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館近日舉辦的“萊溪華寶——翁氏家族舊藏繪畫展”,就館藏的三幅翁同龢後人翁萬戈舊藏繪畫珍品進行展示。下月,美國波士頓美術館也將就其受贈的翁氏舊藏舉辦特展。澎湃新聞借展覽開幕之際專訪翁氏後人、翁萬戈侄子翁以鈞。此前翁萬戈歷次向大陸捐贈藏品時,翁以鈞都是參與者。

翁萬戈去年於百歲壽辰之際,宣佈將所藏明代沈周《臨戴文進謝安東山圖》軸和清代王原祁《杜甫詩意圖》軸兩件繪畫珍品捐贈上海博物館,對此,翁以鈞對澎湃新聞說:“這次捐給上海博物館的畫作,算是最後一次捐贈儀式了,?翁萬戈現在101歲了,從他百歲生日以後的半年多到一年時間裏,他身體狀態很不好,對於外界的事情,基本上不知道,但他有點像諸葛亮,之前知道後來的事。他曾說,我捐出去以後,說什麼話的人都要有,我根本聽不見。他的意思就是大家愛說什麼說什麼,你表揚也好,批評也好,責罵也好,他都不知道了。”

2018年7月和12月,翁萬戈曾先後兩次向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捐贈了清代王翬《長江萬里圖》以及183件家藏曆代書畫文物,引起文化界廣泛關注和輿論爭議。

翁萬戈九十多歲時

澎湃新聞:翁萬戈先生知道上博舉辦這樣一個翁氏舊藏繪畫展麼,他是什麼態度?

翁以鈞:我跟你現在必須說實話,翁萬戈現在101歲多了,從他百歲生日以後的半年多到一年時間裏,他身體狀態很不好,對於外界的事情,基本上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上博要給他做一個展覽,他都不清楚。他連他自個兒家裏的人都認不清,這沒有辦法,自然規律,所以我覺得很遺憾。

上海博物館“萊溪華寶——翁氏家族舊藏繪畫展”開幕儀式

澎湃新聞:那麼能談談您以及你們翁氏家族的其他人,對這個展覽的看法。

翁以鈞:我對這個展覽非常地贊成,也非常地感謝上海博物館。上博藏畫非常豐富,專門把翁萬戈捐贈及捐售的三幅作品拿出來舉辦這樣一個展覽,說明上博對這三幅畫很看得上,很重視。這也是翁家和上博幾十年的友誼的一個體現。

宋梁楷《白描道君像圖》(局部)

澎湃新聞:您剛纔講到翁萬戈先生的現狀,對外界的事情已經不是很清楚了。我本來還想問一下,翁萬戈先生有沒有對之前輿論做出一些回應。

翁以鈞:他雖然現在不清楚,但是他有點像諸葛亮,他之前知道後面的事。早在20年前萬戈就跟我講過,他說,第一,我不是收藏家,我只是守藏家,這些東西將來肯定都要捐出去的,博物館纔是書畫的應該歸屬之地。他說,“我捐出去以後,說什麼話的人都要有,我根本聽不見。他的意思就是大家愛說什麼說什麼,你表揚也好,批評也好,責罵也好,他都不知道了,我幹我的,你說你的,這就是他的態度。所以我說他很睿智,他已經把這些情況都估計到了。

藝術史系學者白謙慎與學生在翁萬戈家裏觀摩《長江萬里圖》

澎湃新聞:我知道翁萬戈先生的重要收藏,屬於博物館的最後主要分屬在三處,可能不一定全面,上海圖書館主要收藏翁氏藏書、《翁同龢日記》手稿本和翁氏文獻,上海博物館收藏有三件重要書畫作品,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收藏一批古代書畫。他此前有沒有跟您透露過,他對自己藏品歸屬的佈局和思考?

翁以鈞: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現在關心翁萬戈藏品的人很多都不大瞭解他。翁萬戈曾在《顧洛阜原藏中國曆代書畫名跡考釋》一書序文中寫到,“博物館是這些收藏品最好的歸宿”。他覺得,第一,只有博物館纔有收藏和保管的物質條件,比保存在家裏要好;第二,博物館裏有人研究;第三,博物館可以向公衆宣傳傳播,這纔是一件收藏品最終應該發揮的功用。所以我覺得萬戈的這個思想是要把收藏品化私爲公。這是最終目的,他就算達成了,我覺得這是很高尚的。

翁萬戈先生書畫捐贈儀式上,沈周《臨戴文進謝安東山圖》在現場展開。 蔣雯迪攝

澎湃新聞:我剛纔提到的藏品的三處去向準確麼,您還有要補充的嗎?

