒。”

邱堂客看到裁缝师傅已经到了,就交代杨胡子去碗柜里拿筷子摆碗,自己麻利的把手上几根葱在脸盆里洗了两下切成了小细段。

吃完早饭,杨胡子要到作坊去,邱堂客交代他中午早点回来帮忙搞饭,下午就不要去作坊了,要跟他量下尺寸,杨胡子点点头,笑着跟冬堂客打了个招呼戴上草帽就出了门。趁着满娭毑在煎豆子茶的时候,邱堂客到衣柜里把几块新扯的布料子拿给了裁缝师傅,冬堂客一只手端着豆子茶,一只手在布料上摸了一下,抬起头对邱堂客说“这次你买的料子不错啊,还是毛料的,这个藏青色给你屋里男的做裤子和中山装蛮合适啦,我摸哒一下看样子这个料子不得起毛球。下面那个细条纹的给你做件小开领的罩衣还蛮洋气,婆娘啊,你还是蛮会选咧”

“哈哈,你跟我想的是一样的咧,我就是这个打算啦,那块灯芯绒布你就跟三伢子他们兄弟每人做一件夹克衫咯,还有一块黑色的确卡的布你就跟满娭毑做件棉罩衣,你看看够不够?有多的话就跟细伢子做两条裤子咯。”

“肯定够哒,我看应该还有多,我稍微做大一点点咯,新衣服洗两次会缩点水的,细伢子又长得快,明年还可以穿啵。”

放下茶碗,冬堂客也就系上围裙戴好袖套,要邱堂客一起把缝纫机抬着摆在堂屋里进门口光线最好的地方,翻开缝纫机上的面板把机头竖了起来,把一根细小的圆黑皮带套在缝纫机的右边转轮上,再在下端的踏板上猛踩了几下,缝纫机就哒哒的动了起来,看到有点晃动,冬堂客自己在门弯里找了一块小木板垫在缝纫机的下面,她坐了下来试了试椅子的高度,嘴上说自己天天坐,腰都坐疼哒,要邱堂客拿件旧棉衣折两下垫在了椅子上,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眼镜戴挂在鼻梁上,把一小坨细线在缝纫机上的针眼上穿好并把面板里的底线坨也埋好抽出了线头。安顿好一切,就在缝纫机的小抽屉里把划粉、皮尺、剪刀等等拿出来起身放在靠墙搁好的门板上,嘴里就说“满娭毑,茶我不喝了,你先来噻,我帮你量一下上身咯。”

听到冬堂客的喊声,满娭毑笑嘻嘻的过来了,两只手在衣服上搽了几下说“这次又跟我做衣服啊?!那几多不好意思啦,哈哈,我背有点子驼哒,冬婆娘啊,你只怕后面要跟我稍微做长一点啦,莫吊起哒就不好看,晓得啵。”冬堂客站在满娭毑身后,要满娭毑略微抬抬胳膊,左手拿着皮尺从满娭毑的腰和手臂间穿了过去,右手再从另外一边接过皮尺头,圈在一起的时候低头看了看尺度,嘴里说“我个娭毑嘢,你只放一百二十个心咯,会跟你做得好看的啦,我的手艺难道你还不相信啊,你的背冒驼咧,几个老人家又有你这么精神的噻。”冬堂客把满娭毑的腰围、肩宽、领口、袖长、下摆等地方的数字就用一支圆珠笔记在一块硬纸板上,然后把压在最下面的那块黑布料拿出来摊开在门板上,用划粉和尺子画了起来。

邱堂客早就在灶房里忙开了,临近中午的时候,灶房里刚刚冒出一点烟,戴着草帽的杨胡子就回来了,他把草帽挂在门墙边的钉子上,就洗手进了灶房。不一会,三伢子一溜烟的跑了进来,在洗脸架上拿一条干毛巾在擦头发上的水时,被正在切肉的邱堂客看到了,“你个醒崽!要你打伞不打伞,你要是淋感冒哒看我不收拾你咯!快点到瓮坛里来打点热水洗个手脸,等下不跟你做新衣服哒,你只不听话咯!”

听到这个话三伢子就老老实实用脸盆到灶台上的瓮坛里舀了两瓢热水,洗完脸后主动的把吃饭的桌子椅子摆好,然后就站在缝纫机旁看着冬堂客的脚在踏板上一踩一踩,觉得缝纫机上的针线在快速的上下滴答很有味道,他正准备问缝纫机上的针没有穿过布怎么也能缝好衣服这个问题的时候,听到邱堂客在灶房里喊他摆碗筷端菜,他只好转身去了灶房。

邱堂客听裁缝师傅说牙齿疼,午饭就特意做了一个排骨炖萝卜,还放了两粒干桂圆,满满的盛了一碗给冬堂客,嘴上说“这个我炖了一两个小时,稀烂的哒,不上火啦,你多吃点咯。”

在冬堂客茫茫碌碌的两三天内,杨胡子一家也就沉浸在喜悦之中。

年初二,出了点太阳花,杨胡子一家大包小包从长途汽车上下来后,转了几个弯,当走过一座石桥,三伢子看到对面垄上外婆家那座白色外墙的青瓦房时,他一个人昂起小脑壳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都没注意刚穿在脚上的新黄胶鞋踩在田垅上的小水洼里,溅起的泥水在新做的裤子边上留下了一幅黄色的山水画。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