翁以鈞:我覺得不同年代分不同情況。我給你補充一下,早在1970年代之前,他在美國就接觸到非常多的博物館,在美國的幾個博物館裏,他也捐贈。我舉個例子,比如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芝加哥藝術博物館都有他的藏品。但是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後,中美建交他回過大陸後,他就感到中美之間,中西文化的交流很重要的,他要承擔起這樣的使命,把中國文化推向美國,推向西方。他的雄心壯志是相當大的,所以他在美國策劃過多場中國文化的展覽,比如竹刻展覽,這在過去中國都是很少舉辦的,他把我們的竹刻在美國展出了。

清代王翬《長江萬里圖》局部

澎湃新聞:這是哪一年的事情?應該說現在舉辦竹刻展比較多了。

翁以鈞:1990年前後吧,那時候沒什麼人重視竹刻。那時他正擔任華美協進社社長,所以就在華美協進社舉辦竹刻展覽,把中國的竹刻推向了西方。而且他贈送給貝聿銘的就是一個竹刻,所以他始終把宣傳中西文化作爲自己的任務。他組織的協會就叫華美協進社,他當社長。

澎湃新聞:除了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芝加哥藝術博物館,還有其他博物館有翁氏收藏麼?

翁以鈞:我知道的大概這兩個,其他就不很清楚了,因爲那時候他在美國、我在大陸,我們還沒有聯繫。改革開放以後,他纔回大陸。對於回大陸他也是爭取的比別人早的多,那時候中美還沒建交,我們在聯合國有聯絡處,聯絡處的官員他都認得,那時候他就頻繁要求回國。當時聯絡處的負責人就告訴他,別急,時機不到,時機到了我們會主動去告訴你。所以他等於是等到1980年,是最先回國的幾批人之一。他是非常想回來看看的,當然他人沒回來之前,他已經在通訊了。

翁同龢像

澎湃新聞:他有表達當初迫切來大陸的原因麼?

翁以鈞:當然他一直想着,最早的時候他想回來見父母、兄弟。可惜的是,父母在“文革”裏就去世了,還有兄弟呢?我的父親是他的哥哥,他們一直在一起,他非常想見他,這是最基本的原因。其他原因當然就不用提了,比如他是做文化交流的,所以中國的這些博物館,包括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也是多少年沒有來過,他都想去看看。所以當年關於故宮的第一本英文版書籍就是他做的,他帶着攝影師,專門來拍的。

澎湃新聞:這本書是在美國發行嗎?

翁以鈞:在美國。他都沒有想到,在美國他做的第一版馬上就售謦,說明當時美國人也很想了解中國,瞭解中國文化。

澎湃新聞:去年你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透露說,上博那次捐贈是他最後一次捐贈,以後就沒有作品值得捐了。

翁以鈞:對,他爲什麼捐上博?這個也是很有道理。他跟上博太熟了,跟上博的歷任館長都很好,跟書畫部的單國霖、鍾銀蘭、凌利中也非常熟。翁萬戈後來回中國,他經常來上博看畫,知道上博館藏有什麼,缺什麼,他都非常清楚。他知道上博收藏了很多沈周的畫,但是沒有沈周的青綠山水,其實不單上博缺,全世界都缺沈周畫青綠山水的畫,所以他把沈周《臨戴文進謝安東山圖》捐贈給上博。

明代沈周《臨戴文進謝安東山圖》

澎湃新聞:翁萬戈向波士頓美術館捐贈183件藝術品引發過一些議論,你怎麼看?

翁以鈞:我們反對用謠言去猜忌和攻擊別人,只能反映出本人水平太低。有些人覺得只能往國內捐贈,不能往國外捐贈,這太狹隘。之所以有這些爭論,是因爲有些人不瞭解晚清歷史,不瞭解翁氏家藏曆史。翁萬戈一生都在做中西文化交流,想讓西方人知道中華文化是什麼樣子。而且在他的理念裏,書畫藏品最終是要歸屬博物館,至於爲什麼要給波士頓美術館?他要宣傳中國文化,波士頓美術館是一個很好的落腳點。因爲波士頓是西方的一個文化的重鎮,聚集了世界各地最多的移民;再有一個特點,它離萬戈家近,這就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所以就捐了一部分給它。還有一個大多數人不大清楚的情況,美國是一個法治國家,有很多法律上的要求,你把文物捐到中國,也要通過它一系列的法律認證,都不是這麼簡單的,都要嚴格的審查。

澎湃新聞:翁萬戈先生這些年來向大陸捐贈了哪些文物?歷次捐贈您都是參與者,您對此做何評價?

翁以鈞:這裏邊的捐贈故事太多了。

翁同龢紀念館

1990年,翁萬戈就把翁氏祖居捐贈給了故鄉常熟,現已開闢爲翁同龢紀念館。

2000年,把翁氏藏書80種共542冊捐售給了上海圖書館。當時首選的是北京的國家圖書館,後來因爲種種原因落在上海圖書館。2000年時所有的媒體報刊對這一過程都有過詳細報道。我簡單的說一下這個過程是怎麼樣。就是我們國家古籍方面的專家知道這批翁氏藏書,向國務院打報告,希望國家能夠用錢把它買來。萬戈知道這個情況後說,那沒問題,我這些古籍給中國,絕對要回國。這些古籍有一部分是從美國託運,有一部分是他自己隨身攜帶到北京。他隨身攜帶古籍的那個拉桿箱子,今天還在我們住的酒店裏頭,我夫人現在出差出門拉的箱子,就是當初裝着宋版書的那個箱子。

宋刻本《注東坡先生詩》 翁氏家族舊藏,現藏於上海圖書館

明 吳彬《勺園祓禊圖》局部

2010年,將明代畫家吳彬《勺園祓禊圖》捐贈給了北大。“勺園”就是北大,北大現在還叫“勺園”。當年這幅圖在北京中華世紀壇展出時,北大圖書館一位姓沈的先生看展覽的時候看到這幅畫,他就提議北大能不能收藏這幅畫。這個信息後來就透露給了萬戈,萬戈其實早都想到這個事情,萬戈知道北大叫“勺園”,“勺園”在北大。而且北大有一個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萬戈去北大去了不知多少回了。而且非常讓我感動的是,2010年捐畫的時候,萬戈在北大的老朋友侯仁之那時候已經快100歲了,住在醫院裏,知道萬戈來了,由他女兒推着輪椅、戴着口罩從醫院裏出來。這邊是萬戈的女兒翁以思推着輪椅,我一看真是兩個老人,兩張輪椅在北大圖書館見的面。侯仁之對這幅畫也很清楚,他的恩師,著名的歷史學家洪業先生曾爲燕京大學圖書館購得勺園主人米萬鍾所繪《勺園修禊圖》,現存北大圖書館。侯仁之院士也著有《燕園史話》《記米萬鍾〈勺園修禊圖〉》和《複製米萬鍾〈勺園修禊圖〉略記》等。他知道《勺園祓禊圖》今天到了北大了,高興得不得了,這是捐《勺園祓禊圖》的事情。

翁同龢手抄康有爲《上清帝第一書》 翁氏家族舊藏,現藏於上海圖書館

2015年12月,又將《翁同龢日記》手稿本及《翁氏文獻叢編》手稿捐贈給了上海圖書館。爲什麼這次捐贈又是上圖,萬戈跟我是這麼說的,他說翁氏文獻的研究我們現在不能夠太分散,不能跟撒芝麻鹽似的,這有兩本,那也有兩本,這樣的話沒法研究,索性都擱到上海,所以這個東西就全都落到上海了。

2016年,他把南宋畫家梁楷《道君像》捐售給了上海博物館。

宋梁楷《白描道君像圖》(局部)

清王原祁《杜甫詩意圖》軸

2018年,翁萬戈向上海博物館捐贈明代畫家沈周《臨戴文進謝安東山圖》和清代畫家王原祁《杜甫詩意圖軸》。

澎湃新聞:您所瞭解的翁萬戈先生是怎麼樣的人?

翁以鈞:我跟翁萬戈接觸是兩段,一段是1948年他從美國第一次回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那時我3歲,對事情還沒什麼概念,但是印象很深,家裏來了外國人了,爺爺奶奶也很高興,這個兒子有10年沒見。後來是中美建交後,他回來,以後就經常性往返。我對萬戈的看法是什麼,他很聰明,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是出類拔萃的,雖然他是美國籍,但是他很懂得中國的規矩,禮貌待人。萬戈也很風趣,但是歸根結底,他是個愛國者,他對中國的愛不是我們能想象的。很多事情他都是以中國的利益爲最大的利益,我舉最小的事情,比如1980年代,他一開始回國,住在北京飯店,第二天晚上服務員來打掃衛生,他上去就給人家教,告訴她怎麼疊被子、放枕頭。他們夫婦就是恨不得我們什麼都儘快達到國際標準,看到中國落後心裏就不甘。

翁萬戈與攝影師斯坦納在博物館(約1950年)

翁萬戈百歲時在波士頓


翁氏家族家譜

萬戈接受家藏時年僅2歲。爲什麼翁家其他人不能繼承,萬戈繼承了,這就是翁家的繼承關係。由於翁同龢沒有子嗣,他二哥翁同爵就將兒子翁曾翰過繼給了他。翁曾翰有兩個兒子,一個翁安孫,一個翁椿孫,長子翁安孫繼承家藏,椿孫沒有繼承。安孫又沒有子嗣,就從翁同龢大哥翁同書那一支血脈裏過繼我爺爺的哥哥翁之廉給翁安孫,之廉又沒兒子,就把我爺爺的第三個兒子翁興慶,就是萬戈(原名翁興慶)過繼給之廉。萬戈他也很有意思,他說我在2歲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成了這些巨大家產的繼承人。所以他一直都說自己不是收藏家,只是守藏家,他一生都在爲家藏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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